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禧四年八月八日。
劉惟伊費勁唇舌向鄧守恩解釋八十萬貫的雙重用途,激勵將士用命,勝為封賞,敗可滯敵,無論勝敗八十萬貫李德明都帶不走。
借住於中軍大營的薛映再度啞口無言,拖著老邁身軀體驗劉惟伊所言幾分為真幾分為假。
鄧守恩連忙上前攙扶,八十萬貫未建功於黨項諸部、就先將薛映壓倒在地恐怕會成為千古笑談。
薛映人老心不老,堅持挎上五貫銅錢邁前一步,“就算李德明領軍二十萬,半數全身而退也帶不走這八十萬貫,長城、水路俱為平夏軍所控,黨項諸部只能走荒原沙漠,除非李德明能讓夏軍視金錢如糞土、否則他逃不掉必敗之局。”
這一夜,劉惟伊臥於黑棺之上枕著星光入睡、夢回千年以後。
再次醒來時已是晨曦微露,劉惟伊拭去眼角的絲絲晶瑩長歎短噓。
一道鬼魅般的聲音自身後傳來,“起居郎為何如此心傷,可是思念妻兒?”
劉惟伊回頭一看是陳年老鬼薛映。
親軍在一邊解釋道,“薛大人要看金山日出,半個時辰前出的營帳。”
劉惟伊臉都綠了,金山還有這種用處?
“起居郎不是為妻兒神傷?”
劉惟伊沒好氣的說道,“薛大人家想必是四代同堂吧?”
薛映想起兒孫滿臉喜悅,“重孫已經七歲。”
“有一天重孫突然說他是薛大人的爺爺,薛大人會怎麽樣?”
薛映顧左言他,“快去請智廣大師,起居郎陰邪入侵。”
親軍不為所動,“薛大人放心,監軍使一直都是這樣,早上過去就好了。”
“聽聞劉家稚女難倒了李士衡,起居郎現如今想考考老夫?”
薛映轉身進了營帳苦苦思索答案,劉惟伊終得晨間清淨。
天色大亮,軍營沒有了夜的沉寂逐漸忙碌起來,鄧守恩坐鎮中軍,劉惟伊領著蕭盡忠、張昭孝四處巡營傾聽將士心聲訴求。
有將士提出希望近距離仰視金山,張昭孝保證日落前夏軍主力到不了夏州,劉惟伊當即應允,由軍營最外圍開始、不許著甲、不許攜帶器械以都為單位離隊者斬,繞金山一圈後原路返回軍營。
劉惟伊回到中軍主帳已是正午時分,參觀金山的將士依舊絡繹不絕。鄧守恩不讚成如此行事,但一想到鼓舞士氣就強自按下不悅,誰也不知道三日後會有多少人活著,就當是圓了他們心願。
午時過後,郜正隆領著五百醫師趕到夏州,鄧守恩隨即召開軍議,各軍都指揮使列席。
軍議結束後鄧守恩強行將薛映送到無定河南岸坐鎮,美其名曰夏州守軍會從南門突圍需要重臣壓陣。
西軍不是駐守東勝就是隨曹瑋出征,劉惟伊身邊已無可用之人,堅持張昭孝領五千重甲步軍作為奇兵駐守中軍。
各軍指揮使紛紛領命離去,唯獨留下虎翼水軍都指揮使王清、神衛水軍都指揮使衛千乘。
五千水軍自開戰以來無人因戰減員,不是在黃河撈屍就是在大理河、蘆河、無定河運送物質。
無定河不適合車船行駛,五千水軍最後的依仗即告失去,靠著百十艘小船混天度日,鄧守恩已當他們是廂軍交給劉惟伊練手。好在五千水軍的兵器以弓、弩為主,劉惟伊仍然令他們協助廂軍駐守無定河南岸,八月十一日夏州烽煙燃起時必須以百舸爭流的方式由無定河上遊支援夏州。
王清、衛千乘一臉悻悻離去,無性命之憂值得慶幸、被人輕視的滋味也不好受。
鄧守恩忙著擺陣置軍,劉惟伊坐鎮中軍大營處理各地往來文書,再次收到急腳遞送來的秦州軍情急報。
李迪口風漸改不再說秦州有危,只是述說夏軍的種種暴行,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城外奸**孺借此羞辱宋軍等等,最後感慨秦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長此以往大宋盡失此地民心。
劉惟伊信都懶的再回,只是命令急腳遞秦州急報直送夏州無須經轉曹瑋部。
傍晚時分,黨項探馬出現在夏州城外三十裡處,鄧守恩示敵以弱令平夏軍北面探馬撤回軍營。
酉時末,五百夏軍先鋒繞過夏州奔赴黑水河取水,等候已久的蕭盡忠斬獲首級二百三十一具揚長而去。
是夜,宋軍陣前壕溝外十裡長的篝火徹夜通明,兩軍弓手圍繞著篝火你來我往,鐵甲在身的宋軍再次小勝一籌。
天禧四年八月九日,晨間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夏州,李字王旗飄蕩在夏軍陣前。
三丈高的金山屹立於宋軍軍陣中後,青、赤、白、黑、黃五張旗幟立於金山迎風招展,分別代表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鄧字帥旗、劉字監軍旗立於正前方,十四萬宋軍齊聲嘶吼,活捉李德明者賞金山一座!
黨項諸部看著平夏軍金山中軍大營垂涎欲滴,吼叫、嘶喊、呼哨混響、一時之間夏軍醜態百出,西平王王旗豎立時的莊嚴肅穆蕩然無存。
李德明滿臉陰沉,又是這個劉惟伊,紅石峽挖祖墳的是他、用金山羞辱黨項諸部的還是他。黨項輕騎四處撒向東北、西南,確定兩處有無宋軍埋伏。
宋軍左右側翼的蕭盡忠、王德用分遣輕騎追殺夏軍探馬。
與此同時,西北、正北、東北荒原沙漠深處不斷湧出大大小小的部族加入夏軍,各部首領在王旗下跪拜李德明之後列於陣前。
夏軍主力漸漸分成三部與宋軍對陣,將大小部族夾在中間,防兩翼受到宋軍侵擾。
宋軍陣前望樓上的望子不斷將軍情匯報給中軍大營,或用旗幟或用信箋。
逐漸明朗的陣前形勢令鄧守恩苦笑不已,“李迪害人不淺,哪個李德明是真的?照這樣聚集下去夏軍至少有九萬人,算上馬軍平夏軍並無兵力上的優勢。”
“這下也不叫李相公了,昨天還叫的那麽親熱。”劉惟伊酸味十足。
鄧守恩難得開懷,“難不成起居郎見不得老夫尊重李迪?”
“我希望鄧都知尊重寇相公、丁相公、馮相公,至於李相公還是算了,只是書讀的好而已。”
“老夫不懂理政,只知道李迪是朝一股清流。”
“清流好空談,空談誤國,實幹才能興邦。李迪也算不得清,我就不信鄧都知勾當皇城司會不知道李家扒灰一事。”
劉惟伊不等鄧守恩回應,叫上親軍就走,“我去陣前慰問將士。”
鄧守恩抓住劉惟伊不放,“別亂來,你要是沒於陣前,十四萬人都得死在這。”
劉惟伊搖頭拒絕,“不能再讓李德明這樣聚集人氣,我軍長時間待戰士氣會不斷衰落,必須引他填壕溝。”
鄧守恩一臉決絕,“我去!”
“鄧都知的名氣不夠,鼓響我立刻回來。”
“想想家中的妻兒,你有三長兩短她們怎麽活?”
“陣前將士哪個沒有父母妻兒?他們敢死我難道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這一趟必須走!”
鄧守恩目送劉惟伊策馬遠去感慨萬千,若是你早生二十年黨項拓跋氏哪有機會稱王?
劉惟伊一身戎裝來到陣前,兩名親軍一捧天子劍一持監軍旌節跟在左右。
郜正隆跟在劉惟伊身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視陣前。
重甲步兵皆是席地而坐,二十斤重的鐵甲在身,站著只能浪費精力。
劉惟伊攔住想要行禮的將士厲聲說道,“誰站起來扣誰俸祿,本使來看望你們、不是來折磨你們。”
哄笑過後無人起身、陣前將士精氣更足, 張昭孝不停的在前面提醒、監軍巡視陣前一切照舊披甲者嚴禁行禮。
“只要進入射程,不要吝嗇箭矢,五箭射中一人平夏軍也能全勝。”
劉惟伊不停的重複,不停的承諾、許諾、展望未來,平夏軍的戰意節節高漲,陣前歡呼聲雷動。
李德明遣使喊話希望和宋軍主帥商討兩國未來,劉惟伊斷然拒絕令人在壕溝處喊話,“李德明自請降西平王為西平候,長子、次子入東京為質,平夏軍才會接受黨項八部請降!”
辰時末,十裡之外的夏軍鼓響,陣前拒馬處望樓上的望子撐開手中的旗幟來回揮舞,示意夏軍來襲。
郜正隆按兵不動,劉惟伊斷然拒絕張昭孝返回中軍大營的請求,執意等到開戰以後。
巳時初,宋軍探馬回報,夏軍步騎混和軍陣行至壕溝五裡外,並以氈車為前導。
“氈車?是用來擋箭填壕溝的?”劉惟伊看向郜正隆。
郜正隆點頭稱是,“拋射沒問題但殺傷力不太夠。”
“用三弓八牛弩破氈帳。”
“損耗太大,那樣的話破夏軍鐵騎可能不夠。”
“盡管用、有壕溝在黨項鐵騎自然上不了場,我會讓人將十裡井和龍州的三弓八牛弩送來明天就能到。李德明上次在紅石峽吃了那麽大一個虧,這次肯定有應對方法,三弓八牛弩留到最後反而無用。”
“下官明白了,力爭用弓、弩阻止夏軍衝填壕溝。”
劉惟伊鄭重其事的交代,“不要在乎損耗取勝的前提下你只需考慮戰損,要什麽給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