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三年七月二十六日,遼中京大定府吐兒山、遼帝耶律隆緒行營壽寧殿。
殿內燈火通明,北朝皇帝耶律隆緒身穿明黃色朝服腰纏玉帶,高踞禦座之上,除了發式有所不同與趙恆衣著並無二致。禦座下方左右兩邊各有文武官員數人就坐於繡墩之上。
劉惟伊輕掃一眼殿內情形,疾步前趨至禦座下方深揖及地,“南朝起居郎劉惟伊見過北朝皇帝,願陛下福壽安康。”
“南朝起居郎免禮。”
劉惟伊起身垂首站立,“外臣謝過陛下。”
“賜座。”
劉惟伊再次謝過半邊身子落座於繡墩,眼觀鼻,鼻觀心。
“南朝皇兄身體可好?”
“啟稟陛下,我皇身體康健。”
“南朝起居郎一路走來是否稱心如意?”
“啟稟陛下,北朝政通人和、同僚盡心盡力,外臣賓至如歸。”
耶律隆緒笑容滿面,“既是如此,和南朝相比又如何?”
“啟稟陛下,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南北兩朝亦是如此。南朝秀美,南人聚地農耕而居,北朝壯麗,北人四季遊牧而居,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可攜手並進共同繁榮。”
耶律隆緒掃視殿內群臣,“南朝起居郎所言,各位愛卿以為如何?”
右側侍立的起居舍人程翥先行開口,“同為天子親隨官,臣想與南朝起居郎交流幾句,請陛下恩準。”
“南朝起居郎可曾願意?”耶律隆緒心情愉悅,還是親隨官貼心。
劉惟伊起身作揖,“外臣初晉起居郎,先行謝過程大人指點。”
“起居郎登南朝天禧三年乙未進士科一甲,本為狀元因朝製降為榜眼,又自請降為探花,可是因南朝不公心有不忿?”
“確有不公,外臣本為南朝監察禦史,耳中所聽眼中所見皆是政事,比貢舉人更懂我皇和朝中重臣心思,近水樓台先得月,能竊居一甲已是心中有愧,至於自請降為探花是因為外臣覺得探花之名美過榜眼。”
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兼政事令張儉忍不住叫好,“近水樓台先得月,起居郎果然不負詩詞盛名妙語連珠。素聞南朝群臣議事只能站立少有賜座,不似我大遼皇帝厚待臣子,起居郎有何高見?”
劉惟伊朗聲答,“北朝相公明鑒,此乃吾皇體恤臣子兼具愛民之舉,一怕臣子帶病上朝,而怕臣子體邁誤事耽擱萬民,若是朝堂之上站立不穩,如何牧萬民替吾皇分憂?”
張儉苦笑,“沒想到本相被人嫌棄老邁,起居郎不止是才情好,還不懂尊老。”
“張相公乃一國宰執,實話實說就是對相公最好的尊重,更何況相公正值壯年離百歲尚早,何需外臣尊老?”
張儉捋須自得,“本相被人罵老邁,心情居然還能不錯,南朝起居郎不愧曾為監察禦史,一言可當百萬兵。”
“外臣將相公此話牢記在心時刻鞭策,努力朝著相公指明的方向前進。”
東京留守耶律八哥因兵敗高麗前來中京請罪,心情自然不佳,“我大遼現如今衣飾習俗皆向南朝學習,還有人生來不學契丹話反而先學漢語,南朝起居郎覺得此事於我大遼是危還是機?百年以後我大遼會否如今日這般強盛?”
“千余年前趙武靈王尚能胡服騎射成就霸業,北朝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豈會不知此中利弊?由春秋至今塞外民族拚著死絕也要入主中原,不正是因為仰慕中原文化?如今北朝皇帝陛下胸襟寬廣能納百川,一舉成就前人未有之盛事,解刀兵之危,為何耶律大人還會杞人憂天?若大人真的心憂,就該以身作則先行複古。”
耶律罷哥冷笑一聲,“我大遼如日中天兵強馬壯豈會蹈前人覆轍?”
“匈奴、突厥、鮮卑哪一個不曾如日中天過?敢問大人他們今何在?”
耶律八哥還待再辯,耶律隆緒直接打斷,“好了,南朝起居郎遠來是客,有什麽話留待明天再說,都退下,朕和起居郎論論詩詞。”
片刻之後,壽寧殿只剩內侍宮女。
劉惟伊躬身說道,“外臣謝過北朝陛下賜茶。”
耶律隆緒笑容和煦,“朕絕無南下之心,起居郎無須在意耶律八哥所言。”
“辯論沒有對錯自然不會在意,外臣所言,也請北朝陛下不要介意。”
“不過起居郎言之鑿鑿,朕還是想聽聽理由。”
“無他,嫁衣而已,北朝太宗在開封建國後主動退守幽雲十六州,不就是怕塞外異族崛起?”
“大遼今非昔比。”
“中原大地也已統一,就算未曾統一,北朝陛下敢進駐東京城?”
耶律隆緒霸氣盡顯,“朕有何不敢?”
劉惟伊自信一笑,“北朝陛下若不能在三年內飲馬北海,契丹一族盡沒於中原。”
耶律隆緒雙眼殺氣盡顯,“事有不成,朕難道不能退?”
“北朝陛下想退到哪?難道北朝陛下還當遼國是塞外異族?外臣縱觀史書,從未見過中原正統能安然退守塞外。女真、高麗、黨項、吐蕃甚至於陛下的族人會讓陛下安然而退?”
耶律隆緒雙眼一眯,“中原正統?”
劉惟伊滿臉驚訝,“北朝陛下年年對塞外異族用兵,難道不是以中原正統自居?”
耶律隆緒難得臉紅,“南朝皇兄也這樣認為?”
“吾皇從來沒明說,既然以兄弟相稱,想必內心也是讚同的,更何況陛下親政以來所行之事皆為中原正統應做之事。”
耶律隆緒長歎一聲,“積重難返,若再給朕五十年時間,大遼便能成為第二個當之無愧的中原正統,可惜天不成全,只能看朕的子孫有沒有這個志向。”
“北朝陛下英明神武,血脈傳承必不會差。”
“英明神武的是朕,不是朕的子孫,也不是契丹一族,朕都做了二十七年的兒皇帝,下一代怕是難逃宿命。”
拂曉,劉惟伊躺在氈帳內長歎短噓,今天已是七月二十七日,中元節錯過無所謂,中秋節肯定也是在遼國度過,虛禮害人。
收拾好心情,在第一縷陽光刺破天際之時,劉惟伊站在氈帳外看著漫山遍野的翠綠,不由心馳神往,若是縱兵十萬不知道能在草原上掀起多大的浪花。
“昨夜實在對不住,太過丟人現眼。”江德明滿臉羞愧。
“江押班一直這樣喝下去,我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能多喝就多喝點,三個人乾不過一個耶律宗業,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
“劉大人昨夜覲見北朝皇帝可將國書呈上?”
“北朝皇帝會在中京受獻國書,也不知道會耽擱多久?”
接連三天劉惟伊都是從早喝到晚,耶律隆緒不再露面,但也沒虧待宋國使團,遼國兩院文武百官輪番上場,包括南院樞密使王繼忠。
江德明防賊一樣的防著王繼忠,這可是拿著兩國俸祿的降臣。
劉惟伊對王繼忠頗感興趣,這可是澶淵之盟的主要促成人。因同僚見死不救力盡被俘,與楊業寧死不降有所不同,他降遼後在宋遼之間積極奔走,力促澶淵之盟達成,現如今官至大遼南院樞密使,與他相比楊業何其悲哀?
事實證明日日防賊是防不住的,江德明再次醉倒。
王繼忠羞愧的說明來意,四歲的梁王耶律宗真需要一個老師,耶律隆緒承諾一年內晉太子少師。
劉惟伊臉又綠了,耶律宗真的生母蕭耨斤根本就不能用狠毒形容,而是喪盡天良,想殺誰就殺誰,想睡誰就睡誰,活到兒子駕崩孫子繼位。死後的諡號本是欽愛皇后,史官大筆一揮改為欽哀皇后,可見名聲有多臭,真留在遼國肯定凶多吉少。
要自救還不能明著來,酒桌上也能醉死人,於是劉惟伊每宴必寫思鄉詩詞,遼國百官首先承受不住根本接不下來,終於驚動了耶律隆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