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愛情,不過是一滴新鮮的指甲油,晶瑩剔透,色澤耀眼,但是錯過了美人的指甲,轉瞬間便成乾涸的硬塊。別妄想誰會為誰等在原處。但是巴巴,我一直在這裡。巴巴,為什麽相遇是蝴蝶,盲目而華麗?巴巴,如果這一場相遇是蝴蝶,我可不可以把翅膀扯斷並撕碎?
玖玖站在浴室裡,浴霸金黃的光籠罩著她,但是她不像個天使,像惡魔。浴霸的光太耀眼,遮蔽了她臉上的淡妝。她把手機的揚聲器開到加大,一個男人嚎啕的聲音從這個四方方的套著藍色皮套的機器裡飄了出來。男人邊哭邊傾訴,聽不清具體的話語,哭聲也變得歇斯底裡和模糊。
玖玖瘋狂地笑著按下錄音按鈕,直到手機裡傳來對方掛線的“嘟嘟”聲。玖玖播放了錄音,一遍又一遍,錄音裡男人的哭聲也一遍又一遍。
玖玖盯住浴鏡中的自己,她越來越瘦,原來鵝蛋型的臉現在像一枚橄欖。玖玖的目光在這張臉上探尋著,有種恍若隔世的意味。曾經,這嚎啕的哭聲是屬於她的。她在這哭聲裡發泄自己,尋求安全感。現在,她沒有眼淚。
玖玖打開水龍頭,捧起一捧水潑向浴鏡,許多水珠滾淌在那張臉上,那張臉依舊是凝固的寂寞,眼睛裡的目光乾涸而呆滯。許久,她和鏡中的女人就這麽對視著,終於她倒抽一口涼氣,拿起掛在牆壁瓷磚上的外套套上,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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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酒未眠”是她常去的酒吧。從前的從前,諾方常去。
玖玖,我給商家送貨。諾方總是這樣一個電話之後就徹夜消失。翌日清晨回來的時候,諾方疲累地睡著。玖玖起床,送孩子上學,不小心碰到諾方的肢體,諾方凶神惡煞地吼叫起來,我送了一個晚上的貨,累死了,你這個賤女人為什麽要吵我?玖玖嚇壞了,一疊連聲地道歉。諾方還是惡狠狠地盯住她,眼睛裡布滿了紅絲。玖玖在這樣的目光裡卑微成一粒灰塵。
從前的從前,諾方看她的眼神裡全是愛,無盡的愛。現在,玖玖從這眼神裡看到了厭惡。
黃臉婆。諾方總是瞪著煮飯煮得煙熏火燎的玖玖,把手裡的煙往地板上一扔,泄憤似的用沾滿灰塵的皮鞋來回踩,嘴裡罵著黃臉婆奪門而去。看著他的背影,玖玖在升騰的油煙裡愣愣失神。玖玖將最後一個菜擺到飯桌上,兒子馬上就下學歸來,可愛的男孩一定會一進門就喊,媽媽,我肚子餓了。媽媽,你煮的飯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飯。媽媽,你好美。媽媽,你為什麽這麽美?男孩的讚美永不停歇,可是諾方嫌惡她。
媽媽,我們為什麽一定要有爸爸?
好吧,兒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有這麽個男人。吃飯的時候可以沒他,睡覺的時候可以沒他,生病的時候可以沒他,可為什麽那本紅色的本子上就一定要有他?
可以沒有的。
玖玖站在“酒酒未眠”的招牌底下,仰著頭。深邃的天空下,高高的建築物像一片刀片,將天空切成兩個斷面。那一邊,月彎彎,廣袤無邊。這一邊星星閃,寂寞無邊。
許多次,她站在“酒酒未眠”的不遠處,看著諾方從酒吧的門簾裡逃也似地飛出來。他看著諾方醉醺醺地接聽她的電話,哦,玖玖啊,我在浙江送貨呢!電話掛斷,諾方又閃進門簾內頭去。而玖玖握著隱隱發燙的手機的手冰涼如水。
許多次,玖玖想掀開那門簾,可是她不敢。她害怕諾方凶惡的眼神。她卑微成一粒灰塵。
現在,玖玖自然地掀開酒吧的門簾走了進去。這麽自然,這麽熟絡。那門簾不過是一塊被裁成一條一條的塑料而已,並不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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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喝什麽?坐到吧台上,安生問玖玖。安生是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諾方的朋友。玖玖不知道,他是先成為酒吧老板再成為諾方的朋友,還是先成為諾方的朋友再成為酒吧老板。總之,他和諾方很要好。諾方不管幾點乾完工作,都要到“酒酒未眠”喝兩個小時的酒。如果他十點結束工作,勢必十二點才能到家。如果他十二點結束工作,勢必凌晨兩點到家。總之,諾方說,這輩子我辛苦乾活不就為喝幾杯酒嗎?
而安生,對於諾方的深厚的友誼勢必也要回報些什麽。當諾方重新溜進“酒酒未眠”的門簾裡頭,玖玖撥通了安生的電話。
喂,嫂子啊,安生熱情洋溢地扯著嗓子,你找諾方是嗎?我沒看到他,我起先給他打電話,他說他在浙江送貨。你不用擔心他。
安生這樣安撫的時候,玖玖已經站在他的吧台前面。所有人的笑容僵住。玖玖,玖玖怎麽就敢走進酒吧呢?她怎麽聞得慣這酒吧裡衝天的酒氣?諾方端著酒,一飲而下,然後怒視著玖玖,問道,你為什麽不去死?諾方搖搖晃晃地走出吧台,掀起門簾逃也似地消失在夜色裡。所有人都看著玖玖,玖玖渾身發抖,就在剛才諾方坐著的位置的對面,有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一臉的不悅。她不看玖玖,兀自喝酒。
玖玖握住她的肩,淚已經滾滾而落了。
安生走過來,拉住手腳發麻的玖玖。嫂子,都是誤會,都是誤會。玖玖憤憤地甩開安生的手,吼他,你這個騙子!
今夜,玖玖叫他,安生。平靜的,沒有絲毫情緒。給我來杯酒。
安生立刻端上一大扎啤酒。玖玖默默地喝著,大口大口的,讓冰涼的苦澀的液體通過食道,穿腸過肚。喝下一杯酒的時候,安生問她,嫂子,要配菜嗎?
玖玖眯縫著眼看安生,安生如此敬畏她。不知從何時起,安生敬畏她,大概是她在“酒酒未眠”喝了五瓶勁酒和一瓶枸杞酒以後吧。高度酒讓玖玖變得活潑,大家抓都抓不住她,她那麽一趔趄吧台上所有瓶瓶杯杯應聲而倒,乒乒乓乓玻璃和大理石桌面碰撞以後碎裂的聲音像許多刀片恣意地割著玖玖的心。許多血從玖玖手上、身上淌下來,還有心上。
求你了,嫂子,當我對不住你。安生乞求。嫂子,我勸過諾方的,勸他萬事以家庭為重,可是他嘴巴總答應我們好,行動上卻做不到。
安生一而再再而三地聲明,玖玖只是看著他笑。不就是來你的酒吧捧幾瓶啤酒的場嗎?我也捧得起。玖玖從兜裡抓出大把的零錢撒在吧台上,一塊錢的硬幣滾得滿地都是。
玖玖抓住安生的衣服哭得聲淚俱下,哭得喘不過氣來。她想起結婚以前,爸爸揉著她的小手說,我的玖玖的手是用來寫字的,不是用來操持柴米油鹽的。爸爸說,我的小玖玖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福的女孩子。爸爸說,我的小玖玖,我就是要寵著她,愛著她,讓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是結婚以後,她是諾方的奴仆,丫頭,老媽子。
對不起,玖玖說,對爸爸,也對自己。我怎麽可以上愛情的當?玖玖想起從前同學給她做一道測試題:假若你行走在沙漠上,陪著你的有許多動物,為了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你必須沿途不停地扔掉一些動物。玖玖最後留下了孔雀。同學問玖玖為什麽。玖玖說,孔雀很美,美的事物是必須要窮自己的生命、自由等等一切代價去維護並守候的。同學笑了,她說孔雀代表愛情。而玖玖把象征友情和親情的動物全都扔掉了,獨留下孔雀。關於愛情,玖玖一直都想不開。
嫁給諾方的時候,爸爸那麽反對。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因為玖玖和諾方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仿佛是秀才遇到了野蠻的兵。最初秀才感動於兵的英雄出手,然後以身相許。而兵也自卑於與秀才文化水平的差距,他勢必要尋求另一種平衡,用自己的野蠻對抗秀才的斯文,當然是不戰而勝。
這段婚姻是個悲劇,可是為什麽悲得這樣徹底?
第一次喝下許多高度酒的玖玖蹣跚地走在月光下,冷風瀟瀟地吹,她想到了死。
結婚以後,爸爸斷了對她所有的接濟,她替諾方借了許多錢支持他的生意。她希望一份付出就有一份回報,可是為什麽回報的不是恩,是仇。玖玖想不開,玖玖沒有辦法想開。
嫂子,過去的事情不要再糾結了,眼前的安生怯怯地對玖玖舉起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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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酒酒未眠”,玖玖接到諾方的電話,依舊是嚎啕的哭聲。
玖玖,我知道你現在一直在報復我,我也知道你在外面有了別的男人……
玖玖把手機掐斷,她停住腳步看看浩瀚的墨藍的夜空。夜空下一盞昏黃的街燈。街燈,傾盡全力陪你共度黑暗,卻在光明來臨的時候被迫退出你的世界。玖玖靠著這街燈的電線杆,徹頭徹尾地絕望。
巴巴,有一種死亡叫思念。巴巴,我還在原處,你走了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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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玖和巴巴認識於一場夜宴。聲色犬馬,意亂情迷,再不是什麽新鮮事。滿大街都是背叛。忠誠已經是奢侈的念想。為什麽會在酒精麻醉意識的第一瞬間對上眼?玖玖不明白,巴巴或許也不清楚。他只是對玖玖說,出去走走。好,出去走走。所有人都醉眼熏心,沒有人會在意巴巴和玖玖的拉拉扯扯。
這或許是一場劫數,或者一道坎。玖玖跨不過去,摔了一跤。或許玖玖是故意摔倒的。或許,潛意識裡,玖玖一直想著,諾方,你可以背叛,我也可以,甚至,我要讓你看看什麽才叫做真正的背叛。你或許只是背叛了肉/體,而我能連心一起背叛。當巴巴吻住玖玖的時候,玖玖知道她的心徹底叛逃了。
巴巴,你怎麽可以吻我吻得這樣真誠?巴巴,我會相信,我會相信你是真的愛上我,而不只是酒精作祟。
不是酒精,是荷爾蒙搗的鬼。巴巴說。
他站在酒店奢華的燈光裡,年輕朝氣,燦若夏花的笑。
巴巴說,今晚還要回家嗎?玖玖不應聲。巴巴說,我們去開個房。玖玖還是不應聲,但是拉住巴巴的手一路歡暢地狂奔。
玖玖在心裡說,巴巴,你只是我報復的工具。
當巴巴年輕而美好的肌膚緊貼住玖玖缺失愛的寂寞的軀殼,玖玖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可恥。巴巴,我怎麽能霸佔你蓬勃朝氣的青春?巴巴,我怎麽能拖累你大好的錦繡的前程?我只是個悲催的女人,日漸老去,不再想看到任何來自未來的希望和暖風。
可是,心動的感覺誰能左右和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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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玖, 坐到我的懷裡來。巴巴坐在摩托車上,羞澀地笑。
玖玖也羞澀地笑,她寧願坐在巴巴的背後,不看見他青春躁動的目光。
為什麽豪放的**回歸了愛情的質樸和純真?
把我抱緊。巴巴說。
玖玖不敢,她寧願雙手護胸,對著巴巴的後腦杓發呆。
巴巴,我不想讓你看到我被歲月催生的魚尾紋,不想讓你看到我被淚水蒸發乾枯的肌膚。巴巴,好山好水,卻沒有好心情,或許,我太過聰慧,抑或太過滄桑,在華麗的事物面前也一早洞悉了悲慘的結局,所有的相遇都是為了分離。巴巴,當你的摩托車載著我在秋天的涼風裡馳騁,我想起諾方,他也曾這樣載著我,幸福滿滿。可是,巴巴,你知道嗎,患難見真情,人生卻有太多共辛苦不能共富貴的缺憾。
巴巴,回去吧!你不過是個出來溜達的貪玩的孩子,我不要你步上諾方的後塵。還記得第一個夜晚嗎,我不停地問你,巴巴,你怕報應嗎?巴巴,報應,你怕不怕,我怕,我怕你也受到報應。
所以,讓我也學會放手。
只是,巴巴,我開始想念並有些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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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玖又一次從酒吧裡走出來,她行走在瀟瀟的夜風中,想哭,卻沒有眼淚。巴巴,我已經沒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