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想念並開始愛你,八八,如果可以,請給我一些腳印,帶我去遠方。
六六在心裡說。六六在心裡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桐江邊喂魚。陽光很好,天空很藍,桐江很浪漫。遠處的鉑金華城正掛著“邂逅地中海,浪漫桐山江”的廣告。看到這條廣告之前,六六一直以為桐江只是一條溪。六六叫它桐山溪。
是桐山江。八八糾正。八八是個十六歲的男生。這個秋天,剛上的高一。而六六,六六是個妓/女。不,這座城沒有妓/女,Z總理說妓/女在海峽對岸。聽到這話的美國記者一定會覺得他采訪的不過是個裝逼的國度。裝純潔,裝聖人,裝道德高尚。他/媽的,簡直和他們國不是一個檔次的。他們國敢作敢當,妓/女都有上崗證。可是,他們國的解讀並不影響這個國對領袖的信仰,Z總理因為這個善於把拋來的球依舊拋給對方的技術,絕對能讓這個國依舊對他五體投地到下下個世紀。
六六對Z總理也是崇拜的,對這個國也是熱愛的。她甚至覺得這個國保護了她,要是這個國也要學他們國開化,要求妓/女們做什麽上崗證,那她不知還得做多少檔賠本生意。到醫院體檢,為了證明她什麽職業病都沒有好繼續從事這個職業,她大概得陪無良醫生睡一覺;到大廳,為了證明她從醫院開來的體檢單不是靠得來的,她大概又要陪大廳負責人睡一覺;她和那負責人並不認識,找人引薦,引薦人估計又得睡一覺……就這麽一直睡下去,她賠本賠死了。
他媽的,男人為什麽就是下半身的動物?
六六剛開始涉足妓/女這一行的時候也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六六想不明白這個問題,她每接完一次客都要詢問一下客人。居多時候,客人總是捏捏她的臉頰再用力拍拍,好好乾,前途無量,不想那麽多,隻管做就是。六六這個心結結得很死,再沒有人解開,她簡直沒法好好工作了。終於有一天,她握住一個正在她身上劇烈運動的嫖/客的肩膀說,等等。
等什麽,老/子要謝了。
你先等等,六六很執拗,我問你個問題。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真他/媽掃興。
為什麽,你們男人都是下半身的動物?六六怯怯地弱弱地問。
我們不是下半身的動物,你他/媽喝西北風啊?嫖/客說這話的同時一瀉千裡,六六從此豁然開朗。
六六很認真地乾著妓/女這一行,真的前途無量,她很快就在行業裡有口皆碑。現在,她從南方回來,變成這座城的頭牌。
六六很美,不然怎麽能做頭牌呢?光靠敬業精神是遠遠不夠的,要有先天條件,再加上後天的磨礪。所謂磨礪,就是鳳凰涅槃的時候要感謝燒她的火。她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燒六六的第一把火已經離六六很遠了。六六都記不清那第一把火長得什麽模樣。六六想到第一把火的時候,她把手裡一整個光餅都往江裡扔。立即,許多鯉魚湊過來,你撕我咬,你爭我奪。只是餅太大,魚的嘴太小。競爭,存在於所有生物之間。六六覺得自己不厚道,不就施舍個餅嗎?為什麽不能撕成一綹一綹的,非要擺出如此大爺的款式,從魚身上找娛樂?自己一直都是別人娛樂的工具,而現在她竟也要娛樂別人,哪怕這個別人只是一群不會說話的魚。
六六起身拍拍手,當她準備離開江邊的時候,看到了一張憔悴的面孔,拉裡巴扎的胡子,灰暗的臉色,瘦高的,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她面前走過。六六笑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他永遠都在那裡。
六六應該追上他,然後熱情洋溢地呼喚,老師。可是十六歲之前行,十六歲之後不行。因為他是她的第一把火。
那是初中畢業的晚上,少男少女們東施效顰,學大人買醉。許多人哭了,六六不懂,有什麽好哭的?不就是分別嗎?人生哪有不散的筵席?
老師,我不讀書了。
為什麽?老師驚訝地看著六六,他喝了幾瓶易拉罐的惠泉,臉頰酡紅,你考上了高中啊!
可是我要輟學了。我爸爸說他讓我上了九年義務教育,已經積極響應國家號召了,高中就算了,反正他已經不會犯法了。
六六說這話的時候很傷感。
你還這麽小,輟學能去哪裡呢?
南方,我爸爸給我算了命,是很貴很準的瞎子算。算命的說我的命適合在南方發展,前途無量,財源滾滾。
那去南方哪裡?
廣東啊,佛山,或者東莞,或者中山。也或者上鄭州,杭州。反正哪裡繁華就去哪裡,哪裡好賺錢就去哪裡。
老師不再追問,他太知道這座城裡農村女孩的命運。
少男少女們決定通宵,六六說我堅持不住,老師說我送你回家,找你爸爸談談。可是,他們一起回了老師的宿舍。
第一次做/愛的時候,六六想這是人生最可怕最痛苦的事情,就像一片嬌嫩的花瓣被刺撕開,花瓣痛不痛,六六不知道。六六很痛,撕心裂肺的痛。
以後再也不要做/愛。六六說。
對不起。老師說。
桐山江畔,陽光麗人,風景很好。六六覺得很滄桑。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八八,如果可以,請給我一些腳印,帶我去遠方。
六六的淚浮上眼眶,浸濕了老師遠去的背影。
*
夜幕降臨,六六開始工作。她抹了很濃的妝,坐在“水雲間”精裝修的店面裡,嘴唇顯得鮮豔紅潤。
六六,今晚可以出嗎?媽咪桑問。她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從前也是頭牌,現在乾不動了就給新生代的頭牌當經紀人。
當然可以,不是每個晚上都嗎?除了來大姨媽那幾天。雲姐怎麽還多此一問?
今晚不是讓你,是出/櫃。
出/櫃?六六驚呼。
所以問你出不出,雲姐笑嘻嘻的,現在社會都講究以人為本,所以我得征求你意見,我如果強迫你出櫃,會給美國佬口舌,說我們國家沒有人權。我可不能拖國家後腿,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我們得響應國家號召,要是我們內部不團結了,國家真給美國佬統治了,到時候姑娘們接/客都得有上崗證,夠嗆,估計我手頭上這幾個姑娘都有病,正規渠道肯定開不了張的。
你就這麽不自信?六六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根煙。
良家婦女都有炎症,更何況我們姑娘都以這個為生,重體力活,勞動強度大,怎麽可能沒有職業病呢?人家老師還有職業病呢!
六六使勁抽了口煙,雲姐當頭牌的時候肯定多跟上流社會的人混,不然怎麽這麽關心國家大事。底層的不關心這些高瞻遠矚的事,隻關心賣一次能得到多少錢。六六看著自己鼻子裡噴出的白煙,心想自己到底屬於哪一層的,她還沒思考清楚,已經順口問道,雲姐,什麽價位的?
是你價碼的兩倍。雲姐眉飛色舞的,伸出兩根塗了鮮紅色指甲油的手指。
六六掐了煙,起身換鞋。
去哪兒?雲姐問。
出櫃去。
*
六六在一家高檔西餐廳裡見到了桃桑。晚秋的夜晚,涼意深深。六六到的時候,桃桑已經將黑色外套脫了,露出裡面鑲著晶片滾著的黑色打底衫。齊耳的短發,圓臉,淡施脂粉,一副書香門第出身的矜貴氣質。看到桃桑的第一眼,六六已經認出了她,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兀自坐下,幹了多年迎來送往賣笑的營生,這點子演技還是有的。
服務生走上來,遞上點餐單,六六要了杯咖啡。不加牛奶,不加糖,謝謝。她對服務生說,她習慣了苦澀的味道。
六六。桃桑喚她。
叫我孟欣桐。六六已點上一根煙,並不抽,只是用兩根手指夾住。孟欣桐,這是城裡她們這一行響當當的名字。
六六,你不記得我了嗎?桃桑問。
記得,桃桑,只是我小的時候怎麽不知道你有出/櫃的癖好?印象中,你可是個好女孩,怎麽,長大了,玩時尚,變成女同了?六六下巴微抬,說話的時候一直眯著眼,嘴角掛著抹厭世的冷笑,視線從桃桑右側的臉頰越過去,落在餐廳遠處的角落裡。那裡有一隻碩大的花瓶,孤傲地立著,並不願意擺出襯托上頭那些假花的姿勢。
小的時候,你不也是好女孩嗎?桃桑的聲音很柔和,顯出得體的修養。
好了,六六煩躁地掐滅了煙蒂,說吧,千辛萬苦找到我有何貴乾?我知道你性取向正常。
服務生已上了咖啡。六六一口氣喝完,準備離開。
六六,放過八八!桃桑情緒激動起來。
六六愣了一下,繼續不動聲色。
六六,看在我們過往的情分上,放過我的弟弟,求你。
六六回到“水雲間”的時候,許多小妹圍上來。
喲,六六姐,這麽快就完事了?
出/櫃有沒有比辛苦?
出櫃和,感覺有什麽不一樣?
們七嘴八舌。六六感到煩躁。雲姐已經端了茶水上來,是上好的白毫銀針,客人送的。其實,雲姐對自己目前的工作狀況是相當滿意的,她這個位置不亞於一些掌權的人,那些人手裡有權,她手裡有六六。
雲姐一個眼色,們全都退下,空曠的“水雲間”就剩下六六一個人。
雲姐放下茶水,悄無聲息地離去。六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跟前站著八八。深藍色的運動服,雙手插在褲兜裡,頭髮比上回見面時長長了,腳上套一雙“水雲間”裡的拖鞋。八八臉上沒有血色,睫毛濕漉漉的,眼白微紅,仿佛哭過。
雲姐讓你進來的嗎?六六拍拍身旁的沙發,八八乖巧地走過來坐下。
說好不要再來,怎麽又來了?六六微笑著問,滿心的柔軟。
你不覺得會牽掛一件事嗎?八八的聲線開始變化,十六歲介於成熟與未成熟之間。
六六笑了,牽掛什麽事,和我做/愛嗎?你還太小。
八八有些窘迫,是牽掛一個人,是牽掛你這個人。
好,我記住了,八八,回去吧,你姐姐剛才剛剛找過我。你再不聽話,你們全家會叫警察來砸我的場子。六六半開玩笑。
他們不敢,他們如果那樣做,我會絕食,我會不上學,我會跳下桐山溪。八八很激動。
六六糾正他,是桐山江,你上回糾正過我,怎麽自己又說錯了?
可是我願意被你同化,六六,我喜歡你。
可是我是個妓/女。
我不在乎。八八有些痛苦地扭曲著臉。我不想上學,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六六把情緒激動的八八摟入懷中,親吻他的頭髮,聲音變得從沒有過的溫柔和感性。好吧,八八,可憐的八八,告訴我為什麽討厭上課?
語文老師太瘦了,喜歡打人,還和我的同學談戀愛。數學老師的老婆和校長通/奸,我瞧不起他。英語老師更年期提前,因為她老公外/遇了。八八一樁樁控訴著。
哦,八八,真是太亂了,對嗎?六六發出一連串不知所謂的笑。有沒有你喜歡上的課?
我不反感物理課,可是物理老師有狐臭,他每次走到我身邊,我就想抓狂。可是我不能說出來,小時候媽媽說你只要說出誰有狐臭,你就會被傳染,我害怕被傳染。
可是八八,這些我們都無力改變。
所以我逃跑,我跑到“水雲間”裡來。六六,我只能逃到你這裡來。
八八吻六六的臉頰,眉眼,額頭,他還想吻她的嘴,可是她躲開了。她的嘴很髒,她和無數的男人口/交。她怎麽能弄髒八八純潔的帶著甜味的年輕而美好的唇?
八八,我來給你上課。六六說這話的時候從包包裡掏出一個豹紋的鏡框往鼻子上一掛,一副斯文的模樣。
許多妓/女從各個房間湧出來,她們“吧嗒吧嗒”拖著拖鞋,席地而坐,腿與腿互相交纏著,像許多蛇妖。
六六姐,帶上眼鏡,真有些為人師表的模樣,不過這表字得加個女字旁。妓/女一號說。雲姐手頭上的妓/女太多,流動性又太大,平時大家都隻叫號數。
六六不理睬一號,她對站在地板中央大吊燈底下手足無措的八八微微抬了抬下巴,們立刻拉八八坐下,八八羞澀地瑟縮著。
不要嚇著他,六六呵斥。
快上課吧!
知道了!
不會嚇著你的小雛鳥的。
妓/女們七嘴八舌,笑聲放浪。
現在開始上課。上課環節跳過。直接鞏固複習。這節課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大家提出來,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六六說著,踢掉拖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
妓/女們笑。八八也跟著笑。
孟欣桐老師,當客人問我們妓/女和嫖/客之間有沒有真愛的時候,我們怎麽回答?三號問。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不過你首先要尊重老師,不能直呼我的名字,你只能叫我孟老師。
孟老師,三號起身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你告訴他有,不能猶豫。六六站住了,目光灼灼。
那他要是說為什麽他當了一輩子嫖/客卻一次真愛都沒有遇到呢?
誰說沒有,我對你就有。記住,你這樣回答他的時候必須馬上立刻,不能有一秒鍾的猶豫。
那他要是說你能和我殉情,證明給我看嗎?我得怎麽回答?
妓/女們紛紛把目光調向三號,喂,三號,你哪兒遇到這麽蠢的嫖客?自己編的吧?
三號扯著嗓子爭辯,這是真的,真遇到過這麽蠢的貨。
那你就直接踹他下面,告訴他房產和名分都是原配的,你一個妓/女有什麽資格殉情啊?黑白無常要賄賂才肯讓妓/女進鬼門關的,不然他們嫌髒!
六六說完這話,妓/女們笑得東倒西歪,八八沒有笑,他從妓/女中間站起來,十六歲但已經長得很高的個兒,仿佛一根細竹竿顫巍巍豎在一堆石頭上那樣立在中間,白皙的臉上寫滿憂傷。
我不會,我不會那樣看你們。
六六沒有應他,只是從沙發上拿起外套套上,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我送你回家。
*
桐山江畔,霓虹閃爍。
六六和八八坐在高高的壩上。夜很深,風很涼,月亮很高,六六把外套脫下來套在八八身上。
我不要,我是男子漢,我要保護你。
等你長成男人以後吧!
八八的淚瞬間就落了下來。六六只能笑,她給他揩淚。
你怎麽不告訴我你是桃桑的弟弟?
告訴你,你就能接受我嗎?
至少那天晚上我不會讓你進我的香閨。呵呵。六六笑。
那個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雲姐帶進來一個滿頭滿臉都是雨水的小男孩,笑著對六六說,別小看他,這小子出手闊綽,今晚他買了你的台。
要帶我去哪裡?六六問渾身發抖的男孩。
男孩說,不能去哪裡,就想和你待一起。
六六帶他洗了熱水澡,給他穿上自己的睡袍,他躺在六六寬大的床上瑟瑟發抖。六六抱住他,像是在抱自己的弟弟。
我知道你叫六六,我叫八八,六六和八八都是好數字。
八八在六六懷裡安靜地睡著。
六六,你記得小時候嗎,你和桃桑帶著我在一片竹林裡玩,我的後腦杓磕在石塊上,你比桃桑哭得還淒慘,你一直把我背到家裡。可是六六,長大了,你竟不能認得我。
八八,我閱人無數,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記住哪張面孔了。
可是,六六,你怎麽能不記住我?我,我和那些嫖/客不一樣,我是真的愛你,六六。
八八說這話的時候,六六正專心地聽桐山江的水流聲。桐江真的是太美了,這麽多魅惑人的霓虹,這麽深不可測的黑暗和靜謐,六六想哭。
六六許久沒有回到家裡去。弟弟吸上冰/毒以後,父親就和繼母不敢回家住了,一到家裡就有黑/道的人操著刀趕來。家裡上了大鎖。六六站在大鎖前,仰望高高的樓。這棟樓是她十六歲開始做妓/女賺來的錢蓋起來的。
從小,她和桃桑就是好朋友,形影不離。十六歲,她和桃桑考了一樣高的分數,但是桃桑去念了高中,後來考上大學,有了優越的工作。而自己十六歲那一年輟了學,後來當了妓/女,再後來還是當妓/女。桃桑的父母給桃桑在省城買了個套房,而自己給父親、繼母還有弟弟買了房。
現在,這棟房鎖著。因為弟弟吸了毒,這棟房父親決定賣掉,帶弟弟去遠方。
六六坐在房前的台階上,她的頭上是那把森森的大鎖。
八八,如果可以,你也帶我去遠方。
八八,我怎麽可能得到你的愛呢?八八,我竟開始想念並有些愛你。
秋天的午後,陽光很暖,灑了六六一身。
六六在陽光裡站起身來,秋風吹過,她打了個寒噤。
八八,好吧,八八,你愛我,我會信以為真的。那麽,讓我放過你。不是看桃桑的情分,就衝你愛我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