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很像安妮,她說,但其實
我想做的是七月,而不是安生
“你很像安妮。”盛夏,茗珊對紫說。這是紫最不想聽到的話。她討厭世界上有人和她那麽像,她一直希望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茗珊很熱情地把那本壓箱底的《赤道往北二十一度》拿給紫看。紫接受了,是礙於和茗珊的友情。可是拿回家後,她就扔在了床上,並不看。那時的紫是個自負的女孩。
六月的陽光多情到泛濫。茗珊給紫打來電話:“喂,一起去燒烤嗎?”
紫打心底裡抗拒,她是個懶散的家夥,出去,讓她從已經窩了一天的被窩裡躥出來還要梳妝打扮,穿上整齊的衣服,喬裝淑女卻乾著燒烤這樣野蠻的事,那還不如殺了她。
“如果可以讓我穿著睡衣去燒烤,我就去。”紫在電話裡對茗珊撒嬌。其實茗珊比紫還晚出生一個多月的時間,可是在紫眼中茗珊像是姐姐,甚至母親,所以她稱呼她“小姐姐”。
“穿睡衣?”茗珊尖叫。
紫卻沒有完,繼續道:“還要不刷牙不洗臉,你不能嫌棄我的口氣,我就跟你去燒烤。”
茗珊簡直要暈倒了,“小傻瓜,你不會還沒起床吧?現在已經是正午了。”
“都已經正午了,天很快就要黑的,所以我還是包被窩吧!”紫掛了電話,兩眼瞪著天花板發呆。她想起了朱自清的所謂“匆匆”,便伸出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幾下,然後頹然地垂到床上,接著她觸摸到了一本冰涼的堅硬的東西,是那本《赤道往北二十一度》,安妮寶貝的書。
“你很像安妮。”紫想起了茗珊對她說的話,是嗎?有個人真的跟她很像嗎?紫翻開了第一頁,很快她笑了,多像啊!真的很像啊!一樣的性情中人,一樣會乾激烈而天真的事,比如白天睡覺夜晚寫作,比如寫作寫到牙齒流血,比如在暗夜裡哭泣,比如會去超市扛回一堆的東西放到冰箱裡發霉,比如懶散到不洗臉,直至臉上泛起皮屑……像,太像了。紫把書藏到被窩裡,兀自對著空中“咯咯”地笑。
“有一點不像,我不酗酒,也不抽煙。”紫喃喃自語,但是說這話的時候她想起初中時代曾當著一個喜歡的男生的面狠狠吸進一口煙,並讓煙經過喉嚨從鼻腔裡噴出來。還記得那男生當時一臉的震驚和不可置信,然後她不再喜歡他。也算抽過一次煙吧!那酗酒呢?自己曾經跑到“藍雨酒吧”甩下一把零錢讓老板開酒,可是喝了一聽易拉罐的啤酒後,沒人喊停,諸君都想看她豪醉的狼狽弄得她下不來台好生尷尬,她隻不過想裝一回豪情,酒量其實很糟。
紫把自己也包進了被窩中,笑得更猛烈了,直到有人掀開她的被,嗔怪著說道:“真不起床,真不去了嗎?”
竟是茗珊。紫像乾壞事的小孩被逮了個正著。她對茗珊永遠有一份崇拜和畏懼,但是她又離不開她。比如日後她看安妮寫的《七月和安生》,看張愛玲寫的《不幸的她》,小說裡都有兩個女孩,一個傳統,於是幸福,一個不俗,於是不幸。她常想,自己和茗珊,如果按性格,她肯定是安生,激烈到破碎自己,而茗珊鐵定是七月,一個幸福的女孩,隻是她們之間沒有讓友情要經受磨難的一個男人。
“你怎麽還沒去燒烤啊,再磨蹭天可真要黑了。”
“沒戴上你一起去,我怎麽走得安心呢?小傻瓜,快起床吧!”茗珊總愛稱呼紫“小傻瓜”。含著許多母性的溫柔,其實這年,她們還不過是二十不到的年輕女孩。
“快起床了,今天介紹個新朋友給你。”茗珊一邊捏紫的鼻子,一邊幸福地說。
2不管風信不信,我都願意為你做一隻風箏,就算接近了雲,還是把長長的,長長的線,擎在你的掌心。
紫和安然第一次見面,似乎就產生了深深地抗拒。她討厭安然,討厭他總用深邃的眸子凝視茗珊,討厭茗珊也總用深邃的眸子回望他。在燒烤的那片臨河的林子裡,紫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影子。她的茗珊不再屬於她。本來屬於她的小姐姐被人分享了。
記得她和茗珊第一次相見是在初一新生報到會上,那一天E中學人山人海,紫是作為年級第一名被招收的學生,但是站在人海中,她竟本能的自卑。父母都是農民出身的她與生俱來的敏感和脆弱,學生時代建立起來的人生觀竟是“學好數理化,不如一個好爸爸”,盡管日後她才明白隻要你足夠優秀,便可以凌駕於一切自大的權勢之上,藐視它,不屑包裝自己,無需拍馬逢迎。可是那個初秋,站在E中學金桂飄香的操場上的紫是弱小的女孩,還不夠強大到可以不自卑。她羨慕周遭的女孩們每天都可以換著花樣地穿裙子,嬌滴滴如索求呵護的玫瑰。頂著一頭燦爛的陽光,紫竟忘了自己擁有最最惹人羨慕的好學業,她就那麽瑟縮著,自卑著,低頭默默地瞅著自己暴露出腳趾頭的紅布鞋。其實她多想要一雙“回力”牌的白色布鞋,上體育課時可以毫無顧忌地奔跑,可是母親說白“回力”容易髒,還是買紅布鞋,其實不過是紅布鞋比白“回力”便宜了幾塊錢。紫惱怒自己為什麽生了一雙穿什麽鞋都要在腳拇指處破個洞的腳,所有少女的害羞、靦腆、矜持、嬌氣都從那個洞裡流逝了,徒留一鞋的自卑從腳底直竄到心底裡。
“嘿,我送你一雙鞋。”
這是茗珊對紫說的第一句話。素昧平生,紫應該厭惡這樣的開場白,無端端就被人把窮酸的家世背景搬上了台面。但當紫抬起頭看見茗珊時,突然就感動了。一個像詩一樣的女孩,柔如柳葉的眉,圓圓的臉蛋盛滿溫婉的笑,一條淡綠色的無袖雪紡連衣裙,腰間系著一個蝴蝶結。白皙的皮膚在陽光底下似乎可以擠得出水來。
“我送你一雙皮鞋。”茗珊說著,就脫下腳上的黑色圓頭皮鞋,赤腳站在泥土面的操場上。
紫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麽那時的自己沒有拒絕,沒有該死的多疑和自卑,而是爽性地踢掉腳上帶洞的紅布鞋,麻利地穿上那雙皮鞋,讓細細的鞋帶跨過腳面宛若彎彎的彩虹。紫覺得自己是故意的。她想看著面前的女孩為自己的決定後悔哭泣。茗珊沒有哭,而是一直笑著,像夏日的太陽一樣執拗地笑著,她告訴紫她叫茗珊,是比紫高一年級的E中學的學生。在日後的交往裡紫突然覺得她和茗珊的相遇,她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因為這雙皮鞋,紫和茗珊成了好朋友,同時兩人都挨了母親的打。茗珊因為丟失了一雙鞋,而紫,因為母親不相信她說的天上掉餡餅的故事,以為她做了一次小偷之後又做了一回撒謊者。不管如何,紫都執拗地穿著那雙鞋,上數學課的時候,紫會把腳拚命地伸直,直到數學老師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腳上,然後流露出一個驚喜的笑容。可是令紫鬱悶的是這雙黑色圓頭皮鞋沒穿多久,便在腳拇指處破了一個洞,先是極小的,後來慢慢擴大,最後終於暴露出腳拇指。紫曾拿針線縫補過那個小洞,可是還是無可挽回地變大,變大,大到紫感到頹然。紫曾擔憂過這或許是她和茗珊之間友情的什麽不祥預兆。但她們的友情歷經了初中、高中,直到茗珊上了大學。高三畢業的時候,紫也考上了茗珊的那所大學,但是迫於經濟壓力,紫輟學了,做了一名白天睡覺夜晚碼字的自由職業撰稿人。
紫覺得自己一直是個自卑又虛榮的小孩。她愛茗珊,但有時又夾雜著深深的妒忌。她妒忌她優越的家境,妒忌她的美貌,妒忌她像孔雀一樣驕傲而神采飛揚的笑容。紫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妒忌,但又惶恐地不敢表露。直到茗珊初三畢業那一年,父親去世,看著茗珊因為悲傷而痛哭流涕的樣子,紫才意識到自己妒忌的罪惡。她在心裡發誓她要好好愛茗珊,像愛自己的生命。
當茗珊領到了城裡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時,紫和茗珊一起去放了風箏。
“如果將來我們生的是兩個女孩,就讓她們做姐妹;兩個男孩,就讓他們做兄弟;如果是一男一女,就讓她們做夫妻。”茗珊看著風箏越飛越高,突然深情地說道。
紫的眼眶一下就熱了。她看著茗珊,半晌說道:“小姐姐,不管風信不信,我都願意為你做一隻風箏,就算接近了雲,還是把長長的,長長的絲線,擎在你的掌心。”
聽完這話,茗珊突然把手裡風箏的線一放,風箏就隨風越飛越高,紫慌忙追著那風箏,邊追邊喊叫著,但風箏終於消失不見,只剩一片清藍的天空和幾朵潔白的雲。
“還是讓我來做那隻風箏吧!就算剝落了自己,也讓生命隨你飄零。”
紫看著茗珊,她說這話的表情迷惘而飄忽。那一刻,紫突然模糊了,她已分不清她和茗珊誰才是安妮筆下真正的安生。
“你幹嘛一個人發呆?”茗珊的呼喚拉回了紫久遠的思緒。她的身後站著安然,一個有著明媚笑容和潔白牙齒的清秀男孩。
“難道你會和我一起發呆?”紫用有些惱怒的聲音遮掩自己的心虛和慌亂。或許友情也是自私的,也不容侵略,可安然無疑是個侵略者。紫狠狠地啃咬茗珊遞給她的已經烤好散發出誘人香味的雞翅。
這個盛夏,茗珊和紫見面的次數明顯少了,她們不再像往年的暑假一樣如膠似漆地粘在一處。紫當然知道原因,因為安然,因為這個男孩的愛情侵略了她的友情――她覺得此生幾乎賴以生存的一段珍貴情感。
3借我一個夜晚就好。
可是我卻掠奪了你的一生。
“借我一個夜晚就好,我想要愛情。”紫對茗珊說。有些無恥,紫覺得,可是她太寂寞了。
“你愛上安然了?”茗珊感到震驚。
“不!”紫斬釘截鐵地回答,“我隻愛你,可是我想要愛情,借我一個夜晚就好,讓我知道愛情的滋味。”
“我要征求安然的意見。”
茗珊是怎麽也料想不到安然會答應紫的提議。她覺得一個愛情的夜晚沒有借的必要。可是安然說,不就一個夜晚嗎?我想她是太孤單了吧,寫文字的人大抵都容易孤獨,我該和她談談心。於是,安然去了。在茗珊還沒完全來得及理清思緒之前,安然已穿戴整齊地出門赴紫的約會,臨走前,他親了親茗珊的臉頰說:“放心,一會兒就回來。絕對不會侵犯她,也不會褻瀆我們的愛情,隻是我要給她溫暖。”這句話讓茗珊咀嚼了很久,為什麽紫內心的寒冷要安然去溫暖?
這個夜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隻有無邊的寂寞化成漫天的雨。後來,紫在文字裡那樣描述。
安然撐著一把雨傘,用手機的光在雨中搜尋著紫的身影。紫站在半山腰的寺廟前,仰著頭,恁雨澆濕衣裳和臉龐。
“小傻瓜,你渾身濕透了。”安然像茗珊一樣呼喚紫,熱烈而溫暖。他把紫拉進了寺廟前的庭院,佛像前的燭光映現出紫蒼白潮濕的臉,濕倒睫毛的那些晶瑩的液體安然分不清是淚,還是雨,他隻是固執地以為那該是淚。可是紫告訴他她許久沒有眼淚了。說這話的時候,紫的臉上淌滿決絕的表情,安然突然覺得心不可遏製地被揪痛。
“你該有愛情。”安然說。
“不,我有茗珊。”紫答得堅定,可是突然就哭了,安然清晰地看見淚水從她的眼眶溢出來,經過臉頰,掛在下巴的邊緣,像極了珍珠。
安然把紫攬入懷中,他同時愛上了兩個女孩嗎?他感到罪惡,茗珊讓他溫暖,紫卻帶他一起掉入冰冷的懸崖,一起墜落,一起疼痛,一起流淚。然後,他吻了她,在燃著紅燭的佛像前。
“你可以拒絕的,可是你為什麽要去?”回來的時候,茗珊質問安然, 然後摔門離去。安然沒有追,隻是站在窗前,看著茗珊的身子沒入雨中。
盛夏悄悄過去。茗珊,紫,還有安然,他們不再見面。紫知道是自己親手在她和茗珊之間挖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然後埋葬了她和茗珊的友情,埋葬了茗珊和安然的愛情。
依舊是白天睡覺夜晚碼字的孤獨的日子,不再有風箏,黑色的圓頭皮鞋早就腐爛,紫也絲毫不關心窗外是否又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牙齒繼續流出絲絲的血。
又是一個盛夏,紫接到茗珊的來信。
“讓我做那隻風箏,你停留在原地,讓我去漂泊。”茗珊在信裡說。
紫笑,七月和安生,自己一直在這兩個角色間糾結。而茗珊幫她做了選擇。茗珊選擇了做那個動蕩而不幸的安生,把傳統而幸福的七月的人生留給了自己。
安然來了,依舊是乾淨清爽的高個子男孩。他握住她的手說:“我流浪了一年,終於決定回來,為你。”安然低頭親吻了紫手上因為長期寫字而磨出的厚厚的繭。
“我不要你的手再這樣粗糙,你需要溫暖。”安然說。
紫哭了。
紫不再寫作。她和安然結婚,並開了一家小店。
他們常常會去河邊的一塊空地放風箏,風箏飛起來了,他們驀地放開絲線,然後仰著頭一起看風箏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圓點,直至隱入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