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聽到落銀的回應,榮寅抬頭朝她望去。
只見少女整個人籠罩在柔和的日光下,雙眸闔起,側面望去,是美好到了極致的側臉輪廓。陽光灑落在欺霜壓雪的肌膚上,呈現出了一種幾近透明的白皙,一眼望去,恍若是不然纖塵的仙子,神聖而不可侵犯。
榮寅一時間竟看癡了去。
其實他從沒這樣細致的打量過葉落銀。
在白頭山的時候,他眼睛看不到,腦海裡只有一個朦朧的輪廓。
或許是因為看到她的容貌之前就愛上了,所以在能看到之後,並未將太多的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而且跟葉落銀在一起,鮮少會有這麽安靜的時候,可以任由他這樣光明正大又細細的打量她。
就在榮寅以為她是睡著了的時候,忽聽那慵懶到了極致的聲音道:“有什麽事兒你倒是說啊,我聽著呢。”
合著人家還等著聽呢!
榮寅摸了摸鼻子,將泛濫的情緒收斂了些許。
“三日後,我要領兵出征了。”他還是刻意將聲音控制的很隨意。
視線中的嬌顏,猛然睜開了眼睛。轉過了頭來,定定的望著他。
“出征……?”
“三日後!”
落銀坐直了身子,萬分驚異的眼睛裡還有著些許朦朧惺忪的霧氣。
被這雙眼睛一看,榮寅不忍的別過了頭去。再也無法故作輕松。
“嗯。”他隻這麽應了一聲。
“怎麽會這麽突然……”落銀有些無措,又忙問道:“去何處?”
榮寅稍作猶豫了片刻,道:“伐青。”
伐青!
是整個青國!
落銀張口一時間無法發聲。半晌才得以開口,聲音已經有些顫抖,“為什麽會是你呢……按理來說,榮家軍並非直接隸屬宮中掌控,這樣大的戰事……不管說什麽,也該朝廷派大將軍率先出力才對。”
“皇命難違。我身為臣子,自然沒有推卻的道理。”榮寅微微抬起了下巴。急於想找個地方寄托無法安放的視線。
“什麽皇命難違!”落銀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隱隱已經有些激動了起來。“此次一戰你該比我更加清楚其中的凶險!你手掌榮家大權,哪怕在朝中同陛下隨意推諉幾句,他也不會執意為難……這本就是朝廷的事情,與你這個郡王能有多大的乾連?”
歷代之中。這樣大的戰事,哪兒有讓一個外姓的郡王打頭陣,衝鋒陷陣在最前頭的!
這會是哪門子的道理……
她不信朝中會無人自薦,這樣的機會,對於朝堂中的武將來說只怕千載難求!
現如今天下呈現兩分之勢,只要將青國瓦解,日後天下統一太平,戰火再也難見,武將若想升職。藉著戰功過好日後的升平日子,就萬萬不會想錯失此次良機。
所以她幾乎敢肯定了,榮寅之所以被任命。定然是他在鹹豐帝面前自薦所致……
“你先冷靜冷靜,聽我說……”榮寅終究將視線轉移了回來,解釋道:“陛下之所以將此事委任於我,正是因為看重榮家軍的實力——”
落銀卻是沒等他說完就搖頭,道:“我不信,此事若非你自薦。宮中怎會派你前往?”
說罷,冷笑了一聲看著他。“你真當我是養在深閨之中,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的女子嗎?”
榮寅見她表情如此,心中不免慌亂了起來,隻得盡量安撫道:“此次戰役非同小可,朝廷自是不會全部寄托在榮家軍身上,我不過是率先領兵開路罷了,身後自有朝廷的軍力支援——”
“可這正是最危險的不是嗎?”落銀的眼神似要將他看穿。
“青國虛空已久,並無過多精兵良將,我先帶兵三十萬,自能保得周全。”
“周全?”落銀的眉頭越皺越緊,眼睛也紅彤彤的,拿一種似笑更像哭的表情看著他,“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人命猶如草芥……何來的周全可言?”
她如今已經怕的很了。
葉六郎受傷,足足昏迷了半年,轉醒之期遙遙無望。
白世錦忽然病逝,更是讓她切身體會到了失去至親之人,是怎樣的一番無法言喻的滋味。
對待外人,她可以生死不理,只怕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都不會激起她太大的情緒。可事關至親至愛之人的安危,她說什麽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榮寅以身犯險!
“倘若真想求得周全,若你真的想讓我放心……”落銀說到此處,忽然傾身一把抓住了榮寅的胳膊,聲音有些哽咽的道:“可不可以不去?”
可不可以不去……
這句帶著央求的話,幾乎要擊潰了榮寅的底線。
他不著痕跡的深吸了一口氣,對上落銀含淚的眼睛,道:“你放心,我答應你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了現在,好不容易什麽阻礙都沒有了……這種時候,你為何卻要——”
榮寅微微錯開了她的目光,“我榮家子孫,自然是志在沙場。”
除此之外,他實在是找不到什麽具有說服力的借口了。
什麽狗屁志在沙場,在他眼裡心裡,未來所求不過只有一個葉落銀罷了。
可是這些話,他現在絕不能說出來。
他無法告知落銀真正的緣由——他不想讓她覺得他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將自己置身於險境當中。依照她的性子來看,定會萬分自責,更不會同意讓他出征。
“志在沙場?”落銀扯出一個極複雜的笑來,問他,“你是對如今的權位不滿意嗎?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雖心有大志,但總會將她擺在第一位,而非是權位。
怎麽如今,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落銀心中的不安和無措越發濃重起來,抓著他衣袖的手也越來越緊,道:“我爹如今雖然還昏迷著,但應該很快就能醒來了,到時候就讓他為我們主持親事,如你當初所說的那樣,在城外買下一處傍山依水的莊子,再在院門前植滿桃樹,春日泛舟,夏日采荷乘涼,秋日——”
“別說了。”榮寅忽然打斷了她,聲音泛著冷硬的氣息,道:“男兒當頂天立地,天下未定,焉能妄談成家。”
落銀望著眼前的人,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這還是昔日那個榮寅嗎?
“定天下,這乃是帝王家的事情!你姓榮,可不姓盧!”她幾乎是喊著出聲,“你有你的宏圖大業,你有你的遠大抱負……可你有沒有想過我,你走了,我怎麽辦?”
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脆弱,如此依賴他的模樣來。
榮寅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
“我意已決,三日後便會動身。”他怕聲音泄露了情緒,竭力使其嚴肅一些,但已經無法把握得當,以至於落在落銀耳中的時候,成了無比的冷漠。
她說了這麽多,他卻隻冷冷的丟給自己這麽一句話。
大致是覺得,她耽誤了他的雄圖霸業了吧。
落銀在心底自嘲的笑了幾聲,原本緊緊抓著他衣袖的手,緩緩松開了來。
臉上的情緒,憤怒也好,委屈也罷,也在慢慢的收斂淡化。
“我知道了。”她徑直冷笑了一聲,臉上卻並沒有絲毫笑意,“原來在你心底,我根本比不得你的宏圖大業,是我將自己看的太重了。”
才會說出那樣哀求的話來。
到頭來,卻是徒勞無功,只會惹得他心煩。
不是的……榮寅在心底不知默念了多少遍,但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
“你走吧。”
“我——”榮寅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什麽。
“我在此預祝睿郡王旗開得勝,所向披靡,凱旋而歸。”落銀聲音平緩而冷清,“只是民女身體抱恙,只怕睿郡王三日之後出征,無法相送。”
榮寅壓下心口的千萬句話。
他緊緊閉了眼睛片刻,再又睜開,遂站起了身來。
“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剛一轉身,卻聽身後的聲音說道:“你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又何必再理會我好與不好?”
“……”榮寅十指緊緊握在衣袖中,黑曜石般的雙眸中,隱隱有了淚光閃動。
“我一定平安回來,等我。”
說完這句話,他不敢再多停留哪怕半刻,便疾步走出了院子而去。
落銀坐在原處,膝上的軟毯已經滑落到了腳邊。
頭頂的日光,不知何時也黯淡了下來, 金陽鑽到厚厚的雲層後,一點一點的隱去了身影。
落銀枯坐了不知多久,隻覺得哭也不會哭了,隻余下滿心的失望和蒼涼。
她萬萬沒有想到,在她以為一切都要往理想中的模樣發展的時候,榮寅忽然帶給了她這麽一個轉機。
所謂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瞬間破滅於無形。
……
同日,宮中召集重臣,商榷出兵伐青之事。
雖說是商榷,但誰都看得出來,此番鹹豐帝聖意已決,不過是請他們過來象征性的宣告一番罷了。
令群臣震驚的是,率先領兵出征的不是程思謠,不是兩名驃騎將軍,而是睿郡王榮寅。
“睿郡王自薦前往,忠心可嘉,榮家軍更是驍勇善戰,從無敗績——青國……不過是我大夏朝囊中之物罷了,哈哈哈……”鹹豐帝龍顏大悅,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