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為勇不為傑。
世間豪傑之士,必定有所過人之處,忍人所不能忍,猝然臨死而不驚,無故加罪而不怒。
…………
去侯府這位世間最為有名的豪傑,此刻正耷拉著肩盤腿坐在塌上,閉目養神,一幅老態龍鍾模樣。
昔年光輝的光景似乎都留在那橫生如溝壑的皺紋裡變得黯淡。
便是再黯淡,這光芒一樣可以照亮帝都這片山河。
但他選擇了沉默。
他面前是帶著一把殘刀的卓一刀,神情如他般淡漠。
“您真的很能忍!”
“想比您,那位國士無雙的豪傑真是太不如,有著再好聽的戰神,兵仙之譽也都不過是些虛名,便是有著‘三不殺’護身,也依舊不得善終,不過另外那位忙碌了一輩子的豪傑,到是不至於這麽倒霉,但也散盡家財,毀盡清譽。”
“只有您活得好好!”
昔年,神聖皇帝用他說過最有名的三句話將三個人送上了舉世無雙的寶座。
至那之後,這三句話,這三個人注定要流傳千古,便是豎子小兒都能信手捏來,朗朗上口。
“信侯也是這樣,閉著眼,沉默著。我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智者,但沉重的現實會將一個智者擊醒。”卓一刀,很冷靜,也很平靜道,“信侯,他已經醒了。”
閉目的去侯依舊不為所動,像一棵蒼老的樹,難有枝葉擺動。
他經過的風浪太多,太巨大,能從那些風浪中平安度過,這本身說明了很多問題。
他依舊沉默著。
沉默著,仿佛在借以沉默表明自己的態度。
…………
半個時辰前。
廷尉監遲史的右臂被無情的斬斷了。
五侯府的女眷看著從桃花飄零處飛出的一道刀光,燃著的火線,生生將那隻讓人無比厭憎的右臂砍斷。
血花綻放到落地化成塵埃,真的很快很快。
就像一朵桃花飄零,落地成泥。
但廷尉監身後站著的是廷尉,廷尉卻是刁太后的心腹。
面對這身後一座座大山,這樣的一刀,遠遠不夠。
與廷尉監離的最近的張映月看到了遲史血紅的眼中的瘋狂,看到了暴戾之色,仿佛他的眼中藏著一片屍山血海。
是的。
這一刀並不能改變太多東西。
這裡還是帝都。
廷尉大人還是刁太后最為信任的人。
天下沒有大亂。
所以,廷尉監依舊可以像條瘋狗一樣咬人。
於是,在他瘋狂的話語之後,他帶來的數十名境界不弱的差役便揮舞起差棍,凌厲的真元從棍的尾端傾泄而出。
那三位正棍打女眷的差役也與這數十名差役聯合起來,組成一座棍陣。
十八羅刹陣。
羅刹本就是食人血肉的惡鬼。
火紅色的差棍就像來自地獄審判的鐮刀,張牙舞爪。
廷尉監大聲厲喝,顧不得血流不止的臂膀:“和廷尉府作對,老壽星上吊,找死!”
棍陣並非簡單的一加一疊加那般簡單,何況這座棍陣還特別有名。
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廷尉大人的得意之作。
更為重要的是棍上的那個刁字,取自太后聖解,雖然是模仿的贗品,但留有其真意。
這樣的十八條差棍顯露出的威力讓五侯府的那群寡婦臉色驚變。
張映月歎息了一聲。
王侯不出,誰與爭鋒。
肖小小來自蘭陵,眼界不凡,也瞧出這棍陣威力足可以媲美王侯的手段。
並且在帝都廷尉府一向以勢壓人,可以這樣說,越是大能耐之人,面對廷尉府越是有大束縛。
牽扯的多,因果就自然多,顧忌的便多,這就是束縛。
隻不過在桃花散落盡處那名帶著殘刀的男子眼中,似乎根本沒有這座棍陣的存在。
以至於,他依舊沒有現身。
但那些飄零了的桃花,或被撚的殘缺了的,或被真元搗爛了,全都無風而起。
漫天桃花於風中綻放。
於是,每朵桃花都變成了殺機重重凌厲的刀芒。
十八羅刹陣,再加上廷尉府養出的赫赫威名,若是放在往日,這樣的力量在帝都真的可以時所向無敵,橫行無忌。
然而,那一記刀光可以無視擎天棍,可以無視廷尉府一刀劈下去,那麽這漫天桃花又豈是能輕易阻擋的了。
棍影與桃花交織著,纏鬥著,很快的又分開了。
於是結局也明了了。
桃花深處的人也顯現出來了。
“該死!”
廷尉監淒厲的叫道,微冷的風倒灌進他口裡,他喘著沉重而艱難的氣息。
感受著皮膚下的經脈已經紊亂,真元也難以為繼,更為嚴重的是斷臂處傳來的痛楚,讓他痛不欲生。
他實在想不通從前無往不勝的十八羅刹陣今天為何連飄零的桃花都解決不了。
不僅如此,這些桃花中的寒意太深,深到骨髓裡,觸碰之後,他們身體的經脈在這股寒意的野蠻衝撞下自然而然的紊亂不堪。
此刻,廷尉監深深的看了一眼旁間去侯府的高牆,疼痛還未讓他徹底失去理智。
於是,便發生了最為奇妙的對話。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這不是你一直在等待的嗎?”
這分明是兩句反問,卻是再明白不過的肯定。
一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一個就是等在這一刻。
兩人心知肚明。
廷尉監等的就是這一刻去侯府的出手。
出手,便有了理由逼迫那位老聖人。
突然,廷尉監想到了某一點,這使得他異常沮喪。
他猛然發現自己的死亡就是問責去侯府最好的借口。
這樣說,這裡必須要有血,要有命,交待於此。
可是廷尉監不想死。
死了就不能瘋狂,而是永恆的平靜。
他咆哮著,仰天咆哮,竭力讓更多的人聽到他的話。
“有本事全殺了我們,那麽這天下就再也沒有你的容身之所,廷尉通緝,天下共誅。”
廷尉監的眼睛依舊呈現血紅之色,比之先前更深,青衣也早已被桃花刃劃的破爛了。
所有人明白,他愈是喊的大聲,愈是虛張聲勢。
然而,桃花刃並沒有因為這些話而選擇退讓,再度紛紛起舞,如千刀,欲萬剮。
看著這一幕的廷尉監不由的覺得疼痛難忍。
這些桃花刃不僅可以割裂皮膚,然而真正吃苦頭的是它還帶著讓人如墜冰窖的寒意,這些寒意還能瘋狂的肆虐經脈。
廷尉監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地這絲慌亂便被他的果決所取代。
他一個閃身,來到張映月前面,將手中火紅色的差役狠狠的朝著張映月手中的劍一擲,二話不說,接著俯身一探,一把擒來張映月膝下的歐陽陽,間不容隙,一把鋒利異常的短刃,便抵在她的喉嚨間。
桃花深處的那位帶著殘刀男子,神情淡漠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樣你會死的更快,也更慘嗎?”
廷尉監發出低沉如野獸的聲音,回道:“至少現在死不了。”
一位不知世事的少女被刀抵在喉嚨裡慌張的說不出話,只能膽怯的發抖。
“你就這麽有把握。”
“大不了,同歸於盡,這樣總歸於不會虧,雖說也賺不到。”
“那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你殺了她。”
帶著殘刀的男子終於從桃花深處走出,向著廷尉監走去。
廷尉監發覺被他冷峻的眼神掃過之後,全身似有凍住的跡象。
他殺過人,不止殺過一二個,但要殺五侯府的人,還是那句話,無論從道義還是情義上,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現在若是殺了歐陽陽,他比誰都明白,這是自尋死路。
所以,從始至終,他都是借由著廷尉府過往的歷史來逼迫張映月自我了斷。
便是以此來逼迫去侯府出手。
短刃抵在歐陽陽如凝脂般的頸部,但真正受著無比艱難考驗的卻是廷尉監自己。
廷尉監咆哮道:“不要再往前走。”
帶著殘刀的男子從桃花深處走出,恍若未聞。
廷尉監無奈只能將歐陽陽身子抵在前面,而他的整個身軀都藏在歐陽陽的背影裡。
“你沒有聽到嗎?我叫你停下。”
無比狠毒的咒罵聲在廷尉監遲史心中響起,但他終於忍不住挾著歐陽陽的身子在一步步的退後。
帶著殘刀的男子依舊淡漠著神情,繼續向前邁著穩定的步伐。
“我敢向你保證,你再往前走,你一定會後悔的。”
對於自己再三的威脅恍若未聞的廷尉監終於目露凶色。
抵在歐陽陽頸間的短刃也更用力了幾分,以至於凝脂般的皮膚下隱隱的有一片血痕。
帶著殘刀的男子不聽,繼續邁著步前進,逼近廷尉監。
兩人一進一退。
忍受著斷臂劇痛的廷尉監,額頭的汗早已被寒意給侵的冰冷無比,他僅剩的一隻左手拿著短刃抵在歐陽陽頸間,根本無從抽空來拭去這些汗水。
對於帶著殘刀的男子冷漠的逼近,廷尉監額頭的新汗又沁出一層,帶著點點身體上的余溫。
溫度,是活人才可以感受到的。
人死了就什麽也沒有了。
終於在帶著殘刀的男子逼近中,他艱難的妥協道:“究竟,你要怎麽才肯停下來?”
帶著殘刀的男子的神色終於露出了一絲明亮,就如春天裡的白雲。
回答廷尉監的只有三個字。
“跪……下……來”
廷尉監話落之後,其實心中已經妥協了,只是聽到這三個字,他的眉頭深深的皺起來了。
跪,是狗奴才乾的最多的事,也是最為平常的事。
他就是狗奴才,所以……
跪,對於他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但,他跪的最多卻是廷尉大人,是那位帝國權勢最高的女人。
他可以像一條爛狗被人捶打,但不能像條爛狗一樣跪錯了主人。
他看著眼前帶著殘刀的男子,無論世人怎麽去猜測他的身份,但所有人都明白現在他就是旁間去侯府張老聖人意志的體現。
他為什麽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張老聖人的膽有這樣大?
如果他的膽真有這麽大,他絕對不會活的這麽久。
但廷尉監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沒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廷尉監放下了短刃,雙膝墜地,直直的跪下來了。
低垂著頭,佝僂著前軀,從神色中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羞愧,廷尉監就這樣自然跪著。
甚至他神情略帶憐憫之色,看著帶著殘刀的男子仿佛在看著可憐之人。
他的眼睛隨即看向了身旁那些躺著泥裡,或者半跪著的差役們。
眼神中透露的意味很明確。
於是,在他收回目光之後,那些差役明白了他的意思,紛紛放下手中火紅色的差棍,也跟著跪下來了。
當中靠邊有一道極淡極淺的身影無聲無息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