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直接引用詩詞是考核了原文教旨,再配合上小說的情節場景,讓人物形象豐滿鮮活,那在原文基礎上為配合人物而對詩詞的改寫,顯然要多了一份主動和靈活。從作者的角度來說,嗯……只要改寫的本身要求不要太出格,對書寫行文還是有不少方便的。
因為,就像劇本改編,改寫,通常可以加入一些原作以外的因素,可以發揮,不局限於詩文原意本身,創造出許多讓形象靈活生動的條件來。
而不禁錮於詩文本身,把一些並不適合小說設計的因素去掉,也就可以避免諸如引用《南園詩》時“凌煙閣”之類的問題。
《帝師》裡面,改寫了好幾首詩。而巧合的是,這幾首無一例外都和女性相關。
有兩首是柳青梵做的,都是寫給公主,都有極高的讚美,詩作都引來人心極大的震動。
頭一首是寫傾城公主風若璃的《懷伊人》,或者根據改寫的原作,依然叫做《北方有佳人歌》。
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歌》非常有名。不僅僅是這首詩確實起到了最初的作用——向皇帝成功推薦了一位美女,更多應該是通過這首詩繼承並發揮了中國描寫女性美的模式典范——不直接寫女子如何美麗,而是以“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人們反應寫出美貌的驚人。《登徒子好色賦》裡面有“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的側面描寫,或者是這種傳統的開創,而“傾城傾國”的效果,在驚人的同時其實更激起人們對之的想往。改寫這支歌兒,自然是因為風若璃這位北洛公主確實夠美麗,但更多是要借這首歌詞原本的含義來盛讚美人,薦賞美人。
不過,風若璃的公主身份,與未得武帝賞識前的李夫人,是完全不應該放在同一水平線上比較的。她是金枝玉葉,養在深宮的矜貴,雖然清高驕傲,卻非遺世獨立。所以,“北方有佳人,優容立絕世。宜然明月影,冷淡常顏色。”
她有月光一樣的容貌,只是過分的清冷消弱了原本的美麗。若能夠讓她展顏微笑煥發容光,則將是驚人的效果:“但使動容開,一顧傾人城。傾城尚雲可,再顧傾人國。”
總覺得“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語意有些匆忙,話似乎還沒有說盡,於是索性把兩句鋪展開來,借“尚雲可”遞進一句,把一顧再顧,傾城傾國的效果大大強調一番,順便與那“冷淡常顏色”形成一層對比。
女子,總是該捧在手心上的。回眸一笑百媚生,何況是平素慣性冷冰冰的人兒,那嫣然一笑的風致,如何不是冰河封開的兀然欣喜,靈光一閃的驚心動魄?烽火為戲,紅顏傾國,孰重孰輕,有時想來竟是說不分明。若真視情愛甚於江山社稷,傾國亦自無謂,傾城又何吝惜?“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豈是我多情,是三生三世也難得際遇,怎能放過?
只是,柳青梵這裡,不是李延年推薦親妹,卻是對屈服者的回應,勝利者的允諾求和。聯姻隻為穩固會盟,結親便是交付質子——“傾城尚雲可,再顧傾人國”,實耶?虛耶?警告耶?傾城傾國,佳人難得,究竟是佳人難得,還是勝利者的寬宏難得?放到切實的場景下,筆落驚風雨的青衣太傅,溫溫雅雅的辭藻背後,當是何等的咄咄逼人?而對比後文東炎兕寧緋櫻宮裡的那場大宴,一句“北方有佳人,豈等閑能求之”的傲然,與“北洛公主從不輕許他人”的決斷,彼此一致、如出一轍的寓意,又是何等的尊貴驕傲?或者,便是在這裡延長了曲詞,添加了章節波折,才可以略略達到的一唱三歎的效果罷!
北洛傾城,東炎無雙,同為一國至尊至貴的公主,風采卻是迥異。然而傾心者一人,有意無意間,是不自覺便做了照應和對比。因而有一首《北方有佳人歌》,便有一首《無雙歌》。且兩者都是取了現成的古詩改寫。無雙公主的這一首,是改寫自魏胡太后的《李波小妹歌》,原詩隻五句: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疊雙。
婦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頭一句直說人名,自然要改。下兩句一寫騎一寫射,正是草原女子英雄本色,於是原封不動地保留。但接下來卻為文章配合,作了頗大變化:原詩盛讚女子,然而最終落到男子的強健上,然而這一首的目的,卻更在讚歎無雙公主本身——“無雙當如此,等閑安可逢。”承接著新插入語句“觀者驚心複動容”的,正是由上文騎*湛所帶來“驚”、“動”的根由:這丫頭真是得不了哇,哪裡就是“等閑”可以與她相逢的呢?“等閑”固有兩個義項:“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的光陰蹉跎虛度,或是“等閑拈出便超然”的隨心無意及其由此引申出的人、物、事。若在這裡,兩個義項都能解釋得通,這也就等於給出了兩種文意的解讀——是青梵有意不把話說得清楚,還是真正無意間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呢?說到底……根源在我的無法選擇吧。
不過,從改寫的角度上,《無雙歌》是比前一首《北方有佳人》更獨立、更徹底的改寫。前者基本依托了李延年詩的格式和句詞,隻增加了部分語句,內容上配合了實事,意義上也沒有太多原本詩歌內涵之外的闡發。之所以會有新的含義,主要是由於語境,而不在詩歌文本的本身。《無雙歌》則不同。先不論改寫與原作兩者水平的高下,至少,因為最後兩句的修改,文意已經發生實質上的變化。雖然讚美的依然是草原女子,但中心、側重都有差別,可以說,改寫後的作品已經開始慢慢脫離原作而取得相對的獨立。
如果——我是說,假使可以這麽附會的話——從人物個性來看,兩首詩作的不同,在某種程度上也表現了描寫主人公的不同:無雙要比傾城更自由、更肆意。而以刻畫塑造人物的手法是否正面的直接的描寫,似乎也可以讓人嗅出作者(柳青梵)對於兩個女子不一樣的評價和態度……
《帝師》裡面,第三首自己很得意的改寫的詩,就是鍾無射作的《夜抒懷》了。
“羈旅遠,寂靜夜抒懷:
默然登小樓,憶鄉人空瘦。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京華居何易,無奈舞春秋。
夢墜流年去,身與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這一首,明眼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是改自杜甫的《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這一首詩的有名程度根本不需要多說:經典的五律,頷聯、頸聯的精工對仗,尾聯沙鷗的比擬……單是關於第二聯“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氣象和句眼,就有無數的名家專著加以論述。改寫這一首詩,以中文系的“科班出身”來說,簡直是昏了頭反了天混鬧到極點。可是,偏偏就違反規矩,把好好的五律硬生生改成個非古詩非律詩非歌行非樂府的四不像,也只能勉強強調兩句:這是小說,我是作者,我的地盤我做主……死硬到底、強嘴到底了。
不過,得意,是有自己的得意之由的。
首先是題目的竄改。從《旅夜書懷》到《夜抒懷》,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實質已經天差地遠。為何?杜甫是在旅居夔州時候作的詩,詩中自可看出江舟旅夜的景致,而逐句排出的種種漂泊零落,皆可最終落到這一“旅”字上,因此可謂題中關鍵。但鍾無射的《夜抒懷》,去掉一個字,至少從單純的身體存在上,就減去了漂泊在外不得歸家的意味。雖然,鍾無射的詩中自有關於身世飄零的感傷,但這種感傷直接在反應精神上,與自身所處的自然環境關系倒不大——鍾無射的這首詩是當著風司冥唱出來的,自傷自憐的成分顯然遠勝於觸景生情,因而她開篇的頭兩句是說夜晚抒懷的緣起:獨上小樓,遙望家鄉,由此生出思憶。
獨自登樓在詩文裡面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行為。李煜《相見歡》有“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晏殊《蝶戀花》裡有“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些屬於靠得比較晚些的。若往前推,高樓的意象,古詩十九首和漢樂府裡面有很多;魏晉詩登樓徘徊是一個重要主題,到南北朝《西洲曲》之類民歌裡面,也有登樓遠望的情節。當然,樂府民歌自然有許多隻為反應百姓生活實景,但若有文人潤色加工或者本身就由自己創作,按照屈原香草美人的傳統,思婦望遊子,差不多都可以類比臣子望君王的。登高望遠,也許能夠窮盡千裡目,但更經常會遇到“總為浮雲能蔽日”的天不如人意。杜甫不少登高(樓、台)詩,或是撐著身體,“百年多病獨登台”看無邊落木,或是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時候登上嶽陽樓,無論眼中看到的是不是“乾坤日月浮”或“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廣闊江天,心緒色彩都少有明朗。最重要的,杜甫這些登樓,總是獨自一人,總是不得志不如意時,而這種情境下自然的開闊無依,更能襯托出人的漂泊悲涼?那麽跟在老杜之後,李煜晏殊這些獨自登樓遠望之人,眼睛看到的,是否也有同樣的悲涼迷茫,進而生出自憐自傷?
鍾無射原不是京城人氏,按照她與風司冥說的,祖籍江州,開闊的三江平原之上,才是她的家鄉、故土、兒時的舊居。登樓遠望,夜幕裡升起鄉愁,所以有一片江岸孤舟。直接用老杜詩,為這字字錘煉至精至美不容動搖的四句,也為這惟有老杜方能道盡的無比開闊遠大的江天一葉之景,更不去考慮鍾無射小小女子,是否能有如此大胸懷容納景物——必須承認,這一刻,是有意違反了人物語言和人物個性的一致。畢竟,再怎麽狂妄也沒法自欺,這樣的句子,真不是凡人可以輕易得來的。
所以,這幅在鍾無射只是頭腦中虛幻想象的圖景,立刻就轉向了破碎而殘忍的現實。當然,老杜下面也是由景生情而書感慨,於是很自然循著原詩的兩句仿寫了兩聯,可以說是鍾無射的真實生活寫照。“京華米貴,不易居”,無奈起舞,只能看流年夢墜、落盡紅顏;寄寓客家、老病無依的孤寂淒涼,這樣的晚景雖與眼下的韶華妙齡殊不相襯,卻是她這等歌兒樂伎能夠預料到的真實未來。“京華居何易,無奈舞春秋。夢墜流年去,身與老病休。”根據人物需要改寫的這四句,自不能與原作相比,之所以得意,是因為在這一刻真正切入了鍾無射這個人物的心境——只有她這樣身份的女子,才會有這樣的敏感和擔憂;也只有她這樣才情的女子,才能寫出細致哀婉又貼合身份的詩句。加上最後一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目睹暗夜中掠過的隱約身影,獨自登樓,傷身世抒胸懷的舉動最終完成,詩也就完整了。
這一首《夜抒懷》,把它定義在改寫而不是引用,因為確確實實改動了詩中反應個人身世的最關鍵的兩句: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在一心願“致君堯舜上, www.uukanshu.net 再使風俗淳”的杜甫,這是他一輩子的牢騷、最深的傷痛。看起來平實清淡的口氣言詞,沒有多年的滄桑磨礪,萬萬寫不出這樣刻骨深痛的兩句。所以在我看來,這兩句隻屬於杜甫,隻貼切於杜甫,更只有他才有這樣的心境、這樣的才藻、這樣的筆力真正寫出來。而身份、性格、人生目標都與老杜完全不同的鍾無射,只能有琵琶商女一樣天涯淪落的淒涼憂傷。改寫出來的四句也許不怎麽樣,卻是最符合人物個性、最能夠寫出鍾無射真實心聲的話語。
仔細想一想,這三首很用心改寫的詩,都關聯到女子,或許並不是什麽簡單的巧合。雖說,傾城最先出場的時候,無雙這個人物甚至還根本不在設計范圍內,鍾無射的身世也最多只有一個極模糊的大略概念,可是一點點寫下來,卻是很容易在自己本來就非常喜歡的女性人物身上傾注更多的心思,把一切考慮得更細致。可能是女子原本就更容易理解女子,也可能是習慣性地去待女子們細致溫柔,所以可以更多進入到她們的內心深處,站在她們的心思立場上觀察這個自己創造出來,卻已經具有一點獨立性的世界——聖人說“詩言志,歌詠言”,畢竟,傳情達意、抒發一己胸懷才是詩歌的基本功用。想要寫詩,或者只在原詩基礎上的改寫,也應該是這樣認真專注的心思對待吧?
從引用到改寫,到這裡,或許是又踏出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