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這樣的工作標準,說起來自然是比較容易,可要是真正做起來,尤其是長期持之以恆的堅持下去,那簡直就是超人才能辦到的事。
可是現在的孔儒無疑就是這樣一個超人。他似乎是要把過去浪擲在爭鬥與傾軋中的時間通通搶回來一樣,忘我的工作著。作為製片主任,其實主要的工作應該是影片的發行和銷售,易青當初派給他這個活,也是希望他能先休息一段,有個心理上的過渡。
但是孔儒似乎一點也不需要什麽緩衝,幾乎是第一時間的投入工作中去,除了管理幾十個場工劇務,還親自過問道具、美工、錄音等各個部門的事,等於是順帶把孫茹的工作也做完了。
而且,令易青和孫茹感觸特別深的一點,就是孔儒還有一個他們都比不上的好處——能拉的下臉來,鐵面無私。
易青和孫茹、依依這些人,對待底下的員工包括臨時招來的群眾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是屬於慈眉善目好好先生型的。特別是易青,發火歸發火,但是一轉眼馬上又春風拂面了,要他去斥責甚至去開除下面的人,他總是有點不忍心。
可孔儒就大不一樣,他現在已經把自己當做半個出家的人了。紅塵中地人和事似乎都不能令他提起什麽興趣,所以他從來不怕得罪人。
現在的《花木蘭》劇組只要是孔儒下達的工作標準,這命令要比易青和孫茹的話都要好使。在孔儒這裡,任何人都沒有條件好講。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嬉皮笑臉的湊上去,以為孔儒和易青一樣,這些電影學院出身的領導都那麽好說話,於是就來討價還價、或者愁眉苦臉的訴苦。可是等著這種人的永遠是孔儒的冷冰冰地一句:“別跟我說辦不到!”
孔儒一到組,三天開除了四個,還有兩個人薪酬被減了一半。連易青來求情都不行。孔儒對著笑呵呵的易青就是一句:“要麽開除他,要麽開除我!”
減薪酬的那兩個群眾演員,孫茹偷偷在底下一個塞了一百塊錢給他們,結果孔儒居然找到孫茹,直接“通知”她,這兩百塊必須在將來這個戲分紅的時候在孫茹的花紅裡扣出去,否則他就辭職!
為著他這種辦事風格。背地裡脊梁骨大概都被劇組裡的中下層工作人員戳穿了。群眾演員和場工們都叫他“黑狗子”或者“黑面狼”。
孔儒心裡其實一定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跟誰都沒交情,跟誰也不說話。跟誰也不發生關系。每到放飯的時候,易青派給他地助理就第一個走到餐車前,因為在小山一樣的盒飯上的第一份,一次性飯盒上寫著一個“素”字地,那份就是孔儒的。
孔儒從助理手上拿了飯,一個人落寞孤單的走得遠遠的,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的把一盒米飯和豆腐青菜粉絲之類的素菜吃完,他吃過的飯盒就象舔過地一樣,一顆米粒一個蔥花都不會浪費。吃完飯,他就裹上衣服,靜靜的坐在那裡養神。有時易青或者孫茹過去招他說話。他也是懶洋洋的應一聲沒一聲的,帶搭不理。
可是只要一到時間,易青拿起喇叭叫一聲——“開工”!孔儒一定是第一個彈起來,跟上了弦一樣又快又明確的把所有地事情安排交代好。他速度又快,思路又清晰,專業又熟,往往幾十個人還跟不上他的節奏,精力之旺盛簡直讓人懷疑他剛才吃的不是青菜豆腐,而是千年人參燉老母雞。
……
早上拍完了那個千軍萬馬衝鋒的鏡頭之後。臨時招募來的另一批群眾演員換上另一批道具服,肥強和他的武行班子裡的兄弟們也換上衣服雜在其中,因為下午要拍兩軍廝殺的鏡頭。
易青的這部《花木蘭》,特別強調一種真實感,特別是涉及到戰爭殘酷血腥一面地部分,要求接近驚悚片和恐怖片的標準,這樣才能突出外部環境對花木蘭這個人物性格和獨立人格養成的那種砥礪作用。
因為這個標準,所以所有的戰爭廝殺場面都非常的難拍。作為導演心裡的標準,和那種感覺,你是無法準確到位的告訴給那些文化底子不高的群眾演員和武行聽的,跟他們講藝術、講場面中的細化衝突,他們怎麽也聽不懂,畢竟人家不是學這一行的。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在鏡頭裡看好了位置,然後下去一個個手把手的教,告訴他們要做到什麽程度。
以前這個活兒是易青親自來乾的,自從孔儒來了以後,易青就趁機躲了清閑。因為孔儒教效果比較好,他黑著個臉,那些人都怕他,戰戰兢兢的聽他講解;要是易青去,這些家夥就容易偷懶。
易青叫了放飯之後,自己拿了份盒飯坐到導演車上吃了起來。遠遠果然看見孔儒還在拖著幾個武行和群眾演員,講解下午這場戲的要求。孔儒說大體感覺,肥強馬上設計出動作來,然後兩個人一起給演員走位和示范。
“好啊!沒有你這麽當導演的!人家替你乾苦力,你連下去問一聲都懶的去,哼!”易青樂孜孜的才吃了兩口,就看見孫茹拿手點著他,笑嘻嘻的走過來說道。
易青笑著把嘴裡的食物咽了下去,道:“我要是下去,那些人是聽我的還是聽孔儒地,不是亂了嗎?”
孫茹笑著爬上了車。坐在易青身邊,車外她的助理遞過來一個盒飯,孫茹接過和易青一起吃了起來。
易青笑著低聲道:“喂,我說孫總,咱們請這位孔師兄回來真是賺到了——份薪水做十份工,還不吃葷隻吃素,這種老黃牛式的好同志到哪兒去找啊!”
孫茹笑得隻咳嗽,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你看我這兩天多清閑。這個戲拍完乾脆給他單獨開個戲讓他單乾好了,要不可惜了他這麽旺盛的精力。”
易青想了一想。道:“那是早晚的事。我就是擔心他身體吃不消,每天吃素,乾那麽多活,鐵人也受不了啊!”
孫茹想了想,放下筷子向外面張望去,把她的助理叫了過來,道:“你幫我把負責采辦和夥食的那個劇務找來。”
助理應了一聲去了。沒多大會兒工夫。那個劇務急匆匆的跑了過來,衝易青和孫茹略欠了欠身,道:“怎麽了。孫小姐?您……對夥食不滿意?”
“不是跟你說這個。”孫茹道:“你下午進城一趟,買點兒葡萄乾、花生、核桃什麽的,反正是營養好油性大的素果兒,還有買點好水果回來……這裡太荒了,什麽也買不著。”
易青點頭道:“對,每樣買幾斤,直接交給孔先生地助理收著;還有。告訴給咱們做盒飯的那家飯店,每天就那麽一份素的飯,給我們做的實在點兒,菜量大一點,米飯多一點。多弄點豆製品,別盡擱那些個青菜幫子。才幾個錢呢,咱一天上千塊錢生意招呼著他們,要是再那麽摳、咱們就換家館子,不照顧他賺這份錢了!”
那劇務嬉皮笑臉的道:“那下午這趟,算公差不?”
“算,當然算。”易青漫不經心的道:“你乾一天是一百,今天算你雙份兒。”
劇務眉開眼笑的道:“哎喲。導演您聖明!”
易青把臉色一變,冷冷地道:“不過連同買東西的錢一起算上,從你吃的回扣裡出!”
那劇務嚇了一跳,連忙賠笑著胡說八道了兩句,訕訕地退了下去。
旁邊孫茹已經笑的不行了——劇組裡幾乎每個采買材料或者夥食的劇務都在外面吃回扣、兩頭拿錢,這種事情她和易青打從進電影學院第一天就知道,也算是一種中國國情吧。易青成立公司以來,一直忙於幾件大事,還沒來得及改革這些弊端,他平時對這些事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自從孔儒來了以後,易青這位好好先生現在不知不覺的好象也受了他的影響,突然較真起來,把那個劇務嚇得屁滾尿流。
那個劇務雖說知道易青是開玩笑嚇唬他,可做賊心虛,這下也嚇得不輕,要是易青真計較起來,把他這條財路給掐斷了,那損失可就大了——一個二百人的劇組,一個月包夥食下來起碼能有三四千塊錢的回扣,比他正經薪水還多了。
這小子敷衍了兩句,埋頭就走,生怕易青反悔,沒曾想差點一頭撞在迎面走上來地楊嫻兒身上。楊嫻兒身手敏捷,輕輕一閃躲過了,走上來*在車沿上,皺著眉頭對易青道:“喂,你們倆這也太過了吧?給那個孔儒單開夥食還不夠,還得給他單買一份零嘴兒,他怎麽這麽難伺候啊?比依依和小雲譜都大!”
易青和孫茹對望了一眼,相視一笑。他們都了解楊嫻兒的脾氣,這位楊女俠嫉惡如仇,眼晴裡容不得半點沙子,孔儒以前乾的事和他對待易青的態度,她到現在還是不能釋懷,要她跟孔儒這種“卑鄙小人”共事,那可真有點難度。
果然,楊嫻兒接著沒好氣的道:“喂,易導,我還一直沒趕得及問你,你什麽時候成了普度眾生地觀音菩薩了?招呼也不打一個突然塞這麽一個人來,直接告訴我們這就是公司委任的製片主任了。你忘了他以前是怎麽對你的?人家那時候恨不得你傾家蕩產、身敗名裂。你把這麽個定時炸彈放在公司裡,放在身邊,就不怕出事?我覺得,你原諒他,不計前嫌。不跟他算帳,這就算是夠仁至義盡了!有必要非把他弄進公司來嗎?我承認他這個人確實是很能乾,但是……唉,總之我一看到這個人就別扭!”
易青想了想,笑著拍了拍自己面前的車座,笑道:“來,坐下,我說個幫助消化地故事給你們聽。”
楊嫻兒噗嗤一笑,拿著自己的那份盒飯坐上了車。三個人一起扒了兩口飯,孫茹和楊嫻兒很自然的順手把自己飯盒裡的排骨和回鍋肉一塊塊夾到易青飯盒裡。
易青咬了咬筷子想了想。道:“我最近覺得吧,拍古裝大片雖然苦點兒,但是真的很有意思。我一直在想,咱們下一部戲如果是古裝題材地,該拍什麽好。”
“嶽飛唄,”孫茹隨口說道:“拍嶽飛不是你一直的心願嗎?”
“知我者,孫家大小姐也……”易青笑道:“我想象中的拍嶽王爺的這部戲。一開頭就要看得人熱血沸騰,悲壯的讓觀眾想在電影院仰天長嘯地那種……喂,嫻兒。嶽王爺帳下有一名大將是你楊家的祖宗,你知道不?”
“楊再興?”楊嫻兒下意識的說道。《說嶽全傳》對她這種將軍之家的女孩來說,也不算陌生,田連元老師說的《說嶽》可是楊首長最喜歡聽的評書段子。
楊嫻兒隨即笑道:“姓楊的多了去了。哪兒還個個是我本家祖宗?”
易青眉飛色舞地舉著筷子,神往的道:“所以我要拍嶽飛,第一場戲就該是楊再興將軍的小商河之戰!想當年,嶽王爺受命北伐金國。楊將軍領八百精兵為開路先鋒。誰知誤中了金人地伏兵,和五千韃子狹路相逢。楊將軍為了保存手下將士的性命,不讓他們白白送死,下今扎住營盤,自己單槍匹馬。獨闖連營。這一場好殺呀,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楊將軍一人一馬,在敵營中如入無人之境,連挑敵將六員,殺韃子兵不計其數,身被數十槍,更在混戰中多次被流矢暗箭射中。楊將軍獨當千軍萬馬,面無懼色。每中一箭,立時順手折斷箭杆,帶著箭頭再戰,甚至一度殺近金國主帥的帥旗之下,嚇得敵酋金兀術伏鞍而逃!金兵們見楊再興如此神勇,人人畏懼不敢上前。兀術隻好設計把楊將軍誘騙到小商河邊,借大雪掩蓋下的河畔淤泥把楊將軍馬蹄陷住,然後亂箭齊發!”
盡管這個故事楊嫻兒和孫茹從前都聽過不止一遍了,不過此時聽來,依然是蕩氣回腸,忍不住一起“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嫻兒黯然接著易青的話道:“楊再興將軍身陷河泥,躲避不得,轉眼之間,連人帶馬,被射得刺蝟一般。楊將軍身被亂箭,仰天大笑三聲快哉快哉快哉,就此英勇成仁!至死屍身不倒,死後半晌,尚且無一人敢走近他身邊。楊再興將軍犧牲之後,金人焚燒他的遺體,竟從他身上燒出鐵箭頭足足二升有余……”
楊嫻兒說完,自己忍不住讚歎道:“了不起,真是大英雄,大豪傑!我要是能攀上這樣地祖宗,那才是三生有幸……不對,是祖宗十八代都有幸才對!”
易青見她豪氣不減須眉,微微一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位大英雄楊再興將軍出身如何?”
楊嫻兒不假思索的道:“他是草寇出身,或者叫農民起義軍,怎麽?”
易青點頭道:“是了。楊再興將軍本是佔山為王的草寇。嶽王爺奉命征剿他的山寨,兩軍交戰,他在陣前一槍刺死了嶽王爺的親弟弟嶽翻。後來嶽王爺三戰楊再興,把他打敗並活捉,不但沒有殺了他為自己地弟弟報仇,反而不計前嫌,把這個殺弟弟的仇人收歸麾下,高官厚祿,贈馬贈槍,甚至義結金蘭。楊再興也自此發誓精忠報國,至死不負嶽王爺的知遇之恩。”
易青說到這裡,慨然道:“所以說,楊再興將軍當然是英勇忠義的大英雄,可是嶽王爺卻更加是大大的了不起。一個人為了國家,為了北伐還我河山的事業,連殺死自己手足兄弟的大仇都可以忍痛拋下,這份胸懷,這份氣度,真是千古一人!我們這些邯鄲學步的後代不肖子孫,縱然能勉強學到嶽王爺一分半分, 那也是差得遠了。”
易青說完,笑呵呵的看著楊嫻兒。
楊嫻兒疑感地看了看易青,又看了看在一邊埋頭偷笑的孫茹,稍微一想,頓時明白了,臉上微微一紅,嗔道:“好啊!有話不好好說、買弄口舌耍我來了!我說呢,把話題岔開這麽遠說了個這麽長的故事,敢情在這兒等著教育我呢!”
易青大笑道:“我哪兒敢。閑著無聊說個故事開開胃而已,小的就這麽一說,姑奶奶您就這麽一聽,嘿嘿,得勒!”
楊嫻兒伸出筷子打了他一下,笑道:“快吃你的飯吧,都涼了。就知道瞎貧,還自比嶽武穆呢,德行!”
易青笑道:“我當然是遠遠比不上嶽飛嶽王爺了,但是依我看,憑孔儒在電影方面的才能,把他比做楊再興可一點也不過分。嶽王爺連殺弟之仇都可以不計較,我和孔儒能有什麽深仇大恨,只不過有點誤會和摩擦罷了。好男兒志在四方,心懷天下,如果連這點容人之量,這點胸襟氣度都沒有,還能做什麽大事。有孔儒的加入,咱們的事業就平添了一大助力,而且,我想如果我恩師孫教授在天有靈,知道我這麽做了,也一定會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