2003年,是我生命中特別動蕩的日子,先是非典來襲,舉國上下,人心惶惶。小地方的人出不去,大地方的人回不來。
中國五千年的民風就是堅韌頑強,面對磨難,國人總是一邊惴惴不安,一邊鎮定自若,像我生活的這個叫前岐的小鎮,雖然同非典病毒相距甚遠,但是小鎮上的人們還是為了防患於未然而使出渾身解數。人們一邊瘋狂地購置高價的白醋和所謂的秘方草藥,一邊隨著地球有條不紊地自轉公轉。而我,每日照舊騎著自行車去小鎮郊區的學校上課。因為很小的時候就抱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宿命論,所以非典這個國人的公敵倒是不怎麽能影響到我。但是母親說,有一天夜裡她偶然夢回,看見我熟睡的面孔是一副不安的哭相。而我自己也很是覺察到那幾日精神的突變,老是在騎自行車時走神,有一回還差點撞上一輛大卡車。人大抵都是有第六感的,而我又是個極度敏感的人,我一直隱隱擔憂,覺得自己身上即將要發生一件大災禍。
果不其然,一個早晨,我正在上課,接到母親的電話,電話裡母親哭著對我說父親在工地上出事了。於我而言,那是天要塌下來的災難。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我與父親因為長期在母親武則天一樣的淫威下比別家的父女更要團結親近。父親善良大度,不拘小節,我的性格與父親極像,或許因為物以類聚,更兼兄弟姐妹中我的成績是最拔尖的,所以從小到大,父親是極其寵溺我的。聽母親說,我幾個月大的時候,父親與母親感情不和時常吵架,母親總是負氣離家出走,父親便用一條深藍色的粗布背巾背著我大街小巷地尋找母親;再長大些,母親與我跟隨父親到雲南打工,工地上下了冰雹,父親為了讓我見個新鮮,竟不顧寒冷拿著個塑料小碗抱我到院子裡撿冰雹;上小學以後,我特別羨慕班上的同學可以擁有一款掛在胸前的掛表,或紅色,或黃色,形狀有貓頭鷹的,有小白兔的,色澤鮮豔,時尚引人,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花了一筆於當時而言不小的錢給我買了生平第一個玩具,而玩具對於我那樣家庭的孩子來說是奢侈品;每一次打工回來,父親都會帶我一個人上街給我買當時最貴的水果,剛上市的枇杷父親隻買幾顆,全都給我吃,他只是微笑地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裡淌滿溫柔的愛。父親從不會打罵我,連小小的苛責都不忍。有一回我放學的時候和同學一起玩耍,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家,進家門的時候我格外惴惴不安,可是父親卻一臉慈愛的笑,對我說:“老梅,吃飯了——”幼年時光中,父親疼我愛我的例子實在像夏天海邊的貝殼拾撿不完。一轉眼到了中考前夕,父親為了給我加油鼓勁,特意從工地上趕回來,每天晚上下自修的時候父親都要在我家巷子的路口等我,帶我去吃點心,陪我走回家的那條又黑又長的巷子;工作以後,我患了傷寒,父親又從工地回來,用他日漸衰老的瘦弱的身軀背著我去老中醫那裡扎針、吊瓶……
我愛父親,我覺得自己像是父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可是現在,父親居然遭了礦難生死未卜,我的淚簌簌地往下掉,兩腿不停地打顫。顧不得非典,顧不得工作,我以最快的速度請了假隻身一人衝向父親治傷的醫院所在地——重慶涪陵。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二十多歲的我在外人眼中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很是乳臭未乾,但我一心惦念父親,來不及對江湖凶險進行一番揣測和擔憂,便無頭蒼蠅一般出發了。飛機降落在重慶機場,我又輾轉搭車,為了抓緊時間去到父親身旁,路上竟大膽地與兩男拚車,所幸一路平安,終於在一個薄暮黃昏抵達了涪陵市區。看著眼前山城特有的上坡下坡的陡峭的公路,我的淚淌了一臉。哭了一陣之後,我開始一路詢問一路摸索來到了父親就醫的涪陵中心醫院。
本來就瘦的父親躺在病床上像奄奄一息的蘆柴棒。一見到我,他的淚就掉落下來。那是我第一次看父親哭。已過不惑之年的父親許是隱隱約約略知天命,當了幾十年礦工,終還是逃不過石頭下的厄運。
父親傷得很重,腳踝處嚴重粉碎性骨折,聽人說父親剛從礦道裡被救出來的時候整個腳掌血肉模糊,像是要剝離父親的身體似的從他的小腿下直直地耷拉下去。醫生做了截肢的決定,父親是斷不能接受的,他拚死拚活也要保住他的腳,徘徊在生命邊緣的父親還是想著他幼小的子女們不能離開他這根家庭經濟的頂梁柱,他依然想著有朝一日待傷勢痊愈他還要繼續打工繼續賺錢繼續供養兒女。可是要是腳沒了,一切就完了。那個心地善良醫術高超的主治醫生冒了一次風險,父親的腳終於保住了,盡管多年過去父親的腳烙下許多病根,疼痛浮腫,但終歸是保住了。我見到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做好了手術,火柴棒一樣的腿上釘著冰冷的鋼架,整個人瑟縮在雪白的床單裡,單薄得像風乾的絲瓜。他許是羞於讓我看見他的老淚縱橫,便把身體側向一邊,背對著我,不停地用手拭淚。
“爸——”我剛一張口,喉嚨口就像梗了個雞蛋,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眼睛。為了不影響父親的情緒,我很快地眨巴掉眼裡的淚,佯裝調皮地奔到父親面前,撫摸他的臉,笑著說:“我來了!”
初見父親的主治醫生,是在次日早上查房的時候。他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穿著白大褂從遠處走來,很有些風度翩翩。我替父親去打飯,與他擦身而過,記住了他胸卡上的“冉語”二字,從沒聽過如此好聽的名字。當我打飯回來,冉醫生正在檢查父親的病情,我出現在門口,他抬頭的一刹那,我們四目交匯,我看見他的眼睛有一絲錯愕,瞳仁明顯大了一下,至今我都記得他那一瞬間表情的定格。或許他沒想到家裡來人照顧父親,卻會是我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冉醫生同我講了父親的傷情病況,再詢問些我的年歲學習等等,末了,離開病房的時候,他在一堆年輕的實習醫生的簇擁下回頭同我微微一笑,充滿長者的慈愛和醫者的厚道。
父親對我說冉醫生是這個骨科裡的權威,如果沒有他,父親的腿是保不住的。父親說自己被送來的那晚,冉醫生正在休假,可是一接到電話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那是午夜,冉醫生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麻利地檢查了父親的傷勢,立即投入治療方案的準備工作。我聽著父親對冉醫生的描述和讚賞,心裡對他充滿了感激和信服。
以後在醫院的幾十個日日夜夜,我無數次與冉醫生相逢在醫院的角落,他總是衝我微微一笑,順帶同我攀談幾句,那時我是這個樓層裡特別惹眼的一個姑娘,因為來自南方,因為有著和年齡極不相稱的乳臭未乾的外表,大家都對我特別友善和憐愛。我想大抵冉醫生的心情也是和眾人一樣的。
那時父親工地上的老板因為醫療費的問題一直逼迫我讓父親早些出院,有一回我在電話裡同那老板一邊爭執一邊不爭氣地掉淚,冉醫生看見了便從他辦公室裡走出來,同情地看著我,等我掛了電話,便領我去他的辦公室喝水,我不記得我們曾經交談過什麽,只在淚眼模糊中看見牆壁上掛著他的座右銘:醫生應該有獅子般果決的手和女人般細密的心思。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麽那麽著迷於他的笑,原來他是個有著女子般溫柔情懷與細密心思的醫者。記得父親出院的那天,冉醫生一直目送著我,我攙扶著父親不忍回頭看他,他穿著白大褂的高大的背影像一座引領夜航船的燈塔永遠地定格在我的心房。
後來我寫了一部以冉醫生為原型的小說,手稿掉落在北京一家商務公司裡,而唯一看過那部小說的我的學生——婷在多年以後來拜訪我時竟又向我詢問起那部小說的情況,詢問起小說裡叫冉語的男主角。還記得那是一個夕陽如酒的黃昏,婷坐在我舊房子前面的院落裡,聞著花草嫋嫋的香氣,沐浴著暖暖的陽光,聽我給她念那部小說裡的文字。念著念著,我突然發現小小的婷滿眼都泛動著情竇初開的水波。那時婷還是個小小的幼童,可是我儼然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幼童心裡屬於少女的夢和王子。或許,冉醫生也是我的一個夢。如今,婷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對那個冉醫生的化身還是念念不忘,而我卻把冉醫生冰封在記憶的角落蒙滿灰塵。
記得很多年前特別喜歡看李小璐和任泉飾演的《都是天使惹的禍》,那些古靈精怪的白衣天使手捧蠟燭頭戴護士帽虔誠宣誓的鏡頭歷歷在目,而在父親住院的這段日子,我看到了一群真實的護士,她們的工作負荷讓我突然倍感慶幸教師職業的休閑。
有一天晚上,病房裡的人都睡著了,我迷迷糊糊地躺在躺椅上,突然聽見病房外人聲嘈雜。父親也醒了,我們輾轉難眠,終於父親讓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我睡眼惺忪地出現在通廊裡,只見眼前的景象讓人目瞪口呆。整個通廊的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傷患,原來是兩艘輪船相撞,這些是被救上來的幸存者。他們滿身傷痕,躺在地板的擔架上,哀嚎著,**著,充滿了痛苦與憂傷。一束雪白色的光來自一個年輕護士手上的一盞照明燈,她蹲在光線裡,背影被襯托得飄飄渺渺,我看著那背影心裡充滿了心疼。她是那個時常來給父親吊點滴的年輕護士,高挑的個子,清秀的面龐,她比我還要年小,但是此刻,她蹲在那光線裡,蹲在一片哭喊聲中顯得那麽莊重而嚴肅。
我走近了,看見她正在給一個傷患裝輸尿管,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成年男人的生殖器,窘迫得無以複加,可是我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孩,她嫻熟地用手指夾起那個東西隨便擺弄了幾下就接好了輸尿管,那些動作一氣呵成,自然得就像早餐的時候就了根油條般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只是她的鼻尖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照明燈雪白的光線裡閃閃發光。
初夏了,女人們把包裹了一季的胳膊和腿展露出來,眼前的年輕護士也不例外。她那新鮮得蓮藕一樣的手臂又開始為另外一位傷患包扎,嬌嫩的肌膚似乎擠得出水,但是於此刻卻不能叫人產生什麽貪欲,我和圍觀的男人女人們都是一臉肅穆,屏氣凝神。
那個夜晚,我怎麽都無法入眠。想起這些日子在這家醫院裡遇到的護士們,心裡五味雜陳。她們的工作是那麽繁重,只因被冠以“白衣天使”的雅號便要無怨無悔。
次日,我給父親打飯回來,在樓梯口處碰見了前晚的那個年輕護士,她已脫掉工作服,換上一條灰藍色的仔褲和一件黃色貼身短T,披泄著一肩的長發蹦蹦跳跳地走下樓梯,一身的夏初春情。
我們相視一笑,擦身而過,我一直目送著她輕盈的背影。
醫院裡除了醫生護士接觸到最多的便是病友。父親在醫院裡住的時間較長,同病房的病友換了好幾撥,我剛到醫院的時候,父親同病房住著的是一位出了車禍的中年男人。因為我要逗父親開心說笑話的聲音大了點,他發了脾氣,父親懷疑他是黑社會的,害怕我吃虧,便不停地跟他道歉。他的老婆倒是個老實厚道的女人,長得粗粗壯壯,皮膚黝黑,仿佛經常在田地裡風吹日曬似的。她總是一副任勞任怨的模樣照顧她的丈夫,並偷偷告訴我她丈夫是在長江上做水產生意的,平時脾氣不壞,只是現在受了重傷,耽擱了生意,心裡煩躁而已,讓我別介意。可是我對那男人還是心生畏懼,因為他總是板著一副面孔黑白雙煞的模樣。有一天,我正小聲地同父親開玩笑,我把耳朵貼在父親乾癟的肚子上聽聲響,假裝他是一個懷了孩子的孕婦。我幼稚的舉動居然讓那嚴肅的男人笑出了聲。我和父親都愣住了。男人覺得不好意思。我也不好意思,為自己二十多歲還玩三歲孩童的遊戲。那次以後,男人不再老板著臉,他讓他老婆拿剛買回來的新鮮的葡萄給我吃,儼然把我當成一個調皮的孩子。他也開始同我講話,隨著接觸的時間越來越久,男人漸漸和我們熟絡起來。父親終於籲了一口氣,他原來一直把男人當成黑幫老大,因為經常有彪形大漢來看望男人。男人告訴我那些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以前受過腿傷,不能走路的時候這些好朋友就輪番背著他上街看風景。男人間的友誼有時比女人之間的友誼更無私更鐵杆。女人往往有了家庭之後,便以夫為天,朋友就被擺到不那麽重要的位置上去了。
男人出院以後,病房裡住來了一位老人,照顧老人的是他的女婿。女婿是個溫文爾雅、帶著金邊眼鏡的老師。因為是同行,我們的共同話題很多,時常聊起來就滔滔不絕。他看我經常在父親午睡的時候埋頭寫小說,就借我的小說看。那時我的一部部小說都是寫在一本本筆記本上的。他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看完我的小說,還給我寫了大段的讀後感,指出優點和不足,讓我很是感動。而他,看見我的右手手指因為長期寫作而結出的厚實碩大的繭也很感動。但凡有親人朋友來醫院探望他丈人,他便同人介紹我,介紹我是如何的勤奮好學、孝順、有才華。
女婿和他的丈人也很快便出院了。有一天病房裡住來了一位渾身裹滿紗布的女人。她的病號卡上寫著“石德勝”三個字。我感到好奇,一個女人怎麽會起一個男人的名字呢?後來才知道那是她丈夫的名字,她丈夫喝醉酒把她砍了,她當場血流成河,這不懂事的石德勝也立馬酒醒大半,慌忙打了“120”。因為他們家境貧困,幸好丈夫是吃公家飯的,有醫保卡,便請求醫院用了丈夫的名字住院,以後能拿到保險的費用。女人因為傷勢很重,好多天都不能下地,也不能說話。來照顧她的是她的丈夫和小姑子。石德勝不喝酒的時候看起來還是滿老實敦厚的,他覺得自己失手砍了妻子很是後悔,那小姑子也是說了許多好話希望女人原諒她的哥哥。女人傷勢見好以後,時常捉住我陪她說話,她同我訴說她婚姻的不幸,父親很是害怕我會卷入別人家庭的不愉快中,而我對那女人來說能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一個傾聽者。女人有個很帥氣的兒子,那一年正在上中學,卻已長得人高馬大。女人說他踢得一腳好足球,在一所體校來挑人的時候他顛球考了滿分,可是因為家貧,因為培養費用高昂,男孩的足球夢沒能實現。真的讓人感慨錢是個好東西,錢才是真正的伯樂,缺了它,英才的培養難於上蜀道。
涪陵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這個從未在我夢裡出現過的小城竟和我的生命有這樣的交集。我想此生再也不可能故地重遊了吧!那家父親就醫的醫院,住院大樓前紅豔豔的美人蕉和垂吊著綠色藤蔓的長廊,那個父親入住數月的病房,那個病房裡換了一撥又一撥的可愛病友,那個父親的主治醫生,那些美麗可人的護士,以及為了迎合我刁鑽口味而特意熬製豬油為我炒菜的某個小店裡的老板和廚師,那兩旁夾道開滿豔麗黃花的高大的樹……那個靜謐小城裡的一切的一切都將永遠永遠地呆在我的回憶城裡,在某些有星星的夜晚,當我仰望星空時他們偶然會清晰地蹦到我的眼前,親切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