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灰灰的。

　　風靜靜的，露水涼涼的。

　　令狐車跟在士兵最後面，提著刀，刀有些重，刀口有些卷，刀身冰涼。

　　他的身邊同樣都是些戰士編制之外的成員，馬夫，傳令兵，醫療兵，軍需人員等等，每個人都領到了一把武器，有些武器手柄上還刻著陌生的名字。

　　沉默是這支士兵的狀態。

　　他們的眼中有擔心，有惶恐，也有激動。

　　他們的步伐混亂，但努力保持著隊伍的整齊，有時也一起望向前面大將軍的方向。

　　陳玄禮已經變成整支軍隊的靈魂。

　　或許他之前就是靈魂，只是士兵們沒有像現在這般覺得他是。

　　殺掉所有馬，眾人吃喝過有了力氣，殺掉敵方斥候祭旗，老弱病殘守營，剩下所有人都作為步兵開拔，悄無聲息地，像一條受傷的毒蛇，朝著敵方大營前進。

　　陳玄禮就跟在隊伍中間，周圍是他的百名親衛，帥旗卷著，被扛在親衛肩上。

　　令狐車他們作為最後的力量走在最後，但他們都心裡清楚，他們會是最晚上戰場的人，也會是最早死去的人。

　　寂靜會傳染，恐懼也會。

　　陳小六在發抖，身子抖，牙齒也抖。

　　令狐車握住他的手腕，捏了捏。

　　陳小六感激地看著他，想說什麽，看了看周圍沉默的人們，沒說出口，咬緊了牙。

　　地是灰暗的，天也是灰暗的，氣氛沉默地像墨色。

　　不知行進了多久，令狐車有些微微喘息的時候，軍隊停止了前進。

　　周圍的人，有些詫異，有些茫然，有些緊張地要哭。

　　這意味著要開戰了。

　　前面的隊伍很快分成了新的隊形，並且四散開拔。

　　一個校尉過來，看著他們:“你們十幾個人，跟我走。”

　　令狐車要跟著走，陳小六也跟過來，校尉一指:“人夠了，你去那一隊。”

　　陳小六一下子恐懼上頭，臉色煞白，絕望地看向令狐車，顫聲求助:“哥……”

　　“大人，我們一起的……”令狐車心裡不忍。

　　校尉皺眉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陳小六高興地急忙跟上來。

　　到了一隊士兵跟前，校尉說:“待會跟緊我們，我們衝進去殺人，你們到處放火，放完火，拿著刀，見誰殺誰，和我們匯合，明白麽?”

　　不等他們回答，已經有人過來，給每人發了一支火把，看了看眾人，把火折子交給令狐車:“你拿著，待會給他們點。”

　　火把透著熏人的油味兒。

　　“哇！”

　　有人吐了。

　　校尉皺眉頓了頓，輕聲說:“可以了，出發！”

　　令狐車跟著這隊士兵換了方向，急行軍。

　　他回頭看了看大部隊，他們很快沒入夜色裡，像鮮血暈染進大地。

　　校尉示意貓腰慢行，後面人緊張不已，有人武器掉了，嚇了大家一跳。

　　再往前行，忽然旁邊的人嚇得躲開了，令狐車細看，那邊躺著一具屍體，是敵方斥候。

　　他隱約明白了什麽，也意識到這次行動的運氣成分。

　　生與死的運氣。

　　他看了看陳小六，後者更緊張，張著嘴喘息著，握著兵器的手指青白。

　　遠處傳來震天的喊殺聲。

　　校尉一揮手:“衝！”

　　士兵們悄無聲息，像黑夜一樣湧入進敵方兵營。

　　令狐車和其他人緊跟其後，

有人摔倒了，別人也顧不上幫扶，一群人跌跌撞撞衝過倒塌的柵欄，越過新鮮的屍體，進入了滿是喊殺聲和鮮血的世界。　　“殺！”

　　校尉大喊著，士兵們大喊著，像一把鋒利的長矛插進營地，從兵營裡衝出來的敵軍士兵也呐喊著，雙方碰撞在一起，交叉，滲透，融在一起，刀槍碰撞聲，廝殺聲，慘叫聲，映著烈烈火光蒸騰起來。

　　令狐車隻聽得見自己砰砰心跳和急促的喘息聲。

　　“我們怎麽辦啊哥！”

　　陳小六和其他人一樣，顫抖著，舉著刀背靠背擠成一團。

　　令狐車喘息著，拿出火折子吹著，點著自己的火把伸出來:“快，都點著了，點火！”

　　其他人陸續點燃自己的火把，卻都舉著，到處都是廝殺的人，不知道要去哪兒。

　　“兩人一組，哪兒沒著火往哪兒跑，點著了就跑回來，在這裡集合，小六跟我。”令狐車一拉陳小六，往柵欄牆邊奔過去，其他人一咬牙，兩兩一組，四散跑開。

　　“哥，我們來這兒……”

　　“噓！”

　　令狐車拉著他蹲在柵欄和營地中間的黑暗裡，但火把卻照亮著他們。

　　看了看，他們衝進來的這一大片早已成了火海，喊殺聲已經朝中間蔓延過去，但他知道，敵方有八萬之眾，短暫的偷襲成功並不能說明什麽，等待己方的將是立刻像潮水般湧來的敵人。

　　“前面那，看見沒，”令狐車拉他起身，指了指遠處黑暗裡，有火盆照亮的大帳，光線裡敵軍人影憧憧，“敵軍大帳，我們去把那兒燒了！”

　　“哥，”陳小六嚇得拉著他，“敵軍主帥的營帳，送死啊！”

　　“我們從邊上溜過去啊。”

　　陳小六拉著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手上火把抖得厲害。

　　令狐車帶著他貓腰從營帳側面跑過去，在距離下一個營帳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聽見營帳背後有人在呵斥命令集結士兵，急忙拉著陳小六蹲下來藏身。

　　“哥……”陳小六的聲音無助又顫抖。

　　“噓，”令狐車一回頭，愣了，陳小六的火把將身後的營帳點著了，火勢眼見得擴大，把營帳燒了一個大洞蔓延向四周，透過這個大洞，裡面的傷兵和他們目光相對，雙方都呆了一下。

　　令狐車嗖地竄了進去，半途扔掉火把，舉刀猛地躍起劈砍下去。

　　傷兵還沒從意外中回過神來，腿上傷口流血，一翻身就往床下滾，啪！被令狐車一刀劈在後背，嗯?兩人都是一愣，原來令狐車倉皇激動之下拿反了刀，刀背劈在傷兵背上。

　　傷兵咚地掉下，往起來爬時大喊:“來……”

　　咚！

　　令狐車要踢人卻慌忙之中踢在床邊，木板床撞過去正好撞在傷兵臉上，撞得他跌倒在地也打斷了喊叫。

　　“幫忙啊！”

　　令狐車喊著，雙手握刀撲過去戳傷兵，傷兵骨碌滾進床下躲開了。

　　陳小六嚇得還握著火把躲在營帳進門的角落裡不敢動彈，好像要把自己從角落裡塞進去。

　　傷兵骨碌碌側面滾出來，連滾帶爬要去拿武器。

　　“扔了那玩意來幫忙啊！”

　　令狐車叫著，一刀砍在傷兵腳上，傷兵慘叫一聲，翻身胡亂地踹著，血流不止，一邊雙手撐地不斷地後退，一邊喘息著:“兄弟，你我都是為領主賣命， 這裡沒外人，劃不來以死相拚，繞我一命……”很快靠在了另一張床邊。

　　床上放著武器和盾牌。

　　陳小六扔了火把，拿了刀舉著，還是害怕地流著眼淚，藏在角落裡哆嗦。

　　火已經燒著了半邊帳牆，頂部開始燃燒。

　　令狐車也已經從慌亂中鎮定下來，這幾個月以來雖然是第一次殺人，但戰場的氛圍感受得多了，明白這個時候只有冷血才活得下去。

　　他舉起刀快步走了過去。

　　呼，門簾掀起，一個敵兵才進來，被腳下火把一驚，噗！陳小六的刀戳進了他脖頸，陳小六嚇得一松手癱倒在地不住地後退，敵兵捂著脖頸，鮮血汩汩，被腳下火把點著，整個人倒向陳小六。

　　傷兵搶了床上刀劈過來，幸虧令狐車回神快躲開，跳起劈砍，傷兵單手抬刀去擋，當！擋了第一下，令狐車第二劈，第三劈，接連劈砍下來，也不知劈了多少下，肩膀酸疼舉不起刀了，這才看見，傷兵已經快要被自己劈斷脖子了。

　　咣當，刀掉在地上，令狐車癱坐在地喘息。

　　“哥……”

　　陳小六哭聲顫抖著，爬過來:“我們回吧……”

　　嘩啦嘩啦，頂上燃燒著的布絮掉落，整座營帳燃燒著。

　　令狐車喘息著，看了看手上，身上的鮮血，再從燒爛的營帳看出去，敵軍明顯大於我軍，我軍已經被殺得撤退了。

　　“哥，怎麽辦啊，我們要死在這裡了哥！”陳小六哭得眼淚嘩嘩。

　　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令狐車:“換上敵軍衣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