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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玉》回68(上)
眉月,浮雲……

 驚雷,厲電……

 疾風,驟雨……

 殘紅,敗絮……

 一幀一幀奇幻詭譎的景象在眼前迭變,時而璀璨,時而蒼白,時而繁榮,時而蕭索。明明自己在拔足飛奔,然依舊逃不脫這光怪陸離的妖異氛圍。

 忽而一個巨大的石門在眼前開啟,其內黑漆寥光,無法明視。一陣尖嘯驚起,頓覺一股凶厲的飆風扯住自己四肢往那門裡猛拖過去。欲叫,無聲。

 一個接一個的夢魘,紛至遝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逸安猛然坐起,已是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眼前猶是夢中恐怖懾人的情景,劇烈的撕扯著他肺腑,久久不能驅散。過了半晌,柳逸安吐納紓緩,朝周遭看去,卻見自己躺在一張紫木雕花大床上,四圍是青染紗帳,質地輕柔。他環顧四周,是一間布置雅飭的臥房,窗前擺著一副鏤花桌椅,其上一個盆栽,雕刻的是龍鳳形狀,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壁上懸著數幅字畫,筆風清秀飄逸,不落窠臼,然力度不足,筋骨稍欠,予人好高騖遠之感,落款皆是“書彥”二字。除此之外,室內再無其他擺設,然古色古香,簡樸精致。

 屋外喧嘩囂雜,笙鼓歌樂,人聲擾擾。柳逸安提起手臂欲揩去額上汗滴,甫一動作,肩上傷口便引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低頭去看,卻見那傷已經被人細心包扎過,傷處傳來絲絲沁涼感受,想是搽抹上了某種靈驗的丹藥。柳逸安離床起身,發覺自己渾身**,身上汙垢已被人洗淨,見到床頭欄杆處放著一套男子內外衣物,也不加思忖,便直立而起,拿過來穿戴。忽而房門吱呀而開,進來一個奴婢打扮的女子,手中端著一碟糕點果品,她一見赤身立在床前的柳逸安,忙不迭的閃出去,一張小臉羞臊得通紅,等了良久,方小心的扣那房門,怯怯喚道:“公子,可穿著停妥了麽?”遲遲不見屋內答應。那婢子正附耳門上傾聽,那門被人猛然打開,一個肩背寬闊,體格崢嶸的男子從房中大步邁出,外衫隻穿一隻衣袖,半邊胸膛裸露在外,層層白紗穿過腋下,將他肩頭緊緊包裹,其下是狀若荊棘的傷口,或長或短,或寬或窄,頭尾相錯,密密匝匝。一頭亂發也不疏扎,松松散散披在肩頭,鬢邊兩縷華發貼頰而垂,額下兩道濃眉糾成一線,皓皎如雪,愈發將他那瘦削憔悴的臉龐襯托的無比慘白。一把漆黑的闊劍,橫架在肩頭,那男子右手衣袖高高挽起,整個手掌連手腕都被白布裹緊,無力的搭在劍柄之上。

 那婢子一下撞在他懷中,如受驚的小鹿一般,慌忙的躲閃開,捂著自己胸口嬌喘不已。

 柳逸安左手揣在懷中,邁足從門檻上跨過,偏首瞥了那丫鬟一眼,便闊步朝這庭院的月門行去。

 “公子,公子……”那丫鬟平服亂竄的芳心,提起衣裙跑到柳逸安身前,攔阻道,“你肩膀上的傷口很深,現在不宜下床行走……”未說完,兩頰已是酲紅,將螓首埋下,抿著嘴不再言語。

 “看來給我沐浴包傷的便是她了……”柳逸安佇足,複又將那婢子打量了一番,從她手中的瓷碟裡拿出一塊糕餅放到口中,衝她微微笑了笑,便從一旁閃讓過,壓了壓右腕下的邪螭劍柄,繼續朝院外行去。

 那一笑,透著無盡的落寞與哀愁,絲絲縷縷,仿佛能從亂發下深邃的雙目直讀到他心底,那是心碎腸斷的悲痛,只是一笑,便攫攝心魄,使人心生哀戚。那婢子頓覺心弦被人猛然扯動,鼻頭湧起酸意,一看竟看得癡了……

 剛走出院門,柳逸安便見一華衣寶帶、白面修身的公子適步而來,器宇軒昂,風度翩翩。

 柳逸安雙眸一寒,握住邪螭的右手頓緊了一緊。

 “兄台真乃奇人也,昨日受那般嚴重的傷勢,不過一日竟能下地行走,委實駭人聽聞,在下當真懷疑兄台是不是凡身肉軀!”那公子疾步走近,衝柳逸安施禮道,文質彬彬,神態親昵,與他似是故知。正是昨日與棋仙對弈之人,所謂翰翼山莊二公子,黃書彥,表字修文。

 柳逸安對他本具敵意,蓋因芸蘿之故。如今伊人不見,往事成非,眼前頓浮現出那個羞矜的女子一顰一笑,一嗔一怒,緊緊攥著劍柄的右手,驀地一松,神色一片蕭然。

 “然兄台傷勢未痊,還是在榻調養為妙!”黃書彥見柳逸安面色冷漠,也不動氣,語氣反而愈發謙和。

 思及此人對自己有救命之恩,柳逸安雖心底深惡,卻還是抱拳答禮,算是稱謝。此時院外忽傳來喧闐鼓樂,聞得人聲鼎沸嘈雜。鐃鈸管弦,和應齊鳴,夾著聲聲炮仗鳴響,平添堵噎煩悶之感。

 黃書彥見柳逸安眼神茫然,一時無法揣度,便道:“家父今日大喜,四海賓客雲集。兄台既已賁臨,不妨到前廳喝一杯水酒。哦,在下鹵莽了,忘了兄台帶傷在身……尚未請教兄台俠名?”

 柳逸安自不回答,右腕一壓,將邪螭從肩上擒下,在院中青石上劃下一行文字:救命之恩,銘刻五內。今有急要,來日方長。寫罷朝黃書彥一頷首,扛上邪螭便大步從月門中穿出。

 黃書彥見狀,方知眼前這男子口舌不便,也知今日無法強留,疾步追上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勉強。兄台若得閑暇時,可來翰翼山莊小聚,昨日一睹風姿,在下欽敬得緊。兄台之事,本不便多問,只是不知昨日那位姑娘……”

 柳逸安面色頓陰,回頭瞥視了黃書彥一眼,冷冷哼了一聲,逕直往外走去。黃書彥為他眼神所懾,竟未追出。

 卻見整個莊園,琉璃磚瓦,金玉廳堂,紅綃彩緞,明燈亮燭。此時天色將晚,暮靄四合,這偌大的庭院卻煌熒輝耀,良如暑午。朱門漆柱上懸掛著喜字紅聯,鮮綢彤帶,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熙熙攘攘的賓客摩肩接踵,沸反盈天,服飾裝束形形色色,竟有很多是歲寒莊上見過的。柳逸安不願旁生枝節,便避過人群,從院牆下的花徑中穿過。未及正門,忽見石子小徑上有一頭扎書生巾,手持碧竹簫的男子正在一棵光禿禿的桂樹下賞玩,時而嗟歎,時而沉吟,身影拓印在青濛的雲天之上,面容被夜色隱藏,只有兩顆璀璨的眸子在閃爍,亮如星子。那男子聞得身後聲響,扭轉頭來看,只見來人霜眉雪發,鱗傷遍體,頓時驚得連退好幾步,怪聲道:“妖人!妖人!”過了片刻似是鎮靜下來,走近仔細打量了柳逸安一番,訕訕的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孟浪,孟浪!天色晦暗,方才一時驚惶,仁兄勿怪!”也不等柳逸安回應,兀自轉過頭去,接著去看那光光的枝椏,一支碧簫在他十指間穿梭,凝成一束幽影。

 柳逸安見此人一驚一乍,無心理會,佝僂著身軀走向前門去。空中傳來淡淡酒香菜馥,柳逸安腹中咕嚕咕嚕直響,然唇乾口澀,一點食欲都沒有。四周的熱鬧景象,似是不聞,似是不見,只聽得自己足音跫蛩,仿佛一人行在廣袤無垠的荒野,不見光明,不知盡頭。他似是猛醒,怔怔佇足:“如今普天之下,只有我柳逸安的仇人,沒有我柳逸安的朋友,我該去問誰,又該去求助於誰?芸蘿,嫣嫣,此時你們又在何處……”仰頭望去,卻見銀漢迢迢,在自己眼前模糊成一帶光影,恰似橫亙蒼穹的一條河流。

 “父親,你身體不便,還是回江陵家中去休養吧!”一個少年男子的聲音傳到柳逸安耳中,在喧雜的人聲中,隻覺無比刺耳。

 “毓兒你懂什麽?翰翼山莊黃老莊主,三十年前率百余眾跨兩河四路,殺往邪門巢穴,斬五百三十二人,擒四十九人,使邪門根基土崩瓦解,是以首尾不能顧,而後他率眾千裡奇襲嵩山之麓,解少林之危厄,救中原武林於水火,何等的英雄氣慨,何等的俠義雄風。如今黃莊主老當益壯,春開二度,此等盛事,焉有錯失之理!”一個體態臃腫的男子斥責道。

 “方才在門子處送上賀帖,那門子卻冷口冷面,好生可惱!”那少年口氣不遜的說道。二人正是丹霞山莊佟久成父子, 自被柳逸安擊傷後,便盤桓鄂州,後悉青州玉劍門慘遭屠戮,武林聚會因此夭折,本打算就此打道回江陵,卻又聞江州黃源永續弦之喜,便隨著眾武林人行來。雖付金紅烏,取那白發少年之命,然此事月余未果,故而這父子二人惶惶然不可終日,途中每日混在人群之中,不敢落單獨宿。

 “顯赫世家,由來如此。你切記謹言慎行,不可造次!”佟久成示意他噤聲。

 柳逸安正心思棼亂,此時聞得這父子言語,心頭燒起無名業火,怒掣邪螭,狠狠插入腳下,那劍鋒沒入尺余,卻聽不見半點金石聲響,邪螭刺入石塊,卻如同扎入一團流脂之中,一絲裂紋都沒有。一股氣旋如同颶風一般從劍身上卷起,直竄而上,將柳逸安滿頭髮絲吹得狂躁亂舞,如同千萬條盤踞的細蛇。腳下方圓丈余的枯枝敗葉,被那勁風卷動,發出一陣沙沙之聲,朝遠處翻飛開去,整個花徑之上,整潔如鑒,仿佛新掃。邪螭上的紫黑光芒,一陣一陣的明滅,嗡嗡的鳴叫著,似是猛獸憤怒的沉沉吟嘯,震得整個石徑都似在戰栗不已。

 “哎呀呀!仁兄你心神狂易,殺氣熾烈,可否讓小弟為你吹奏一曲,降服心魔?”卻見方才那樹下吟弄的書生,一步一步幽雅的走來,面上懸著淡淡的俊逸笑容,逆著柳逸安暴戾的真氣而行,卻如同閑庭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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