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唐絕便起身,這是他少年時養成的習慣。大家都說他後來日子安逸,什麽都擱下,唯獨這早起的習慣沒擱下,幾乎成了他唯一的優點。
他伸了個懶腰,正要下床,侍寢的芸娘受了驚動,忙起身道:“老爺緩些,別傷風了。”
“沒事。”唐絕說著。芸娘下床取了件外衣為他披上,到門口吩咐了一聲,過了會,房外下人端來兩盆水,一盆正冒著熱煙。芸娘把熱水倒進冷水中,試了溫度,這才洗了手巾。唐絕擦了臉,精神稍旺,舒了口氣,要站起身來,覺得腰硬腿僵,歎口氣道:“真老了,起個床都累著。”
芸娘正服侍他更衣,酡紅著臉道:“老爺昨晚還勇猛著,哪裡見老。”
唐絕哈哈大笑,照著慣例到園中散步。走著走著,忽聽到唐錦陽的聲音喊道:“爹!”他回過頭去,見唐錦陽懷抱著孫子,快步走來請安。“難得見你這麽早起。”唐絕問道,“怎麽了?”
“步兒想念爺爺,吵著要見您,就帶他來了。”唐錦陽對著懷中睡眼惺忪的孩子道,“步兒快看,爺爺在這呢。”唐絕伸手抱過孩子逗著玩,問:“步兒,你要見爺爺嗎?”那孩子被吵醒,抬起頭看到唐絕,忽地大哭起來。唐絕忙連搖帶哄,問道:“怎麽了,小寶貝,怎麽哭了?”
唐獨步哭道:“睡覺,我要睡覺!嗚哇……”唐絕甚是訝異。只見唐錦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趕緊接過孩子哄著:“別哭了,爺爺會笑你的。”
唐絕瞠目道:“你幹嘛拿我來嚇孩子!”唐錦陽更是尷尬,忙道:“別哭了,奶奶會聽見。”聽了這話,那孩子果然不哭了,縮到唐錦陽懷裡道:“不哭,步兒不哭了,嗚……”
唐絕眼珠子都快翻到後腦杓去了,說道:“帶孩子去睡覺吧,睡不飽,長不好。我當年就沒讓你多睡點,懊惱到現在呢。”
唐錦陽羞愧道:“是。”又道:“奕堂哥、柳堂哥、七叔都來了,在隔壁院子閑聊呢。爹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唐絕訝異道:“老七也來了?”他想了想,“我這就過去。”
到了隔壁院子,果然瞧見七弟唐孤與侄子唐奕、唐柳正站著,看模樣便知是在等他。四人照輩份打了招呼,唐絕道:“這麽巧,大夥都聚在一起啦?”
唐奕道:“昨晚喝多了,睡得早,自然也起得早。”唐柳也道:“是啊,沒想這麽早起,索性就一起喝個茶。”
唐絕笑道:“我還沒吃早點呢。”於是吩咐了下人備膳,四人尋了一處涼亭坐下,寒暄了幾句無關痛癢的。
唐奕問道:“二伯,關於青城求親的事,您怎麽看?二丫頭還行嗎?”
唐絕道:“這事你問我,難道我做得了主?這家又不歸我管。”
唐柳道:“二伯說話份量總是與我們不同,老夫人興許會聽。”
唐絕哈哈笑道:“你長這麽大,幾時見老太婆聽過我的話?”
唐奕道:“女大不中留,總是要嫁的,不嫁沈三爺,我瞧他們少爺人品也好。二丫頭壓得住場,唐門跟青城感情就穩了,也不用事事讓著點蒼。”
唐絕問道:“我們什麽事要讓著點蒼了?瞎毛胡說。”
唐奕道:“二伯不知道點蒼的事?”
唐絕道:“什麽事?我又不管事。你以為老太婆會找我商量?我上次去她房裡都不知哪個猴年馬月的日子了。”
唐奕猶豫道:“總之,這次昆侖共議,點蒼那邊是有些意思……”
唐絕揮手道:“得了得了,
別跟我說,都說幾次我不管事,你們再這樣,我要走了。” 唐柳一咬牙,站起身道:“二伯!您就算什麽事都不管,總有聽到些閑言閑語吧?二丫頭……”
他語氣甚重,正要再說話。一直都沒說話的唐孤猛地一拍桌子,一聲巨響,唐柳一驚,見唐孤怒目瞪著自己,不敢作聲。
唐孤緩緩道:“我們年紀是大了,你這麽大聲,是怕我們聽不著嗎?”
唐柳忙彎腰道:“侄兒失禮了。”
唐絕打圓場道:“吃飯吧,餓著肚子,火氣大。”
唐孤點點頭,恰巧下人送來早膳,唐奕還想再說,唐柳拉著他衣袖製止。吃完早飯,唐孤道:“過兩天祭祖,家裡來的人多,多去打打招呼,聯絡一下感情。你們管著刑堂跟工堂,事情多著,忙去吧。”
唐柳唐奕點頭稱是,行禮告退。唐絕見唐孤不走,知道還有話說,問道:“你有什麽就直說吧。”
唐孤要了新茶,緩緩說道:“二哥,唐門的規矩,傳賢不傳嫡。早些年,咱們兄弟個個有機會,大夥乾事都有競爭。直到那一年,你帶了嫂子回來,眾兄弟都落井下石,只有我幫你說話,你還記得嗎?”
唐絕歎道:“怎麽連你也找我說這些老掌故?今天要不是你在這,你以為我愛見這兩個侄子?”
唐孤道:“二嫂入門幾年,把事情辦得利落妥當,困龍山那件事,本以為要興刀兵,她幾句話消了一場大戰。三哥在衡山跟彭家搶女人,差點結了仇名狀,她帶人過去,當著三哥跟彭家人的面割了妓女的頭,老三因此把她給恨上了。種種事情,讓爹對她越加看重,反倒各兄弟對她忌憚,那時是誰第一個站出來支持嫂子?”
唐絕道:“還是你。”
唐孤又道:“爹立她當掌事,雖然弟兄早有預料,仍有人懷恨在心。爹過世那天,又是誰收了密令,帶著衛軍包圍唐門,把一眾被騙來的兄弟困在裡頭,眼睜睜看著二嫂接任?”
唐絕道:“還是你。”
唐孤握緊拳頭,又道:“還有二十年前那件事……”
唐絕點點頭,道:“二哥跟嫂子向來信你,也敬重你。”
唐孤揮揮手道:“不用了,二嫂有本事,一眾兄弟都及不上她手腕,我服氣她。但追根究底,她嫁進唐門,就是一家人,終歸是姓唐的。可女兒跟嫂子不同,女人嫁出去就是夫姓,兒子就不姓唐。”
唐絕道:“以唐家的聲望,要招贅還不容易?”
唐孤道:“行,但假若這孩子就不姓唐呢?”
唐絕道:“這等流言你就信了?信口開河誰不會?真憑實據總要有。”
唐孤道:“連她爹都懷疑。這等身世不清不楚的娃兒,我就想問問,嫂子是不是真想把二丫頭拉拔上?”
唐絕歎口氣道:“都說老太婆進門後我早不管事了,你們偏生不信。她的想法你們摸不清,怎就指望我摸得清?”
唐孤道:“二哥,你不能裝一輩子胡塗。”
唐絕道:“你都這把年紀了,別這麽血性。兒子也大了,不用這麽勞碌,聽我勸,早些養生好。像我這樣逍遙不也挺美的?”
唐孤道:“二哥,話我說得夠明,你跟嫂子年紀都大,子侄輩人才都有。二丫頭是有手段,可唐門也不是非要她不可,事情沒水落石出,我頭個反對。”
唐絕只是搖頭歎氣:“唉,何苦,何苦。”
唐孤離去後,唐絕回到房裡,芸娘伺候著更衣脫鞋,又問:“吃過早飯沒?我去準備點小菜。”唐絕揮手道:“吃過了。”
芸娘難得見他閉目沉思,取出琵琶問道:“要不我唱幾首小曲給你聽?”
唐絕忽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芸娘吃了一驚,低聲道:“十八歲上跟了老爺,已經十七年了。”
唐絕又問:“小芳呢?”
芸娘道:“芳妹小我兩歲,也跟了老爺十四年了。”
唐絕點點頭,問道:“想家嗎?”
芸娘慌道:“夫人不喜歡我嗎?”
“關她屁事。”唐絕道,“我就問你想家嗎?”
芸娘道:“有些想著。”
唐絕想了想,道:“我寫張條子,你跟小芳去總務府領三百兩銀子。房裡喜歡什麽,盡管帶走,多帶些,好傍身。錢要用自己身上,別養小白臉,以前你們香君姐就被騙光了積蓄,來府裡求收容,反被打了出去。老太婆最見不得蠢女人,那是你們榜樣。”
芸娘嚇得膽顫心驚,跪下道:“我們做錯了什麽,老爺要趕我們走?”
唐絕道:“往例過了三十我就送出門,這幾年想著年紀大了,捱不了多久,你們伺候著又熨貼,就多留了些日子。現在趁著你們還有點姿色,找個殷實人改嫁生子,過安生日子去。”
芸娘垂淚道:“我不走。老爺身體康健,我還想多伺候著三十年呢。”
唐絕輕撫芸娘的頭髮,笑道:“傻了?等我死了,你們啥都撈不著。去。”說著拿出紙筆,想了想,寫了五百兩,道:“多耽誤了你們幾年,當還的。”
芸娘含淚收下,道:“我讓芳妹過來跟老爺告別。”
唐絕本想說不用,後來想了想,又點頭道:“好吧。”
送走了芸娘,唐絕靠在太師椅上,望著天花板歎了口氣。若無意外,這兩個該是他最後的寵妾,以後得回老太婆房裡睡了。
“四十幾年了……不容易啊……”唐絕搖搖頭,重又沉思。
※
吃早飯的時候,沈玉傾沒見著朱門殤,問了謝孤白,小八回說早上敲了門沒回應。回房時,沈玉傾又去敲了一次門,仍不聞回應,正有些擔心,見一名青年劍客走來,認得是昨日唐驚才的護衛唐贏。唐贏拱手道:“昨晚大小姐有些不適,沒能入席,怠慢了貴客,要我代為賠罪。”
沈玉傾謙讓幾句,又問起唐大小姐的病情,唐贏道:“大小姐不礙事,估摸著祭祖當天會好。”
沈玉傾知道是推托之詞,也不追問,唐贏又道:“大小姐要我問客人要去哪裡走走,派人招待。”
沈玉傾沉吟間,呀的一聲,朱門殤打開房門喊了一聲“藥坊。”只見他臉色蒼白,全無血色,聲音甚是虛弱。
“藥坊?”唐贏看了一眼沈玉傾,似是詢問。沈玉傾笑道:“唐門製藥名聞天下,藥坊自然要去的,還請公子安排。”
唐贏離去後,沈未辰好奇問道:“你不是去給小姐看病,怎麽回來反倒像是你病了?”
朱門殤欲言又止,隻道:“我換衣服去。”又關上門。沈玉傾與沈未辰面面相覷。
過了會,一名下人來到,請沈玉傾眾人出門。小八敲朱門殤的房門問:“走了,去不?”
“去!”朱門殤推開房門走出,只是腳步虛浮,差一點便要摔倒。小八忙扶住他,低聲問道:“在唐二小姐那吃了虧?”
朱門殤橫了他一眼,只是不答。
沈玉傾等人跟著那下人一路走去,又過了幾個院子才出了唐門。門外已備好三輛馬車,沈謝一車,小八與朱門殤一車,小妹一車。車行約摸半刻鍾,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香味。馬車來到一處門戶緊閉的大莊院前,車夫喊了幾句,大門打開,讓馬車駛入。
“到了。”車夫喊道。
五人下了馬車,一名背劍墨衣少年正在等待,朱門殤訝異問道:“怎麽是你?”
那人正是昨晚唐絕豔的侍衛,名叫青峰。只見他對沈玉傾行禮道:“在下華山嚴青峰,絕豔姑娘讓我在這守著,她稍後便來。”
“華山?嚴?”沈玉傾心中大奇,又聽他直呼唐二小姐閨名,不由得多問一句。
“家中排四,掌門正是家父。”
華山派掌門嚴非錫的兒子竟然來當唐二小姐的侍衛?要說奇,似乎也不奇怪,沈玉傾料想,嚴青峰該是拜倒在唐二小姐石榴裙下的仰慕者。只是他既然是華山掌門之子,何不派人提親?
幸好這不是一件壞事,華山向與點蒼交好,若他真娶了唐絕豔,或者入贅唐家,那可真是麻煩了。沈玉傾猜想唐絕豔定是使了些手腕,把這嚴青峰綁在身邊做籌碼。只是接待他們的不是唐大小姐?怎地又變成二小姐了?
“不是大小姐嗎?”沈玉傾道,“唐贏公子哪去了?”
“我姐不想接待你們,我怕怠慢了貴客,就接手了。”一個嬌媚的聲音響起,是唐絕豔搖曳而來。她這番換了一身金邊黑色絲袍背心,兩側鏤空,露出脅下乳側,裙擺前短後長,盡展一雙玉腿。
她見到朱門殤,先是訝異,隨即又顯出好奇,臉上仍掛著嬌豔動人的微笑。反倒是朱門殤先開口:“你說我要是三天內能下床,就算本事。”他道,“我睡個覺,起床就好大半了。”
唐絕豔咯咯笑道:“大夫真是國手。待會別走得太急,藥坊裡刀兵多,摔著了會受傷。”
朱門殤冷哼一聲,轉過頭不去看她,可唐絕豔走過時,仍忍不住瞄了一眼她身側。
“沈公子,這邊請!”唐絕豔比了個手勢,走在前頭領路。
“我就想知道,到了臘月她是不是還這樣穿?”沈未辰低聲道,“不怕凍壞嗎?”沈玉傾敲了她額頭一下,沈未辰吃痛,嗔道:“就會欺負妹妹。”
那藥坊甚大,分成十六個作處,沈玉傾眾人到了第一間工坊,但見成批帶土的冬蟲夏草、當歸川穹等藥材被倒入桶中洗滌。唐絕豔道:“四川雖然也產藥材,但上好的藥草具在甘肅。每年六次,唐門的商旅都會去崆峒采購,運回來,上好的留下製藥,次些的,處理後發送至各地藥鋪。九大家的藥材,近半都從唐門發配出去。這兩間都是洗廠,那些剛送來的貨都在這裡洗滌挑選。”
她又指著另一間作坊道:“那間是切藥的所在,處理好藥材,再送到對面作坊製作藥丸……”她正介紹間,忽見沈未辰捂著嘴忍笑不住,不知根底,再看朱門殤,只見他嘴巴一動一動的,似乎在嚼著什麽東西。
“別理我,我沒吃早飯,吃點肉干擋餓。”朱門殤說著,果然從懷中取出一片肉干,放進嘴裡嚼著。
唐絕豔也不以為忤,繼續介紹藥坊,朱門殤忽然問道:“你們這裡有沒有天麻?”
“你是大夫,不知道天麻多產在四川雲南?”
“沒瞧見呢。”朱門殤左右張望,來回踱步。唐絕豔指著一角道:“那邊。”
朱門殤信步走去。天麻是珍貴藥材,處理的地方小,朱門殤望了望,又問:“能不能試點?”
唐絕豔微微一笑,似是默許。朱門殤拿了一小塊放進嘴中,咬了幾口,把汁液都吸進嘴裡,又吐出渣來,歪著頭道:“還不錯。”
他一邊說一邊走動,又對唐絕豔道:“你忙你的。這些都是藥盲,他們有興趣聽。這些老朋友我自個看著就行。”
唐絕豔也不理他,領著他們看了搗藥、拌料、熬藥,又看冷香丸、清心丸、金創藥等製作。
沈未辰低聲道:“看不出二小姐這麽熱忱,親自帶我們看藥坊。”
小八道:“她也不是真誠懇。這介紹只有表面,說得不冷不熱的。她從大小姐那邊攔下我們,肯定別有目的。”
沈玉傾道:“且看她玩什麽把戲。”
忽地聽到朱門殤一聲吆喝,眾人轉過頭去。稍遠處,朱門殤伸個大懶腰,竟開始跑起來。只見他繞著藥坊忽前忽後,左左右右,繞了小半圈,又喊道:“別管我,你們忙你們的!”說著腳下不停,仍繼續跑著。
他如此行徑古怪,沈玉傾怕得罪了唐絕豔,對沈未辰道:“你去攔著他,別讓他瞎鬧。”又轉頭對唐絕豔道,“我這客卿性子古怪,二小姐莫見怪。”他剛說完話,只見朱門殤又跑了過來,氣喘籲籲說道:“唐……唐二小姐。”
唐絕豔道:“你緩了氣再說。”
朱門殤深深吸了口氣,大聲說道:“唐二小姐,我瞧你這地方挺無聊啊!”
“不是朱大夫說要看藥坊?”唐絕豔問,“大失所望?”
朱門殤大聲道:“我說唐門的藥坊,當然是唐門聞名的毒藥!這些補藥醫藥金創藥,爛大街的玩意,誰希罕了!若不看看你們的毒藥,怎知道不是浪得虛名,誇大其辭,自以為是?”
沈玉傾聽他出言頂撞,隻覺頭疼,又見他臉色紅潤,精神奕奕,全無早上的病氣,不由得吃了一驚。
唐絕豔立時明白,原來他指名參觀藥坊,是為了找藥材解毒,方才借著跑步活血舒散藥力,此刻正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呢。雖然如此,卻也訝異佩服他的醫術。又聽到有人喊道:“絕豔!”眾人轉過頭去,只見唐錦陽快步走來,攔住唐絕豔問道:“這客人是你姐接待,你搶著幹嘛?”又皺起眉頭道,“看你這打扮,唉……”
唐絕豔淡淡道:“再說,就要在客人面前失禮了。”
唐錦陽這才想起沈玉傾等人就在旁邊,連忙噤聲,只是這一安靜,場面頓時尷尬起來。唐絕豔又道:“姐姐生病,不能招待客人。賓客想參觀內坊,我正要帶他們回去。”
唐錦陽忙道:“好!好!”
眾人又上了馬車回唐門,沈玉傾特意跟朱門殤同車,路上抱怨道:“朱大夫,你也節製點。我們是來求親,不是來結怨的。”
朱門殤翻了個白眼道:“是那娘們起的頭,你反倒怪起我來了。”
沈玉傾道:“忍著點,人家畢竟是姑娘,還是個美貌姑娘。”說完忍不住噗赫一聲笑了出來,拿折扇在他胸口敲兩下,“男人,吃點虧不用介意。”
朱門殤慍道:“你笑什麽?”
沈玉傾道:“小八說你是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我看有幾分道理。”
“狗屁道理!”朱門殤罵道。
馬車忽地停下,朱門殤道:“到了嗎?”掀開車簾正要下車,卻發現還停在唐門外面,於是問道,“怎麽不走了?”
車夫道:“在運長命香,且等等。”
朱門殤怪道:“什麽是長命香?”
車夫道:“祭祖大典用的香。”
朱門殤道:“祭個祖能點多少香?把路都給塞了?”
車夫道:“你自個瞧瞧不就知道了。”
朱門殤探出頭去,只見一支巨香,長約一丈,徑粗一尺,當真是龐然大物,幾名工人用繩索捆著,吆喝著搬進唐門裡。沈玉傾看了也是嘖嘖稱奇,問道:“這長命香該是特別訂製的,有什麽典故嗎?”
車夫道:“這長命香長九尺九寸,徑寬九寸九分,可燒九天九夜不熄,取福壽綿延,天長地久之意。每年祭祖大典,得在前一天就先立起來,到祭祖日再點香。”
沈玉傾心想:“都說唐門重宗族,果然如此。”
長命香進了唐門,馬車才從後跟上。下了車,卻換成唐錦陽接待。朱門殤左顧右盼,見不著唐絕豔,問道:“二小姐去哪了?”
唐錦陽道:“小女不善交際,我讓她先回去了。”
沈玉傾拍拍朱門殤的肩膀,給了一個會意的微笑,朱門殤知道他在調侃,冷哼一聲。
一行人繞過了幾個院子,來到唐門東南一角,走過一條曲道,到了深幽處,一間院子裡頭另有一間三進院落。
唐錦陽介紹道:“唐門用毒天下聞名。其實毒藥調配不易,保存困難,配方更是機密。內坊便是唐門調製毒藥所在。現在裡頭有藥匠一百七十五名,這一百七十五人又分了二十五個製程,每組製程七人,隻負責調配自己手上的藥方,這是第一批。第二批又有二十五個人,他們不知第一批人所用配方,隻負責把第一批製好的二十五分藥方照著規矩混在一起,組成二十五種藥品。這二十五種當中,有些是混淆視聽的假藥方,真正用得著的配方可能只有十五種或者更少。最後一組進場的只有七個人,就這七個人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沒用,哪些還需要另外摻入藥引。經過這三關,唐門的毒,便是這樣製成的。”
沈玉傾心想:“難怪朱門殤說要參觀內坊,他們也不阻攔,這樣子的工序,即便進入內坊也偷不了藥方。”
唐錦陽正說話間,一人從內堂走出,沈玉傾認得是昨日晚宴的唐柳。唐柳見了眾人,問道:“怎麽了?”
唐錦陽道:“他們想看看內坊。”
唐柳道:“今天不行。”
唐錦陽疑惑道:“今天不是初工嗎?”
唐柳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覺得唐錦陽這問題極蠢,回道:“初工上個月就結了,現在是尾工。裡頭都唐門子弟,不能讓外人進入。”
原來唐門不只製毒的配方保密,連製毒的人也保密,以免為人所擒,逼問出配方。最後製毒的七人乃是關鍵,不能讓人知曉。
唐錦陽問道:“那怎辦?總不好讓貴客白跑一趟。”
唐柳道:“我帶他們去後倉走走,介紹一下。唐門的毒藥都是世間珍品,與眾不同的。”
沈玉傾見內坊如此機密,頓覺有趣起來,連沈未辰也躍躍欲試,當下也不推讓,便道:“有勞柳爺帶路了。”
唐柳領著眾人走進一間倉庫,裡頭擺滿各式瓶罐,琳琅滿目,分別貼著灰、綠、紅、黑四種不同色紙,色紙上又各自寫著藥名。
唐柳道:“這裡頭四種顏色,灰色的,是見效快、不致死的迷藥,外敷、內用、迷煙,有色無味、有味無色、無色無味的一應具全。”
沈未辰問道:“既然有無色無味的,還要其他兩種幹嘛?”
唐柳道:“無色無味,藥效自然弱了,端看情況不同用藥。”
沈未辰又問:“這裡頭哪種最好?我們武林行走,也好防著些。”
唐柳拿起一個壇子,從當中取出一顆紫色小藥丸,笑道:“這叫五裡霧中,是唐門最近才製作出來的。”他昨日宴席間見沈未辰美貌,優雅莊重卻又不失大方,當下便覺好感,聽她問起,便拿出庫房裡最好的毒物出來。
“五裡霧中,這名字倒也古怪。”沈未辰笑問,“我猜是迷煙。”
“侄女真聰明。”唐柳笑道,“這藥如其名,一旦點著便有迷煙散出。妙在這迷煙甚是細小,混入其他味道便難以察覺,一旦中毒,果然是神昏昏不知所以,茫茫然如墜五裡霧中。這是二十年前才調配出的珍品,煉製極難,只有這一小壇,裡頭不過百來顆,只有唐門重要的弟子出門才會帶著,危急時逃生避敵所用。”
沈玉傾、謝孤白兩人嘖嘖稱奇,連小八也湊上前觀看,四個人圍成了一團。
朱門殤道:“你們這麽擠著,看完了換我看看。”他正要上前,沈未辰拉了拉他衣角,低聲道:“你要偷也算我一份,不準吃獨食。”
朱門殤低聲道:“你把我當賊了?!”
沈未辰笑道:“你在藥坊裡偷藥材,我可看得一清二楚,當心我揭穿你。”
朱門殤愕然,低聲罵道:“就你眼睛賊亮。”
等小八等人看完後,朱門殤也走上前問道:“我瞧瞧。”他看了會,伸手進入壇中取出一顆藥丸端詳,笑道:“唐門用藥真是神奇,這麽小顆藥丸,竟有如此作用。”說著將藥丸丟回壇中,走回沈未辰身邊,暗暗將一顆五裡霧中塞到沈未辰掌心裡。他是走方郎中,掌藏本是拿手伎倆,當著唐柳、唐錦陽兩人面前行竊,竟未被發覺。沈未辰壓不住眉開眼笑,隻得別過頭去,唐柳見她古怪,熱心問了幾句,沈未辰說些不相乾的推托,只是不住微笑。
唐柳接著介紹綠色色紙,說是慢藥,症狀各異,好處是難以察覺。他又指著一瓶名叫七日吊的藥壇道:“這是七日吊,七天取人性命,最是烈性。”
他又指著紅色色紙道:“這些是急藥。迷香這種東西對功力深厚的人作用不大,急藥的好處是症狀急,雖未必致命,但臨陣對招能令對手癱瘓,要取勝便不難。但急藥多半味道濃烈,要趁其不備下手,難度極高。”
朱門殤想起昨日,問道:“有哪種急藥嘗起來甜甜的,味道又香,跟胭脂一樣?”
唐柳想了想,指著一個藥壇道:“你說的藥跟粉骷髏接近。色如胭脂,味香且甜,若是服用了,心跳加劇,腦袋昏沉,四肢無力,起碼要在床上躺七天才行。”
朱門殤摸摸嘴唇,說道:“粉骷髏,這名字倒是貼切。”
唐柳道:“只是這藥色味具濃,又要口服,唐門子弟也少有人用這藥。要有人能中這種毒,那還真是個大蠢蛋了。”
朱門殤乾笑幾聲,尷尬說道:“是啊。”
唐柳最後指著黑色貼紙道:“這些是死藥,與急藥相同,都是味道濃烈,中毒者最快六個時辰,慢則三天,無解必死之藥。”
謝孤白問道:“沒有那種無色無味的死藥,或者見血封喉的毒藥?”
唐柳笑道:“要真有這種東西,唐門還不獨霸天下?即便有,那也是極少的,不會放在內坊。”
沈玉傾拱手道:“今日唐門一遊,當真大開眼界。多謝柳爺招待,令小侄長了不少見識。”
唐柳笑道:“等你家三叔迎娶了二丫頭,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何必客套?”
唐錦陽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
沈玉傾與沈未辰隻得尷尬陪笑。
一行人回到房間,朱門殤私下拉了沈未辰到一旁問道:“你拿這五裡霧中幹嘛?”
沈未辰笑道:“你拿了幹嘛,我就拿了幹嘛。”
朱門殤道:“我是拿它防身。”
沈未辰道:“我也是,就看上它好用,不傷人命。那些急藥、慢藥、死藥都太陰損,我不喜歡。”接著又問,“你偷了幾顆?”
朱門殤翻了白眼道:“你一顆,我一顆,公平。”
沈玉傾見他們竊竊私語,問道:“你們在說什麽?”
兩人推說沒事,各自回房,隻留下一臉狐疑的沈玉傾。
※
朱門殤解了毒,又偷了一顆救命迷藥,正自得意,剛關上房門,回頭卻見床上躺著一人,正沉沉睡著,不是唐絕豔是誰?
朱門殤吃了一驚,正要退出房間,轉念一想,又走回房中,取了茶杯倒水。不一會,唐絕豔醒來,見朱門殤已回,淡淡道:“我以為你會晚點回來。累了,就借你床上休息。”
朱門殤道:“得了!你又想搞什麽事?”
“你一天就解了粉骷髏的毒,果然是神醫,有沒有興趣來幫我?”唐絕豔道,“藥毒不分家,你精擅藥理,能做解藥就能做毒藥,會是我的好幫手。”
朱門殤冷笑道:“你都自身難保,還想拉我入唐門?”
“看來你也聽過流言。”唐絕豔道,“你轉過身去,我睡覺不穿衣服的。”
朱門殤不退反進,起身快步逼到床沿,雙手壓在枕頭兩端,道:“你還想騙我?!”
唐絕豔見他雙臂困住自己,淡淡道:“我沒騙你,我昨天沒睡覺,今天是真睡了。”
朱門殤道:“我不信,你起身,我轉一下頭就是龜孫子。”
唐絕豔咯咯笑道:“你不怕扛不住,馬上就要我?”
朱門殤道:“我也說過,死也值得。”
唐絕豔道:“我叫一聲,外面的人可就進來了。”
朱門殤道:“這可是我房間。”他說著,低下頭,幾乎要吻上唐絕豔,“你是自己進來的,是你勾引我。傳出去,信誰?”
這娘們,就是賣弄風騷罷了,真要來強的,還不把她嚇跑?朱門殤心想。
然而唐絕豔只是笑著,隨即緩緩閉上雙眼,似乎正在等著朱門殤下一步動作。
如此嬌豔欲滴的美人閉目待吻,朱門殤心跳狂震,不能自己,不由得哇的一聲慘叫,連忙退了開來,幾乎摔倒在地。
唐絕豔咯咯笑道:“我起來了。”說著按著棉被起身,露出雪白背部,朱門殤細看,果然連系帶都沒有,忙轉過身去。只聽到悉悉簌簌的聲音,唐絕豔果然在穿衣服。
他終於明白了,唐絕豔不是虛張聲勢地賣弄風騷,而是絕對的自信,篤定了自己決不敢碰她看她。她可以竭力無底線地放浪形骸,因為她永遠知道不同男人的不同底線在哪。
“你幹嘛老找我碴?”朱門殤問,“沈玉傾是青城傳人,謝孤白跟小八活像一對玉兔,你找小妹也勝過找我,為什麽偏生找我麻煩?”
沒想到風月場的老手卻被這個女人摸得一清二楚,幾乎是在求饒了。
“你有沒有想過,怎麽這個流言這麽容易就有人信了?唐大少爺的綠帽這麽容易戴?連我廢物老爹都信了?”
唐絕豔這話甚是。朱門殤昨晚沒與謝孤白等人碰面,自然不知道眾人的推論。
“他們心裡想信,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我娘當年是衡山第一名妓,是太婆用千金把她買下做媳婦。”
朱門殤訝異了一下,又不覺訝異。冷面夫人出身妓女,自然也不會排斥娶妓女為媳婦,何況衡山的青樓名妓不同一般煙花女子,若非情投意合或走投無路,絕不輕易賣身。
“她是個才女,聰明機敏,琴棋書畫、醫卜星相、諸子百家,無一不精,無一不通。可她對著的是一個草包……什麽都不會的草包。我好了,你可以回頭了。”朱門殤轉過頭去,唐絕豔已然穿好衣服,雖說也沒多遮幾個地方。此時她正披散一頭烏黑柔亮的秀發,對著銅鏡梳妝。
“娘沒辦法跟那草包說上幾句話,連一句話都說不上。風花雪月、詩文歌賦,他什麽都不懂。蠢還罷了,還勤勞,總是搶著把太婆交代的事情辦砸,娘眼裡看到的就是一個無能無知的草包。草包看上的也只有娘的美貌,可惜多美的美貌,久了也要厭棄。沒料到湖廣第一名妓,最終落了個冷饅頭的下場,生了我沒幾年,就憂鬱而終。”
她挽好發插上發簪,說道:“爹知道娘不愛他,這樣的老婆,就算偷人也不奇怪,不,照他的草包腦袋,不偷人他才覺得奇怪。”她說完,忽地轉身探手,抓向朱門殤手腕,用的是跟昨天一樣的手法。 朱門殤急閃,仍是慢了一步,手腕一緊,隨即被甩向牆邊,玉足頓落,將他壓在牆上,跟昨天一模一樣的景況。
就算要用強,這女的也不是自己強得了的女人,朱門殤幽幽歎了口氣:“我懂了,每個男人看見你的第一眼都只會注意你的美貌,偏偏那是你身上最不值錢的東西。”
唐絕豔聽了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咬著嘴唇道:“富貴、名利、美貌、聰明我都有了,權力,我自己就能拿到。”她眼波流轉,甚是嬌媚,“我要的男人,只要有趣就好。”
“我很有趣嗎?”朱門殤苦笑。
唐絕豔捏起蘭花指,撮在唇邊,似是示意朱門殤不要說話,隨即俯首緩緩靠近朱門殤,翹起的小指上,明亮的指甲閃動光芒,朱門殤竟似看癡了。
“呼!”唐絕豔輕輕吐了口氣,朱門殤依稀看見指甲縫中有細微的粉末隨著這口氣飛散出來,一股芳香中夾著一絲絲細微的腥臭味,被他吸入喉中。
他開始感覺到喉頭灼熱,呼吸不順,胸口煩悶欲嘔。
“操!”朱門殤推開唐絕豔,昨天解毒用的銀針就放在床腳邊。他聽到唐絕豔銀鈴般的笑聲:“粉骷髏你用了一天解,這個要用幾天?”
他可沒空理會她的調侃。
唐絕豔的美貌或許只是她的工具,她不需要用身體交換任何利益,她每一個行動都有目的,可惜朱門殤實在猜不出來。或許謝孤白知道,或許沈玉傾也猜得到,甚至小八、同是女人的沈未辰會知道,可他真猜不出來。
真他媽的猜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