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那士煒得知靜修與那獄中茂嘉,暗有書信往來,心中大喜,念道:“好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好生在你的爛瓦破屋之中,讀你聖賢之書,反倒過來摻和朝中之事,今天我就要讓你這個小子看看,自己是什麽死法!哼!讓你和我柳依表妹眉來眼去,等你到了刑部大牢,我倒要看看你怎麽蹦噠!”
士煒想到此,不覺哈哈大笑,自以為得計,轉念又想道:“柳依表妹啊,柳依表妹,枉你自視甚高,還給自己取個什麽破字叫‘凰桐’,呸!一介女流,不好生在家裡做你的女紅,你以為你是‘蔡女班姑’嗎?可笑!可笑!我倒要看看你的‘梅公子’怎生救你那糊塗爹爹,到時候你再找我可不是那麽容易了!”其想到柳依對其卑躬屈膝之景,複想到其中種種春意盎然之色,心中愈樂,遂朗聲對左右道:“來人呐!把最好的酒拿過來!本公子今晚要暢飲一番!”飲罷,大醉;及寢,轉醒;大笑,數聲;乃眠,少頃,入夢,複笑。左右侍奉何曾見過士煒如此之形態,皆異之。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時已至傍晚,天漸漸欲昏,士煒緩緩而醒,左右服侍穿衣,端茶送水,不提;正當士煒悠悠品茶之時,忽有小廝報道:“公子哥!柳娘子來了。”
士煒念道:“妙啊,方才我還尋思,柳依苦苦求我之景,現其自己尋上門來,必是相求於我。”其方想至此,不覺又大笑數聲,乃道:“快請柳依表妹進來!”
及柳依至廳內,分賓主而坐,士煒強壓己之喜悅之情,佯正色道:“柳依表妹,現下天色將晚,不知前來所為何事?”
柳依起身離座而道:“士公子,妾身本不欲叨擾,無奈妾身父親身陷縲絏,福禍難料,想妾身父親已過花甲之年,定受不了那牢獄之苦,囹圄之災,妾身實不知父親大人性命如何?”其方說至此,眼中竟淚光點點,不覺而泣,以袖掩面,又斷斷續續而道:“故妾身厚顏而來,相求公子,望士公不惜齒牙余論,於官家前替妾身父親開脫幾句,父親若能得以安生,則大恩大德,妾身沒齒難忘。”
士煒見柳依如此之狀,心中偷樂,竟也不好言相勸,佯淡然道:“柳依表妹,那梅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依我看,表妹不必如此,只需使你的梅公子去救舅舅,必能成功!”
柳依聽罷,忙伏拜於地而道:“士公子,您方才之話真是讓妾身無地自容,羞愧萬分,那梅銘是何人——不過是一市井小徒而已;士公子您又是何人——王候之後,身份尊貴;他與公子相比真真是螢火比皓月,溪流比大海,怎可相提並論呢?妾身懇求公子,莫要言昨日之事,昨日妾身心亂如麻,故而失言,冒犯公子,望請原諒!”說罷,又大哭道:“妾身如今一心隻願父親安康,家人順遂,別無他求,萬望公子替妾身與士公好生言說,則妾身感激不盡!”
士煒又道:“表妹果真是如此之想嗎?我還記得昨日,表妹可是大讚那混小子的詩文呐!”
柳依此時依然伏於地,流淚道:“士公子,莫要再如此言說了,真是羞煞妾身了!當日妾身一心想救父親,遂‘病急亂投醫’,以為那梅銘的法子或許可行,便佯稱讚其才;可妾身清晨細細而想,覺其法雖能安父親之心,然卻不能救妾身父親出於縲絏之中,又念道:為今之計,唯有士公方能救妾身之父;況那梅銘舞文弄墨,皓首窮經,終究是一窮酸腐儒,而士公子卻是博覽群書,不似那梅銘,
尋章琢句,賣弄文彩。” 就這一席話,說的那士煒心中無比受用,暢快非常,忙笑道:“柳依表妹,我兩家祖上常有來往,亦有秦晉之結,何必如此見外?快快起來,快快起來!某必會與家父好生言語。”
其見柳依弱不禁風之態,梨花點點之景,遂急欲起身離座,攙扶柳依,其手方伸至柳依香肩之上,還未落下,忽有一人朗聲道:“好歹你也是一個候府的公子,這攙扶人的小事,盡可讓下人去做,何必親力為之?豈不知:‘男女授受不親’乎?”
柳依趁其說話之隙,急起身落座,複以衣袖揾淚,心中不知所思何事;那士煒卻是一驚,急視之。
話分兩頭,卻說東京城裡,大牢之中,那茂國公正臥於薪草之上,鐵窗之下;濁淚滿臉,抽泣不止,昔日意氣風發之態,雍容華貴之形,一掃而空,心中念道:“想我家昔日常有功於朝廷,奈何官家竟如此之絕情,只因我隻言片語,竟陷我於這狴犴之地,飽受牢獄之苦,何絕情如此?”又想到其往日遊湘西之景,遂口佔一詩,詩曰:
寂然步湘西,【既然不相惜,】
河碧映柳青。【何必硬留情。】
風起絲絮起,【風起思緒起,】
無雨也無晴。【無語也無情。】
吟罷,又想起家中無人掌管,妻兒孤伶,複捶胸頓足,接連歎息。
正在茂嘉谘嗟長歎之時,忽有一獄卒急急而來,從門縫之中撇下一封書信,便匆匆離去。自始至終,與茂嘉無一句言語。
茂嘉急拆而視之,其中有一詩,一詞與一文也;那詩詞上文率臣已寫之,此處不再贅述。
茂嘉平日亦善作詩文,怎會不知靜修其詩的言外之意?首句乃“‘木’傍‘卯’字,‘柳’字也”;第二句乃“‘人’傍‘衣’字,‘依’字也”;第三句乃“‘雙人’傍‘艮’字,‘很’字也”;末句乃“‘女’傍‘子’字,‘好’字也”;和而讀之乃“柳依很好”之意。茂嘉讀此詩罷,心中亦知:有人欲告訴其,柳依如今之狀況。茂嘉念此,不禁長舒一口氣。
再觀靜修其詞,讀罷,頓覺心中豁然開朗,不似此前鬱鬱寡歡,茂嘉心中念道:“此詞所言,亦有道理,想我平時忙忙碌碌,虛以於陛下,委蛇於群臣,何曾像如今之閑,我身雖無自由,但亦可看書賦詩,身已至此,心猶未死也!”
最後有一文,其文略曰:
國公在上,梅銘謹書:
晚生陋才,作詩詞兩首,想國公之剛毅決然,高明博知,必已明其中之意矣——府中一切安好,莫須掛懷;望國公善保己體,複養身心,以絕令愛之憂思也。
竊念晚生思慮不周,行暗昧之舉——晚生實不欲為之,然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耳。以晚生愚見:新舊之爭,遷延日月;上溯太祖,隱有端倪,下至今朝,其勢漸起;朝中之官,或陷囹圄,京中之臣,或沐隆恩;喜憂窮富,賞罰敕封,林林總總,莫可盡數。
或某官獲罪,陷於縲絏,心中抑鬱,滿膺悲憤:上歎陛下之無情,下嗟時運之不濟,外悲同僚之不助,內慨骨肉之分離。似如此人,晚生深為之恥:竊念當今天子乃萬世之主,聖明之帝也:其德也,可昭日月;其智也,可貫千古;其行也,可左聖人;其言也,可勝玉璞;天子或賞或罰、或升或降某人,皆熟慮思深,慎之又慎,非以已之私欲而降罪於臣,非以一時氣憤而刑罰於下也。
國公觀晚生之所言,必以為晚生乃阿諛奉承之輩,攀附權貴之徒,晚生亦不欲辯之,但觀歷朝陵替之景,古今興衰之事,方明天子之聖意也:曩者,祖龍掃清六合,一統八荒,然隻傳二世;漢高祖起身微末,然漢卻綿延二十四帝;何也?晚生竊以為乃漢廢暴秦之苛政,立以新法,以新去舊, 方有此氣運。
今吾朝之景勝兩漢多矣,天子之智亦勝他代帝王多矣,然卻居安思危,若冬涉川,何為此也?乃察舊製之弊,感新政之利,欲以造福於萬民也!以晚生愚意:國公祖上雖有功於吾朝,然亦是陛下之臣子也,當明陛下之思,當體天子之苦,勿隨波逐流,而有愧聖恩也!
竊念國公陷於縲絏,家中供給,一應俱全,每月供奉,一分未少;何如此也?乃陛下念國公之舊功也,此舉亦明陛下聖恩未斷,寵信未失——此乃國公之幸也。某晚生竊以為國公當於獄中,上書陛下,言新政之利也,至於如何而寫,想國公大才,必勝晚生多矣!
晚生言語冒犯之處,萬望國公海涵,惟願國公善保身體,以待隆恩,若如此,則與家人團聚之日,不遠矣。晚生再三而敬,戰戰兢兢,伏惟而寫,望國公熟思之。
列位看官,你們道為何會有此文?原來當天夜裡,靜修苦思盛仁所講之話,冥想盛仁所言之事;遂念道:“只需作此文,附於書信之內,便可一舉而兩得也!”
茂嘉觀時,面先偶露微笑,轉而變不恥之色,又而心中大驚,念道:“梅銘此子何人也?我竟然不知!然其言亦頗有道理,我當細細琢磨。”
其思慮良久,終然靜修之所言;遂急尋獄卒,求取紙筆,心中念道,只需如此如此,官家或會赦免於我。
正是:
柳依淚面求士煒,
誰知卻有無情人。
不知兩得乃何得,
靜修偷附千字文。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率臣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