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頭的殺人自述讓謝三震驚萬分,可更讓他驚愕的是他對謝正輝等人的懷疑。隨著林捕頭把過去的種種逐一坦誠,謝三覺得他眼前的迷霧慢慢散開了,他似乎窺見了整件事的原貌,而唯一讓他不解的事,十年前太子謀反案中的沈經綸,他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
謝三恨不得親自回京詢問永安侯,但眼下的江南正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趙翼隨時會有下一步行動,他不能在這時離開。
謝三一直在醫館呆到傍晚時分才離開。臨行前他告訴林捕頭,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是好捕快,而林捕頭曾經的遭遇,讓他沒有資格批判他的人生,譴責他的選擇。
謝三說的是真心話。他見過在戰場上殺紅了眼的士兵,失去理性的人類其實和野獸差不多,這就是他不喜歡戰爭的原因。殺戮會讓人類失去人性。
夜幕下,謝三信步走在街上。
不知道為什麽,他很想看一眼何歡,即便他知道,她壓根不可能理解,什麽是戰爭的殘酷,他也很想看一眼她的笑臉,然後輕描淡寫地告訴她,不久的將來,可能真的要打仗了,而他能做的事,僅僅是將百姓的傷亡降到最低。
謝三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遠望著何家的方向。他想不透沈經綸,也不明白何歡對他的執著。幸好林曦言過世已經過了百日,沈經綸無論是想納妾還是娶妻,都得再等五個月。
想到這,謝三不免對何歡心生怨念。她那麽愛他,卻口是心非,非要選擇沈經綸。將來,等他娶了她,一定得和她算一算今天的“帳”,讓她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有多少次望著她家的方向,卻見不到她的人。
忽然間,謝三隱約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他全身緊繃,正欲四處查看,就見不遠處的暗巷中走出兩個窈窕的身影。
“謝三爺。”呂八娘笑意盈盈,身後僅跟著早春一人。她讚歎道:“你的動作真快,你是從什麽時候懷疑我的?”
謝三沒有詫異,反問道:“陵城呂家的人已經到沈家了嗎?”
“前一跟我去茶樓,是為了試探我?”呂八娘再問。
“我想,你假冒呂八娘,應該不是為了呂家的房產田舍吧?”謝三不答反問。
呂八娘上前一步,輕笑道:“如果我說,我是為了你,你相信嗎?”
“為了我的什麽?”謝三不解。忽然間,他想起呂八娘衣衫襤褸撲向自己的情景,還有她孱弱地倒在地上的畫面。當時他隻覺得不耐煩,這一刻心中立馬湧上一陣惡心,仿佛自己被她玷汙了。
他的教養令他不至於說出刻薄的話,只是冷聲問:“陵城呂家,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卻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呂八娘輕歎一口氣,“其實以前我只是遠遠看過你,畢竟無論在西北,還是在京城,你都太耀眼了,而我,我終究是見不得光的存在。不過我倒是聽過你的不少傳聞……”
“夠了!”謝三皺眉,“你深夜找我,應該不是為了說這些廢話吧?”他思量著是否將她一舉擒下,再慢慢審問。
呂八娘仿佛知他所想,忽然間拍了拍手掌。謝三只聽“啪”一聲,一支鐵箭直直射在他腳邊。他抬頭看去,隱約看到屋頂的人影,至少有四五支箭頭對著他。
謝三憤怒,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沉聲問:“你到底是誰?沈經綸知道,是你在他的莊子外殺了呂家那對夫妻嗎?”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呂八娘有峙無恐地靠近謝三。謝三這才看清楚,她穿著夜行者,戴著面紗。她在距離他三尺遠的地方站定,當著他的面摘下帷帽,抬頭注視他,眼神仿佛在問:我的容貌,並不比何歡差吧?
謝三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呂八娘。他錯看了她,那沈經綸?他一字一頓問:“你殺了那對夫妻,僅僅為了不讓他們發現,你不是呂八娘?”
“你三番兩次這般癡癡望著何家的方向,你到底喜歡何歡什麽?”呂八娘搖頭,“我不喜歡你這樣。你是做大事的人,而她,充其量不過是供主子逗樂的小貓小狗。”
謝三忍住憤怒,壓著聲音說:“你這般東拉西扯,我們到天亮都談不出結果,不如直話直說,你想怎麽樣?”
呂八娘仿佛沒聽到他的提議,一徑陳述:“今晚其實我壓根不必現身。你找呂家的人辨認我的身份,我有很多方法騙過你,比如收買他們,再比如,殺了他們。”她在謝三面前轉了一個身,黑色夜行衣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襯托得愈加惹火。她“咯咯”輕笑,嬌聲說:“沈家的人不知道我出門了,隻當我身體不舒服,早早歇下了,所以你找來的人,尚未見到我。”
“你在告訴我,沈經綸不知道你是假冒的嗎?”謝三對這事持保留態度,對呂八娘的身份愈加好奇。他從不與老弱婦孺動手,不過他也沒什麽憐香惜玉的情懷。對他而言,呂八娘不是嬌滴滴的美人,而是敵人。若不是牆頭有弓箭手對他,他一定會親手擒下她。
呂八娘依舊沒有回答謝三的問題。夜很深,她很想上前兩步看清楚他,可是她不敢動。她相信,只要有機會,謝三會不客氣地挾持她,甚至對她逼供。
“謝三爺,其實我不該喜歡你的,就像你不該喜歡何歡一般。你明明知道,娶了何歡,與你,與永安侯府沒有半點好處。你不該是感情用事的人。”
“你到底想怎麽樣?”謝三沒有掩飾語氣中的不耐煩。
呂八娘不自覺地後退半步。
“怎麽,你在害怕?”謝三上前半步。
“嘭!”
又一支鐵箭射在謝三的腳邊,他微微一怔,不得不站在原地。
呂八娘嬌笑,仰頭凝視謝三。她不是害怕,而是緊張。她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嫁給沈經綸,特別是在她知道,他迎娶了林曦言之後。之後她又發現他居然殺了林曦言,她更不願與這樣的男人成親,哪怕是假成親,她也不願意,可很多事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今晚,她無論如何都得說服謝三,可是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她忽然沒了信心。
“謝三爺,對你而言,江南千千萬萬的百姓,與何大小姐相比,孰輕孰重?”
“難道你想告訴我,只要我娶了你,所謂的‘海盜’就會徹底消失?”謝三嗤笑,“即便是倭國公主,也沒有這個能力,更何況你壓根不是!”
呂八娘的表情頓時有些難看,冷聲說:“我只是問你,孰輕孰重。”
“我沒必要回答你。”謝三搖頭。其實他壓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畢竟何歡只是平凡的小女人,不可能與複雜的事扯上關系,不需要他做出抉擇。這般想著,他愈加覺得選擇何歡才是對的。唯有娶她,他才會知道什麽是世上最普通的夫妻。
呂八娘看不清謝三的表情,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他的目光從始至終沒有落在她身上。她心中的無名怒火蹭蹭往上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殺了何歡!
沉默中,謝三悄然抬頭看去。呂八娘不會殺她,如果他劫持她,他脫身的概率有多高?他暗暗評估,又情不自禁往何家的方向看一眼。一旦他脫身了,呂八娘會不會對何歡不利?
有了這層擔憂,他不敢冒然動手,遂對著呂八娘說:“我不知道你和倭國,或者和趙翼有什麽關系,但你心中應該很清楚,我與皇上一塊長大,若是我能背叛他,指不定哪天也會背叛你們。將來無論結局如何,我和你都是絕無可能的!”
“這可不一定!”呂八娘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高興地問:“你的意思,若是為了化乾戈為玉帛,你是願意娶我的?”
謝三愣住了。世上不乏公主和親的事,可他又不是公主……難道她真是倭國的皇室?他眯起眼睛打量呂八娘,馬上否定了這個猜測。 雖然倭國皇帝與中土頗有淵源,但據他所知,倭國並沒有呂八娘這個年紀的公主,就是皇親之中,也沒有年紀相符的女人。至於先太子一脈,長子趙翼今年差不多二十七八歲,他不可能有十七八歲的女兒,也沒有這個年紀的妹妹。
想到這,謝三放棄了拚死生擒呂八娘的念頭,畢竟他若是受傷了,何歡又得哭了。
呂八娘不知謝三所想,自顧自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打仗,其實非到必要時候,誰都不喜歡動刀動槍……總之,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可以允許你留著何歡,但你若是敢寵妾滅妻,我就殺了她。”
謝三聽她竟然以他的妻子自居,隻覺得好笑,他甚至覺得,她是不是瘋了?他輕咳一聲,問道:“你要說的都說完了嗎?要不要我送你回沈家?”
“你在試探我嗎?”呂八娘笑靨如花,“你不問我,我到底是誰,沈經綸又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謝三剛想說,你會實話實說嗎?就聽“啊”一聲尖叫,一名手持弓箭的黑衣人突然從牆頭跌落,胸口插著一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