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13)
宮長訣回到北宮中,燕後正在殿中看著面前的長木盒失神。
而那個長木盒,是宮長訣裝了月澄花送給燕後的盒子。
燕後一雙混濁的老眼中似在追憶些什麽。
宮長訣的眸光落在燕後身上。
數十年前,月澄縣主名冠長安,貌美出塵,見識出眾。提出蠲免和罷官糴的賑災之策,救萬民於水火,一時名動天下。
如今,雖眉目間仍可見當年風采,但卻已十分頹唐。
如今的燕後眉目冷冽,不苟言笑,與傳言中那個曾經明豔活潑的月澄縣主,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宮長訣道,
“太后娘娘,臣女回來了。”
燕後微微轉過頭,看向宮長訣,
“起來吧。”
“謝太后娘娘。”
宮長訣道,
“太后娘娘為何只看著這盒子,卻不打開盒子看裡面的花?”
燕後緩緩道,
“看又有什麽用,哀家從前失去的東西,再也回不來了。”
燕後轉而道,
“宮家姑娘,你過來,坐哀家跟前來。”
宮長訣依言上前。
燕後緩緩打開盒子,
“你知道,哀家為什麽喜歡月澄花嗎?”
宮長訣道,
“臣女不知。”
燕後道,
“月澄花,本不是大周所產。”
燕後笑了,但笑中卻透著幾分無奈,面容亦滄桑,
“匈奴多產這種花,我年少時,跟著我父親去過匈奴,父親本是去當細作的,他夜晚行動,常常在我入睡之後出門,久而久之,我便好奇,父親半夜都去做什麽。”
燕後言語緩慢,靜靜地回顧著她的少年往事,
“有一次,我裝睡,等父親走後,我便跟上父親,我看見父親翻進了一堵很高的牆,我父親的輕功極好,我自幼跟著父親,自然差不到哪裡去,我三兩下便跟著翻進去了,進去之後,跟著父親走,卻不小心跟丟了。”
殿中燭光搖曳,愈發顯得燕後面上的表情明滅不清,恍惚間,宮長訣似乎能看見眼前垂垂老矣的美人年輕時的模樣。
燕後撫摸著長木盒裡的月澄花,
“我四處打轉,卻驚擾了宮殿裡的侍衛,侍衛聞聲而動,我躲在禦膳房前面那草叢裡,眼見那些侍衛就要過來了,忽然一個人影竄出來嚇了我一大跳,我差點就要大叫,卻被捂住了嘴,那個比我高半頭的小男孩捂住我的嘴,低聲問我,你也是半夜來膳房偷吃的嗎?”
燕後忽然輕笑起來,卻透著心酸,
“我不想被發現,便重重點頭,那高我半頭的男孩掏出油紙包著的雞腿,笑著對我說,你快吃,膳房裡可難找到這麽完整的雞腿了。”
燕後垂眸,眸中隱隱閃著淚光,
“那個雞腿有些冷,還有些硬,但卻是我人生中,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眼見著那些侍衛走過來,我拽緊了那男孩子的衣裳,想讓他躲好,那些侍衛到了跟前,他卻忽然衝出去,大聲地咳嗽了一下,那些侍衛看過來,卻忽然都變了面色,不再警惕,而是有幾分漫不經心地道一聲見過小王子。言語中並不尊重,帶著幾分輕蔑,他也不在乎,似乎是習慣了。”
宮長訣眸中一震,
小王子?
如今匈奴的元首,似乎……曾經便是匈奴最小的王子。
燕後依舊慢慢地說著話,
“等侍衛一走,他就鑽回草叢裡,而我拿著那個雞腿吃得正開心。”
“他問我,我是哪的小宮女,怎麽半夜來偷吃,可是宮裡的妃不給我飯吃?”
“我隻管胡謅,說我是冷宮裡的小宮女,可是匈奴王帳,其實是沒有冷宮的,但他沒有揭穿我,我以為他信了,他看著我吃,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你這麽小,怎麽進宮的,爹娘不管你嗎?我隻說了一句,我沒有娘,我娘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死了。他卻忽然面色低沉,輕聲說,小丫頭,我們都吃不飽飯,都沒有娘,我當你哥哥好不好。”
燕後的眼中扇著淚光,倒映著燭光搖曳,
“我說好。”
“那一刻,在我面前的那些仙人掌忽然開了花,在月色下,白中透著橙色,花上本就有橙色的小點,在月光下,像極了碎金斑駁撒在花上。”
“那些花,好美,美得見之難忘。”
“那個小男孩說,這種花叫未摘花。”
燕後抬眸看著宮長訣,
“我與他說的是匈奴語,而未摘花的名字譯過來,叫做月澄花。”
宮長訣的眸光落在那些月澄花上。
燕後道,
“月澄花漸漸從匈奴傳到大周,大抵是大周水土問題,雖然比在匈奴容易種活,卻大都變成了緋紅色。”
宮長訣喃喃道,
“原來月澄花是橙色的。”
宮長訣忽然想起,燕後贈自己的簪子上,刻著匈奴文字,該不會,是那位王子贈予太后的吧?
她不由得扶了扶發上簪子。
燕後抬眸看宮長訣,
“我送你這根簪子,派宮人告訴你,只要戴上這根簪子,便不用擔心大宴上會發生些什麽。我也不過,是能保你不必和親罷了。”
宮長訣了然,難怪匈奴元首的態度如此奇怪,不要她和親便罷,還要祝福她,原來,是這根簪子的作用。
可過了數十年,那匈奴元首竟還能認得燕後的一根簪子,簪子上有匈奴文,是否這簪子也曾與二人有過什麽淵源,而匈奴元首與燕後之間,也曾發生過許多事情?
燕後道,
“我很希望能有個女兒。”
燕後道,
“懷第一胎時,我便希望我肚子裡的是個女兒,希望她與我一樣,更希望她與我不同,只可惜,那是個男孩。但我亦很開心,至少他擁有更多的可能,不必如女子一般被束手束腳。”
“可是造化弄人,我連他也失去了。”
宮長訣握住燕後的手,
“太后娘娘,他會回來的。我在,我會替您尋回他。”
燕後抬眸看她,眸中動容。
“是,我信你。”
宮長訣才意識到,燕後此刻在她面前,從始至終未曾自稱哀家。
燕後道,
“你真的很好,像我想象中的女兒一樣。若我的女兒活下來了,大抵也是你這般模樣。”
宮長訣遲疑道,
“太后娘娘,您…有過女兒?”
燕後道,
“有過,但是那個時候,楊元篡位,我肝火大動導致早產,而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那時我已經三十八歲,其實,她若活下來,就該是你這般年紀。”
燕後摸了摸她的頭,
“見了你,總覺得是命中注定,你在萬國寺時,我見你手上有霜花胎記,我的女兒,手上也有霜花胎記。”
燕後輕聲道,
“我曾向他許諾,這根簪子,要傳給女兒,如今給了你,也算全了我的心願。”
宮長訣隱隱有些明白,燕後話中的他,不是指先帝。
燕後道,
“曾經,我極不喜歡先帝,甚至是被迫嫁給他,可是先帝對我極好,一直到成婚近二十年,他待我始終如初,那時,我終於敞開心扉,那個時候,我有了那個孩子。”
“太醫診脈,診斷出我懷的是女兒,先帝說,待她出生,要賜她封號綰青,可是還沒等到她出生,先帝就山棱崩了。我的女兒,草草下葬,無名無份。”
宮長訣不知怎的,聽至此,心中像扎進了一根刺,明明該是最尊貴的大長公主,卻早早湮滅,連名份都沒有留下。
燕後緩緩道,
“這一切皆因楊元不喜。他是旁系宗親的孩子,當我的養子多年,不過比我小十歲,從小便偏執倨傲,我向來不喜歡這個養子,也做不到把他視如己出,只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大抵是他沒有母親的緣故,是把我當成依靠的,但因為我對他冷漠,他心中便留下了刺。所以,他囚禁了儒兒,變著法地折磨他,卻尊我為太后,讓我坐得高高在上。”
燕後長歎一口氣,
“是我錯了,若曾經好好管教他,是不是就不會造成這一切。”
宮長訣道,
“這不怪您。”
燕後垂眸,
“我已經許久沒有同人說過話了,今天晚上,大抵是這十六年來,我說得最多話的一個晚上。”
燕後道,
“我失去了許多東西,你與我太像,我怕你重蹈我的覆轍。”
燕後的眸光落在月澄花上,
“若是眼前,你所愛,你所珍視的一切都還在,便早早握緊他的手,不要放開了,否則,往後必定後悔。”
“我已經沒有後悔的余地了,只希望你不要後悔。”
“今夜說了這麽多,我隻問你一句話。”
宮長訣抬眸,
“太后請說。”
燕後道,
“楚家的小子,雖然話不多,也淡漠,但卻是難得的沉穩性子,今日白晝裡,他抱著你跑進北宮裡,求哀家為你尋太醫,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當時卻那般焦急,心中定是把你看得極重的。你心裡,有沒有他?”
宮長訣沉默,握著茶杯,不發一言。
燕後道,
“若有,千萬不要錯過了,要是錯過了,只怕後悔一生。”
宮長訣抬眸,
“太后娘娘,大抵,早已經錯過了。”
“我在心中將他看得最重的時候,他沒有出現。”
而現在,早已沒有機會了。
燕後道,
“遺憾太多,一夜是說不完的,但哀家說這麽多,隻想讓你細思,倘若年少時抓緊不放,哀家不會嫁給先帝,假如哀家懷著綰青的時候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以保住綰青為先,綰青便不會死。”
“你要是像哀家一樣,走過了一生,看過所有事情的結局,大抵便不會像現在這般不懂抓緊。”
宮長訣垂眸,握緊手中茶杯。
不,她真的走過了一生。她也早知道結局,但正是因為知道結局,她才要遠離。
他因為她,從高崖一躍而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三歲。
上輩子尚且沒有這麽多的險境,他都因她而死。
這輩子,她注定每時每刻要站在險境之中,她會刀口舔血,會直面刀戈,極有可能一個不測就會頃刻湮滅,她每一刻都會以命相博,用自己的身體擋刀。
他若如前世一般待她,只會因為她而再度瀕臨險境。
她的命,她自己不在乎,可是他的命,她不能不在乎,她不想再葬送他一次。
她一直對自己說,是因為甕喻,她害怕甕喻,她怕甕喻用皇權害她。
可是她心底那個一直被她按捺住的想法中,她更擔心的不是甕喻下手害她,而是他會為她舊事重演。
她不敢給他半點希望,不敢向他前進半步。
為了她的那束光芒,她願意生生世世永墮黑暗。
前世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三歲啊。
她怎麽忍心讓他為她再死一次。
縱她從沒有得到,也從未與他熟識,只要那個人不再因她而死,就夠了。
今夜這般的與他相處,只怕是她一生中,與他最近的時光。往後再不敢有。
原來他受過這麽多苦難,他受過這麽多傷,他的名字,他那份淡漠的氣度是這麽來的。
這般的了解,前世她從未有過,到這個地步,她知足了。
她可以仰慕他的光風霽月,但她不能讓他渡她的汙泥狂沙。
她打定主意,不要命也要護住宮家,可她卻不能讓他也陪著她不要命。
燕後道,
“哀家將你看做是女兒,你要什麽,哀家都會給你,往後你若有需要,盡管開口。”
宮長訣道,
“謝太后娘娘。”
燕後握住她的手,眸中動容,
“就是因為把你當成女兒,才不希望你走錯路,月澄花已經謝了,霜花不該再湮滅。”
燕後眸中隱隱淚光,宮長訣心中一動。
翌日,宮長訣出宮,到了宮門口,卻碰見了迎面走來的楊晟。
宮長訣行禮道,
“見過三王爺。”
楊晟上前,忙問道,
“本王聽說你昨日火海逃生,你可還好?”
宮長訣道,
“自然是無礙的。”
楊晟道,
“昨日,那匈奴王子實在欺人太甚,讓你不得不立下婚誓,不知道你——”
宮長訣眸色一沉,他此般刻意提及婚事,是想做什麽。
宮長訣打斷楊晟,
“王爺多慮了,臣女與表哥的婚事是真的。”
楊晟面色大變,
“你與左晉的婚事,是真的?”
宮長訣道,
“大殿上,陛下與皇后皆在,臣女怎敢欺瞞。”
楊晟急道,
“若你不喜歡左晉,本王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