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回來了!”
消息立刻傳遍大營,士兵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望著營門。
令狐車牽著馬車,緩步而進,他的臉色很難看,心情很複雜。
車上裝著滿滿一車食物,還有兩隻藥箱,藥箱裡裝滿了治傷的藥。
天空放晴,藍雲白底,陽光和旬。
“車哥,你回來啦,這麽快……”
陳小六興奮地跑上前,看見他的神色,禁不住咽下了後面的話,又不得不退了一步讓開路,看著他和大車緩緩過去。
大帳內。
令狐車跪拜,交代了事情經過:“屬下帶著些東西回來,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想著讓將軍治好傷,讓兄弟們吃一頓,有力氣,我們再殺他一場,死也值了!”
大將熊武掀帳而入,見令狐車跪在地上,一腳踹翻了他:“你這個混帳!我踹死你……”大將軍親衛立刻架住他,拉開,令狐車蜷在地上,感覺肋骨都斷了,眼前黑漆漆一片。
“將軍,東西不能收啊,一旦收了我們都……”
“已經進了軍營,就停在大帳外,藥箱還在我的桌上,信在我手裡。”陳玄禮揚了揚手裡的信,臉上平常,看不出情緒。
“我……”
熊武要動手,又被親衛架住拉開。
“將軍!”
“將軍!”
接連地,進來三個大將,一起拜道:“將軍,東西不能收!”
令狐車慢慢緩過來,腹部疼痛,左肩的骨頭也疼得厲害,聽見將軍們的話,他有些惶恐,難道自己做了錯事……
陳玄禮:“把車上的糧煮了吧,兄弟們餓了多天,先煮些粥喝,加些野菜。晚上我們敞開了吃,我宴請兄弟們。”
“將軍……”
陳玄禮擺手製止,“去吧,你們也歇一歇,明日還有硬仗。”
將軍們歎了口氣,行禮退走。
熊武臨走前,惡狠狠地看了一眼令狐車,憤憤離去。
“將軍,”令狐車掙扎著起來跪下,“屬下是不是辦錯了事?請將軍責罰。”
“不關你的事,”陳玄禮示意親衛扶起令狐車,看著他:“多大了,十九了?”
“十八。”
“多好的樣貌啊。”陳玄禮笑了笑,“我家小女十七了……”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臉上浮現起慈父的微笑,漸漸又消失了。
“信你看過嗎?”
“沒有,將軍的信,敵將的信,屬下都沒看過。”
點點頭,陳玄禮:“去吧,休息一下。”
聽見聲音有些疲憊,令狐車抬頭看了眼陳玄禮,瞥見桌上敵將來信,竟然是一張白紙,一時想不明白,隻好行禮:“是,將軍。”
等他退走,親衛幫忙解下鎧甲,陳玄禮的貼身衣服已經被汗浸透,半邊衣服上黑色和紅色血液暈染出片片痕跡。
“燒水,我洗個澡。”
陳玄禮的目光再次落在空白信紙上。
整個軍營彌漫著粥的香味,士兵們圍著鍋灶,看著米下鍋,看著熱氣冒起來,聞著香味漸漸濃鬱,像看著誰家的新媳婦似的,靜靜的。
“車哥,”陳小六端了一碗粥興致地跑進來,“哥,給,第一杓哎,稠的,快喝。”
“你喝吧,我吃了你的餅飽著呢,喝吧。”
令狐車勉強笑了笑,他的心裡還在想今天的事做的對不對。
“小六子。”
“嗯?”陳小六喝著粥,燙的吸溜,顧不上看他,“什麽事啊,
啊,嗯哥?” “你說我今天的事乾的對不對?”
“別想那麽多了,哥,對不對那是將軍們該操的心,反正我覺得沒什麽不對的,”晃了晃碗,“沒有你,他們上哪兒喝粥去。”
呼地,門口一暗,進來兩個士兵,氣衝衝徑直朝令狐車過來。
“你們幹什麽,你……”
陳小六被像扔小雞似的提著扔在一邊。
令狐車站起來,看著他們。
左邊士兵:“你就是令狐車?混蛋,你想害死我們啊!”
右邊士兵上來就撕了他領口,令狐車心底自責的火氣也爆發出來,不問為什麽,扭打起來,雖然年輕,但他還是抵不過老兵的實用技能,被一個過肩摔砸在地上,後腦杓磕得生疼。
另一士兵騎在身上,左右拳揮打,兩人叫罵著:“你這個混帳,老子都要活下來了,你又讓老子送死!”
“你們兩個逃兵,孬種!”令狐車抱著腦袋硬抗。
“我們逃兵?老子不知從死人堆裡爬起來多多少回!”兩個士兵拳打腳踢,邊打邊罵,“你小兔崽子才來幾天就害人!”
“就是,眼看的沒糧食就要投降了,你這混蛋又拉來了糧食……”
令狐車硬挨了兩拳翻身爬起來,和兩人廝打在一起,叫道:“吃飽了飯去殺敵啊,打了勝仗不就回家了。”
砰地一拳正打在令狐車鼻梁上,打得他仰面跌倒眼冒金星再也起不來。
兩個士兵也喘息著,不再動手,一人冷笑:“你以為給你飯吃是為什麽,要決死一戰了,大家都得死了,傻子!”
“上了戰場你肯定先死,你等著吧,混蛋。”
兩個士兵氣呼呼離去。
嚇得躲在一邊的陳小六跑過來扶起他:“哥,你怎麽樣啊哥,我去喊軍醫來。”
“別喊,我沒事。”令狐車撐著坐起來,心裡的傷比身體的傷更疼。
晚上。
令狐車和士兵們一起來到將軍帳前,席地而坐。
那裡擺著一副幾案,大將軍陳玄禮在親衛陪同下,出來。
陳玄禮穿著嶄新的鎧甲,抱著頭盔,英武非凡,掃視一圈,說:“弟兄們,三個月前我把你們帶出來,困於此地,戰不能戰退不能退,罪責在我,今天以水代酒敬你們一碗。”
想起死去的兄弟們,一些士兵傷感,受傷的人更是身心俱痛。
放下碗,陳玄禮緩緩地說:“你們可能都不知道,原先我是個廚子。”
這話激活了死水,士兵們頓時議論開來,紛紛好奇地看向他,一時不知道他要說什麽。
令狐車也驚訝,堂堂將軍怎麽忽然說起這個話來。
“後來家國戰亂,我為領主出征,因軍功慢慢累升將軍,期間生死傷殘見得麻木了。人都有一死,但我絕不讓你們也窩囊著死。”
“當初帶你們來時有三萬人,絕大多數是農民,一戰慘勝被困於此,有人害怕,有人想逃跑,都很正常,我不怪你們。”
“身後百裡之外是我們的邊境,那裡有說我們話的爺娘兒孫,有我們水土上長著的糧食,有我們的房屋,那是什麽地方?”
熊武吼道:“那是家!”
“家!”
一部分士兵叫道。
“那是家,是我們的家,不管之前我們什麽職業,此刻我們都是士兵,戰士,我們在為了家而戰,為了家鄉的兄弟姐妹而戰!我們都是他娘血錚錚的漢子!我敬你們一碗!”
陳玄禮再敬一碗。
士兵們群情激動。
扔下碗,陳玄禮高聲唱道:“爺娘相送長亭外,十裡淚珠月朦朧,吾兒此去多珍重……”
一些士兵們輕聲跟著唱起來。
熊武高聲唱道:“妻子相送半掩門,一夜無話包袱沉,夫君此去多珍重,歸來為兒取官名……”
接二連三地,士兵們紛紛跟著唱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升成漆黑的夜,又變成風,把戰旗吹得烈烈。
騎兵們一手牽著心愛的戰馬,一手提刀,唱著家鄉的歌謠,淚流滿面。
陳玄禮一刀捅進了自己坐騎脖頸,鮮血噴濺一身,他放倒戰馬,死死壓著,等它再不能動了,起身掃視眾人,淚目盈盈:“殺馬煮肉!”
“稚子相送樂開懷,腿軟臉嫩不能語,此去我兒渾不覺……”
低沉而悲憤的歌聲和大地融成一片,和黑夜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