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年八十一日,夏州城外十五裡處。
未時三刻,李德明聚犛牛一千八百頭、駑馬四百余匹衝擊平夏軍軍陣。
為防牛馬失控,近六百黨項老弱一手握韁繩掌控前進方向、一手拿刀在牛屁股上刺扎保持前進速度,數萬黨項輕騎步軍尾隨在牛陣後方、試圖一鼓作氣鑿至平夏軍金山中軍大營。
牛馬衝陣瞬間即至一裡之外,平夏軍中軍正前方的軍陣突然撤進左右兩側,一裡寬、五裡長的通道盡頭,高三丈、長寬皆為十六丈的金山赫然在列。
心存死志的黨項老弱紛紛改變前進方向駕馭著牛馬朝金山奔去,葬身於金山腳下想必來世再不會受貧苦之困。
平夏軍左右兩翼壓力頓減,各個軍陣的主將信心瞬間爆漲,四十萬平夏軍監軍使劉惟伊手握天子劍以身誘敵,此戰必將名留青史!
李德明驚喜怒接連交替,只是一瞬間就塞滿腦海心頭,驚的是宋軍主帥竟然敢以身犯險行誘敵之計、還沒來的及歡喜一群沒見過錢的黨項老弱死士便駕馭著牛馬改道衝向金山,十萬黨項部族的心血一朝殆盡、夏軍已成騎虎之勢唯有奮力向前。
平夏軍軍陣最前方、正中三裡地帶成為交戰核心區域,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有了泄洪口,千軍萬馬身不由己的湧入其中,偶有散落的牛馬衝向軍陣左右兩翼一點浪花也未能濺起,跟在牛馬身後的黨項輕騎紛紛中箭倒地。
誓死衝陣的黨項輕騎面對十裡軍陣束手無策,依靠求生本能衝向薄弱的泄洪口,跟隨著近乎癲狂的兩千余頭牛馬衝向平夏軍金山中軍大營。
平夏軍軍陣正中近乎崩潰,一裡寬的泄洪口被牛馬衝陣擴為兩裡寬,十裡長的戰線壓縮在三裡之內。
宋軍兩翼紋絲不動,坐視中軍風雨飄搖。
一刻鍾長過一萬年,夏軍牛馬衝陣終於貫穿五裡寬的宋軍大營,無數散落的牛馬自發奔入新城享受劫後余生的快樂。
平夏軍金山中軍大營青黑兩旗突然揮動前傾,平夏軍左右兩翼同時出擊,六萬馬步混合軍陣齊頭並進,馬軍拓陣、重甲步軍穩固抗起了迎擊北方來敵的大旗。
兩裡寬五裡長的軍陣泄洪處,東西兩側宋軍不再兼顧北方,嘶吼著衝向突入陣中黨項輕騎。
張昭孝親領五千重甲刀兵由後軍湧出,匯同一萬手執長槍的廂軍列陣於金山中軍大營前穩步向北推進。長槍前刺、無論傷敵與否,重甲刀兵總會兩步突進斬馬於刀下,長槍隨即刺入倒地的夏軍。
李德明含淚吞下牛馬衝陣避重就輕的苦果,黨項主陣再度前壓、輕騎同時繞擊平夏軍東西側翼,試圖亂平夏軍陣腳。
宋軍熬過最艱難的時刻陣線重新穩固,夏州城內的拓跋山遇無絲毫異動。
鄧守恩放下虛懸的心再無後顧之憂,當即令王德用、李昭慶領騎軍五千增援東西兩翼。
百裡疆場卷起四方風雲,二十余萬大軍以命相搏決定西北大地百年內的歸屬。
殘肢遍地哀嚎遍野,烈日炎炎擋不住血流成河,無主戰馬在刀光劍影中四處尋找曾經的主人。刀鈍槍折的將士有一地器械供其更換,偶有乾糧散落,片刻之後便會落入兩軍將士口中,更有饑渴難耐者抱著亡者一陣亂吸,滿嘴鮮血的迎向敵軍。
夏軍對於傷重同袍只能給其一個痛快,宋軍陣中卻有數百醫師、醫僧穿梭救治傷患。
兩軍僵持不下,夏軍主攻傷亡慘重,宋軍主守進退自如。
鄧守恩、李德明都有息兵止戰之意,但誰也不敢先鳴鉦,只能任由將士鮮血流盡,兩軍主陣太過接近,一退一進之下勝負立分。
黃昏時分,李德明終於接受現實,無論他怎麽指揮夏軍總會從四面八方衝向金山所在,那是平夏軍的中軍大營。
夏軍終於拿出最後的底牌,以八百鐵騎為主力衝向平夏軍金山大營,萬余精騎在後一千重甲鐵軍間雜其中,與此同時黨項諸部老弱婦孺齊齊上陣衝向平夏軍左右兩翼。
決戰在即,平夏軍佔盡天時地利人和,鄧守恩將俘獲的三百多頭犛牛列於中軍陣前用來遲滯夏軍鐵騎,同時令王遵度領馬軍兩千五百護衛金山大營。
漫天黃沙飛舞,夜色提前降臨,平夏軍在無定河岸邊點燃烽火,龍州首先呼應亮起,六百裡長城烽火直衝天際與星月爭輝。
陣前平夏軍在兩軍交戰區域四處點火替弓手、弩手張目,將光明留給夏軍、黑暗留給自己,無數夏軍衣物投入火光之中發揮余熱。
拓跋山遇默默砍斷夏州城樓上的軍旗以示臣服,李德明即便是勝也會止步於夏州新城。
宥州、洪州、橫山神堆寨、榆林紅石峽平夏守軍連夜出城奔援夏州截斷李德明東西退路。
宋夏兩軍陣前,李德明妄圖以輕騎夜破平夏軍的夢想破滅,無論怎麽衝擊平夏軍軍陣都找不到落單的宋軍士兵,宋軍百人成陣與黨項輕騎交鋒穩戰上風,唯一令李德明欣慰的是黨項鐵騎鐵軍已經衝破宋軍重重阻攔耀馬於金山之下。
平夏軍金山中軍大營燈火徹夜通明,方圓二十裡內清晰可見,宋軍安穩如山緊守陣角不給夏軍任何可趁之機。
黨項鐵騎本無任何靠近宋軍金山大營的機會,只因四裡之外一牆之隔的王遵度所部兩千五百馬軍遲遲不至。中軍主帳外的劉惟伊已有陣斬王遵度之意,黨項鐵騎衝陣五裡已至金山,已方養精蓄銳近在眼前的馬軍卻延誤軍機,無論什麽原因都說不過去。
“一座金山竟然能換李德明兩次舍命而攻,此戰必入青史。”鄧守恩滿臉紅光,一戰蓋過韓守英數戰之功,就算他毫無攀比之意心中也笑開了花。
劉惟伊知道鄧守恩有息事寧人之心,也不點破只是讚道,“若不是鄧都知提議中軍主帳以篝火激勵軍心,戰事也不會這麽順利。”
鄧守恩笑道,“拾人牙慧畫蛇添足之舉,此次陷起居郎於險地日後回京劉夫人再也不會讓老夫進劉宅了。”
“金山十六丈寬、三丈高,你我二人親軍六百、還有兩架三弓八牛弩,這樣夏軍還能登上來只能說明你我治軍無能。”
劉惟伊話音剛落帳外突然傳來陣陣嘶喊,斬旗者賜金山一座!
鄧守恩主帥風度盡顯,“往前走幾步看看李德明有何拚命絕招?”
劉惟伊早就急不可耐,疾步走向金山邊緣俯視正北,一眾親軍急忙上前團團護衛。
此時夜間交戰之地,竟然有一種殘酷的美意,漫天星光與遍地篝火爭相璀璨,落日早已遠去,鮮血滴落在高溫尚存的沙土裡,冷熱交替之下騰起陣陣霧氣漂浮在人間煉獄。
數百黨項鐵騎再度突破重重阻礙已至金山百步之外,鄧守恩連忙拉著劉惟伊後退十步靜觀其變。
黨項鐵騎紛紛墜於中軍大營陣前倒地不起,鼓舞士氣之舉往往意味著送死誰都不能例外。
數百鐵騎身死換得三兩騎奔至金山腳下,一匹黑馬風馳電掣般射向金山數次跳躍已近金頂。
劉惟伊一聲怒吼,“不準射馬!”
親軍慎射之下黨項騎士得以登頂,揮舞著手中的斬馬刀劈向劉字監軍旗,金鐵交鳴火光四濺之中黨項騎士倒在馬下,一聲無恥被淹沒在哄笑聲中。
劉惟伊早已將主帥和監軍的旗杆換成熟鐵棍,就連旗幟也由細鐵棍撐著無風也能招展,只因宋軍迷信旗倒必亡、旗幟不展大凶。
劉惟伊牽著高近一丈的黑馬讚不絕口,當場表示並由其繼任劉家傳家寶一職。
王遵度所部馬軍姍姍來遲,朝四百步外的黨項輕騎衝去。
劉惟伊喜得寶馬之際鄧守恩趁機規勸,“王遵度是陛下潛邸出身的將領,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饒他一命。”
劉惟伊搖頭,“兩千五百馬軍早一刻上陣,黨項輕騎根本沒有近身金山的機會。馬我可以不要,但陣亡將士的公道必須討回來,特別是剛剛在金山大營前倒下的。”
兩千五百馬軍的加入直接將黨項輕騎堵在三百步以外,劉惟伊再度走到金山前沿觀戰。
鄧守恩盡過心意後也就不再相勸,“這場仗沒有任何取巧之處,堂堂正正的大勝,李德明當俯首你我二人身前。”
劉惟伊忍不住失笑,“鄧都知可要想好,李德明乃陛下親封西平王確定要受他一拜?”
三百步外黨項輕騎咆哮連連,似乎是李德明親自壓陣,王遵度在東西兩翼宋軍的相助下節節敗退。
劉惟伊沉聲說道,“合圍吧,李德明不一定要死,王遵度靠不住。”
鄧守恩凝視正北指揮親軍金山邊沿豎盾,“讓他們再進一百步,一次打掉黨項八部的精氣神西北從此無憂。”
黨項輕騎逐步逼近,王遵度所部竟然逐漸敗退至東西兩翼,平夏軍中軍大營再度暴露於外,張昭孝再次親領重甲刀兵在金山前布陣。
三弓八牛弩上弦,六百親軍弩機上弦斜指北方,黨項輕騎還是被擋在兩百步之外聲息漸無。
劉惟伊扭頭看向鄧守恩語氣堅決,“合圍!”
夜空中數聲尖嘯傳來,鄧守恩俯身撲向劉惟伊,數朵血花綻放於金山邊沿,此時星光璀璨天地為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