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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第57章 退路
  “我在大廳見著了琪琪、向兒、小馬的屍身……是我害死他們……”甘鐵池說著,雙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風心中不忍,伸手撫著他背,問道:“怎麽會這樣?你說那個叫明不詳的人到鐵鋪,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後你離開爐房,就見著了三人的屍體。那你口口聲聲說那妖怪叫做明不詳,又是怎麽回事?”

  甘鐵池回想起那日的慘劇,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像是回憶又像是囈語般緩緩說道:“我抱著屍體,腦裡一片空白,什麽也記不清了。我見明不詳走來,就問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徒弟?他搖搖頭,指著我說,是我害死了他們。又說……說……”他說到這,哽咽了起來,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風怕刺激他,忙道:“你別說了,歇會吧。”

  甘鐵池顫聲道:“你讓我說完……那時他……向我走了過來……就蹲在我身邊……像是你現在這樣般……對我說……他說……是向海……討回公道。我吃了一驚,眼前一片空白……我看著那少年……變成了向海的模樣……對著我笑。他問我,後不後悔?為了鑄術……為了空前絕後……我……我……”

  李景風驚道:“原來向師傅真是你……”。

  甘鐵池抱頭痛哭道:“我一直都後悔,後悔了幾十年!我照顧他妻兒,把鐵鋪讓給向兒繼承,我一直都在後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風反倒不好責難他。又聽甘鐵池道:“我看著那少年……忽然……忽然就變成了向海的模樣……一直問我後悔嗎?一下子又變成了琪琪的模樣,不住問我,爹……你為什麽不出來看我?一下子又變成小馬的模樣……問我為什麽不將琪琪許配給他……有時又變成向兒,逼問我……為什麽要害他爹……他們一直跟著我,跟著我……我沒命地逃,沒命地逃……此後發生的事情,記不清了,只知道到過一個山寨,後來被你帶來這……”

  他低下頭,對李景風道:“要不是你……謝謝……”

  李景風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見三爺,怎樣?”說著要拉他起身。甘鐵池卻不願意,忙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麽了?”

  甘鐵池搖頭道:“我不出去。”說著看向周圍的各式神像。李景風知他余悸未消,也不強逼他,隻道:“你要留在這就留著,只是這事我得向三爺稟告。”

  甘鐵池點點頭。李景風正要走,忽地想著:“他把那位明不詳當作妖怪,是因為疑心生暗鬼,見著明不詳變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樣。可明不詳見他瘋狂,為何要說是向海來討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輩當時胡塗聽錯了,還是這明不詳真的知道什麽,故意要來報復他?”這轉念一想,甘鐵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詳一來就鬧得家破人亡,這要說不相乾,那也太巧,可要說相乾……也毫無證據。何況明不詳不住提點甘鐵池去看女兒徒弟的狀況,或許是知道了什麽,提點他。可若明不詳真知道什麽,為什麽不直說?

  他想不明白明不詳的動機,隻牢記了這名字。

  李景風向齊子概說了甘鐵池的事,齊子概也嘖嘖稱奇,道:“他害死義兄,雖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這幾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會處置他。”李景風知道三爺的處置必定公允,也不擔心。

  齊子概又道:“中元過了,八月試藝,還行嗎?”

  李景風搖搖頭道:“我沒事。”

  原來齊子概往青城喝喜酒,

宴席中見著了沈玉傾兄妹,捎帶了李景風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風由齊子概親授武藝,甚是欣喜,又寫了封信請齊子概轉交,信上簡略寫了文若善的死訊。李景風聞訊後心情激蕩,不敢置信,連齊子概也看出他神色有異,當下便問了原因,李景風隻說死了一名好友。此後幾天,李景風雖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鬱鬱寡歡的模樣,齊子概知道難以寬慰,也不多說什麽。  齊子概又問:“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地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遠來崆峒?”

  李景風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煩,這才來到崆峒學藝。”

  齊子概點點頭,又道:“以你現在本事,試藝比武倒是不怕,馬術弓術就讓人捏冷汗。今年過不了,明年再來就是。不過是否真要加入鐵劍銀衛,你得想清楚了。”說完便讓李景風回去休息。

  李景風回到土堡。他這兩日心情鬱悶難解,又有許多疑問。沈玉傾兄妹信上隻粗寫了文若善與謝孤白調換身份,他這才知原來那位自稱“謝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謝孤白。可為何這一對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當年輕,又是怎會突然暴斃?這他全想不通。又想起甘鐵池的事情,明不詳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饒刀山寨,又是誰滅了戚風村,嫁禍饒刀山寨?再思及諸葛然問他的公平、公道,自己也想不清怎樣才是公平公道。他輾轉反側,隻覺世間事撲朔迷離,難以分辨,自己有限的智慧要怎麽剖清這許多的陰謀詭計,人心叵測?

  他深夜難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節剛過,天上明月正圓,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見十幾名鐵劍銀衛正拆除收拾法會時搭建的大棚與地攤,繁華過後,隻留一片寂靜,到了明日,又得恢復往時日常。

  崆峒城有宵禁,無解宵令戌時後不得往來行走。這解宵令又稱為“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務,多是小隊長職級以上才有,若在尋常門派,算是有掌職事的門人。

  鐵劍銀衛紀律分明,五人一伍,為首者稱“伍長”。伍長身份地位與普通鐵劍銀衛並無不同,因為多半由年資較長的銀衛擔任,故又有別稱叫“老槍”,隻負責組織自己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隊,為首的是“小隊長”,這得過了試藝才上得去。四隊一旗,為首的稱為“掌旗令”,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圖案各不相同,出戰操演時便會打起旗號,因為旗幟被系在硬木所製的木杆上,故掌旗令又被稱作“硬杆子”,得有些功績才能到這階級。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數成家的或世居邊關的會住外圍。要再往上,五旗一堂,這是能掌管千人的部隊,堂口各有別稱,李景風所知的便有飛虎、雄鷹、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稱為一門,李景風聽說過崆峒共有六門,除了這六門,還有一些獨立的堂、旗,各自有領頭人,像是三爺,手下直屬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飛騎四堂。堂號繁瑣,李景風也記不清這許多,只知道崆峒並無副掌門,三爺是武部總轄,朱爺是文部總轄,這兩人分掌文武,二爺前往昆侖當盟主,代掌門是朱爺。想來也是,三爺這性格當了掌門還不悶死?

  李景風想著,自己連這些東西都記不清楚,又怎麽看得破這繁瑣的人情世故?他覺得饒刀把子是好人,可饒刀把子乾的卻是壞事;他本認為諸葛然是個壞蛋,可這一路相處下來,卻又覺得他雖高傲,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殘忍邪惡,反倒透著幾分可愛的狡猾蠻橫——若是讓諸葛然聽到自己說他可愛,只怕大老遠又要叫胡淨來扇自己巴掌了。

  李景風無解宵令,並未走得太遠,見著一間土堡仍有燭火。他知道那是間小酒館,到了這時刻,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鐵劍銀衛。他本不以為意,眼看宵禁將近,便想回自己居住的土堡,忽聽到裡頭說道:“那百來個人擋住了山寨後門,要跟咱們博命!那真是一場好殺!我指揮弟兄衝將過去,好幾個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槍下去,朔倒了幾個,當中有一個抓著我槍杆不放,我一用力,將他拎起來,跟拎個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隻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別說啥,那馬匪頭子可真悍勇,纏住了幾個弟兄,我看勢頭不對,怕年輕弟兄武藝不精,在馬匪頭子手上吃了虧,左手持槍,右手拔出腰刀,騎著馬衝向前去,刷的一聲,將那人手臂砍了下來!”

  李景風倏然一驚,又聽到裡頭眾人喝采,又聽那人道:“那馬匪頭子痛得大聲慘叫,在地上一邊哀嚎一邊求饒。我心想,朱爺有吩咐,除匪務盡,於是手起一槍,戳他一個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孫被我們馬隊一衝,全散了七零八落,我大喊一聲,兄弟們,今天一個也不放過!呵!這些馬匪看著悍勇,也隻敢欺凌弱小,見他們頭領被我這樣輕取,嚇得肝膽俱裂,動都不敢動!咱們弟兄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我槍刺帶刀砍,收拾了十幾個,雪裡像蓋了張紅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趙掌旗滅了饒刀寨,這可是大功勞啊!升任副堂也是指日可待!”

  那趙掌旗道:“哪的話!要不是為了崆峒子民,大過年的誰惹這晦氣?”

  此時李景風再無疑慮,怒從心起,推開了土堡大門,喝道:“你說謊!”

  那趙掌旗便是率隊滅了饒刀山寨的趙心志,他正與四名同為掌旗的人誇耀自己功勞,卻見一名青年闖入,大聲喝叱,不由得轉過頭去看李景風,慍道:“哪來的狗種?在這裡大呼小叫!”

  李景風怒道:“饒刀把子雖是土匪,卻是條好漢!他才不會跟你求饒!他死時怒眼圓睜,毫無貪生怕死的模樣!他雖有罪,也把命賠了,你怎能這樣侮辱他?再說,饒刀寨守住後門的全是不會武功的老弱婦孺,你殺老弱婦孺,逞什麽英雄好漢?”

  趙心志被他說破,不由得心虛喝罵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風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對天發誓,說你沒半點虛言!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轟!”

  趙心志怒道:“那群馬匪死有余辜,你替他們說什麽話?!”轉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饒刀山寨的余孽?好大的膽子,竟然混到崆峒來了!”

  李景風怒道:“我不是!我以前被饒刀山寨的人救過,在山寨裡住了兩個月,認識了饒刀把子!他是好漢,殺了沙賊的首領,救了一村子的人!”

  趙心志道:“你若不是,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又道,“饒刀山寨凶殘歹毒,哪會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泄露形跡!你就是山寨余孽!”說著起身抽出刀來。他身邊幾名掌旗見狀,也紛紛起身。

  李景風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殺人滅口嗎?你被三爺叫去責罵,以為沒人知道嗎?”

  趙心志一愣,心想自己被三爺責罵,這事自己沒說出去,三爺與朱爺也不是愛說事的人,怎地這少年竟會知道?

  席間另一人道:“你是什麽人?這裡有你講話的份?”

  李景風道:“我叫李景風,是學徒!”

  趙心志罵道:“你同情馬匪,詆毀咱們鐵劍銀衛,還當什麽學徒?!”說罷反過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風。他雖然逞惡,崆峒城下終究不敢隨意殺人,隻想給李景風一點教訓,教他閉嘴。

  李景風見他這刀猛惡,雖是刀背,捱中了也要受傷,側身閃避。趙心智是掌旗,功夫不俗,見他避過,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門,李景風認得是三爺教過的的潛龍拳,順手格擋。

  趙心志見他格擋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師兄弟?你師父是誰?怎教出你這種徒弟?”

  李景風道:“我沒師父!”

  趙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潛龍拳,要是沒師父,便是偷師!我抓你去見刑部!”

  李景風道:“我這功夫是王歌教的!”

  趙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誰?我沒聽說崆峒有這個門人!胡吹瞎編,先抓起來!”

  李景風怒道:“你才胡吹瞎編!山寨就算罪有應得,你也不該侮辱死人!”

  趙心志越聽越火,正要動手,又聽一個聲音道:“什麽時辰了?還不回去睡覺?”

  李景風一愣,望了過去,只見從廚房裡頭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約五十,骨查臉,額頂稀疏,臉色紅潤,矮壯身材。趙心志等眾人見著他,連忙拱手彎腰行禮道:“見過洪總教領!不知道您老人家在這,打擾了!”

  李景風不認得這人,但料得是重要人物,於是也拱手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這人。

  洪總教領上下打量了李景風一眼,問道:“你同情馬匪?”

  李景風道:“我不是同情馬匪。有的事,沒的事,就該明明白白。饒刀把子就算死有余辜,也不能這樣糟賤他人品!”

  洪總教領冷哼一聲道:“馬賊也講人品?”

  李景風道:“難道馬賊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該受的惡名也攬下?”他想起饒刀山寨無故攬上了戚風村慘案,更覺冤屈。

  趙心志見他理直氣壯,怒道:“你說話小心點!你知道洪總教領是……”

  洪總教領揮手製止趙心志說下去,對著李景風道:“你有什麽證據說他騙人?”

  趙心志聽洪總教領替他說話,也道:“是啊,你當時在山寨裡頭?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余孽!你幾月來崆峒的?說啊!”

  李景風大聲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總教領問:“你不是山寨的人,滅山寨時你在場?要不,你怎知道他說謊?”

  李景風道:“我就是知道!”

  洪校領搖頭道:“這算什麽?你說他胡說,你又沒證據,是誰誣賴人?”

  李景風一愣,一時答不出話來。趙心志哈哈大笑,道:“還是洪總教領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餡!”

  李景風漲紅著臉,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婦孺,你……”說到這,卻也不知如何接話。

  洪總教領指著李景風道:“抓起來!”

  趙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風,李景風一抽手,身子後仰,避開趙心志。趙心志連抓了幾下,他閃躲功夫實在極好,趙心志武功雖然高他許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幾名掌旗見他不從,也搶上幫忙,李景風東躲西閃,泥鰍似的滑不留手,眾人一陣手忙腳亂,還是當中一人逮著了李景風後退的機會,從後攔肩一抱,這才抓住李景風。

  李景風奮力掙扎,怒道:“你抓我幹嘛?!”

  洪總教領道:“戌時已過,你有解宵令嗎?”

  李景風一愣,道:“沒有。”

  洪總教領道:“杖十下!”又轉頭對趙心志說道,“你來打。”

  說完,洪總教領推開門,徑自離去。

  趙心志正惱李景風說破他吹噓,大聲道:“把他掀倒了!”

  幾名掌旗令武功本較李景風更高,將他壓倒在地,掙扎不得。有人問道:“沒刑杖怎麽打?”

  趙心志到廚房借了掃帚,讓人脫了李景風褲子,舉起掃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機報仇,每一下都用盡全力,前端竹枝刮在李景風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鮮血淋漓。李景風忍住痛,一聲未唉。

  趙心志丟了掃帚,喝道:“滾回你娘胎去!要是再囉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風咬牙切齒,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第二天王歌帶李景風入城學武,見他身上有傷,騎不了馬,甚是訝異,於是問了始末,李景風隻說自己誤了宵禁受罰。王歌道:“再半個月就要試藝,你這傷勢怕會耽誤。”

  李景風無奈道:“若真耽誤了,也沒法子。”

  第二天王歌特地帶了傷藥過來,對李景風道:“三爺不方便來見你,囑咐你好好歇息。要真過不了關,耽擱一年也算不上什麽。”

  李景風這傷直養了十余天。某天夜裡,李景風在床上輾轉,突然嘴巴一緊,睜開眼,見一條高大人影站在面前。還未開口,那人低聲道:“閉嘴。”說著將他扛上肩頭,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著李景風,行走時仍是健步如飛,不落一點聲響,直把李景風帶到一處僻靜所在,才將他放下。

  “三爺,現在什麽時辰了?要害我挨板子?”李景風道。

  齊子概嘻嘻笑道:“怎麽,屁股還疼得厲害嗎?”

  李景風環顧四周,離最近的土堡還有十余丈,周圍燈火俱滅,唯有半輪月光與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視物,但料來別人見不著他們,於是道:“好許多了。”

  齊子概道:“我聽王歌說你誤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了,半夜出門幽會?”

  李景風道:“三爺莫取笑,沒的事。”

  齊子概撫著下巴道:“這就奇了,以你的性格,半夜不睡覺能幹嘛去?”

  李景風不語,半晌才道:“我只是想,這世上分辨好人壞人、好事壞事,原是極難……”

  齊子概笑道:“想這麽大的問題,還不如好好練功。”

  李景風問道:“三爺,怎麽分辨好人壞人?好人幹了壞事,壞人幹了好事,到底要算好人還是壞人?”

  齊子概驚訝道:“你還真想這個啊?”

  李景風道:“我就想知道饒刀把子這樣的人,該怎樣處置才算公平?”

  齊子概沉思半晌,道:“說件事,甘鐵池的處置昨天下來了。”

  “怎樣?”李景風問。

  齊子概道:“朱爺要他替崆峒鑄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鑄造,暫時關在那房間裡,就當是坐牢,關十年。”

  “十年……”李景風心想,“以甘前輩的年紀,說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齊子概問道:“你覺得太短?太長?”

  李景風道:“他殺害好友,本該重刑,可這幾年受了這麽多苦……十年……只是覺得不忍他這把年紀……”

  “你覺得不忍,是因為你跟他相熟,動了感情。”齊子概正色道,“饒刀把子對你有恩,你見著了他好處,才心心念記掛著他。那是你見著了,別人見不著。你覺得他是好人,可別人不這樣認為。”

  李景風道:“我知道寨主幹了壞事,也沒想幫他脫罪,可饒刀山寨這麽多無辜……”

  齊子概道:“這事我問過了,處置不得……”他語氣唏噓,似乎頗以為憾。他沉默半晌,說道:“這世上人有千千萬萬,每個人想法不同,念頭不同。一件事你看去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饒刀山寨不搶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搶的村民看來,自己又犯了什麽錯,一年的積累活該被人平白搶走?你覺得山寨裡的老弱無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著搶來的糧油,這些人就算不上無辜。你覺得饒刀把子是好漢,別人看他是混蛋。你說對,別人說錯。你要怪崆峒照顧不周,讓山寨挨餓,朱爺要說,幾萬鐵劍銀衛守在邊關,哪來的余糧給土匪?饒刀把子怪鎖了邊關,斷了商路,那蠻族闖進來,又要怪誰?”

  李景風問道:“那該怎麽辦?”

  “沒辦法讓天下人都覺得公平。”齊子概道,“幹了壞事就得受罰,至於受到多大懲罰,就看造化。哪個太平年代沒壞人,又有哪個時節能把壞人都抓光?自己理得著多大冤屈,睬得了多少不平?盡力而為。就一句話擱在心裡——別跟自己良心過不去。”

  李景風一愣,這話他倒是聽得熟了。母親說,那是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以前認識一個人,這話是他對我說的。”齊子概道,“他也是受了委屈,跟饒刀把子一樣,本著好心,可終究幹了壞事。”

  李景風心中一突,問道:“後來呢?”

  齊子概看著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他出關當死間,此後再沒回來了。”

  “當了死間?”李景風心想,這就跟父親沒關系了。他幼年喪父,已經記不清父親容貌,母親隻說是領了俠名狀的俠客。他記得小時候住過南充,後來才搬到重慶。

  “每做一件壞事都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大小。”齊子概道,“若是有苦衷有原因就能乾壞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壞事就能乾得越發沒底線。”他拍拍李景風的肩膀,道,“做你自己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為敵,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為敵。”李景風反覆思索這句話,忽地豁然開朗,道,“我懂了!”

  齊子概道:“真懂了?”

  李景風點頭道:“懂了!”

  齊子概道:“懂了就回去睡覺。八月初一就要試藝,你這爛屁股騎得上馬嗎?”

  李景風笑道:“屁股爛了也要上!”

  齊子概哈哈大笑:“本來你這品行留在甘肅當鐵劍銀衛可惜了,不過,也挺好的。”說著又提起李景風衣領,“回去了!”

  他說走就走,一轉眼又將李景風送回土堡。

  “早點養好傷!你好幾天沒來,小房想著你呢!”

  “有哭嗎?”李景風問。

  “那倒沒有。”齊子概摸著下巴道,“也就念叨兩句。”

  “白疼她了。”李景風笑道,“估計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條還多些。”

  齊子概大笑,李景風怕笑聲引來巡邏,自己又犯宵禁。齊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隨即身子一晃,已飄然而去。

  ※

  八月初一,崆峒試藝。

  不知不覺,離開青城已經一年有余,李景風心想,自三月來到崆峒也有五個月了。這五個月裡,他每日勤奮苦練,想著只要通過試藝便能成為鐵劍銀衛。

  做了鐵劍銀衛,此後再也不能離開崆峒,也見不著沈玉傾兄妹、小八,還有朱大夫。當然,若他們念著交情,或許會來崆峒看他,可自己又與他們有什麽交情?不過是船上那幾個月的萍水相逢罷了。

  或許沈未辰出嫁時三爺也會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爺,讓自己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見著自己,還會記得自己嗎?

  “別想些亂七八糟的事。”他胡思亂想好一會,這才寧定心神,“還得先通過試藝。”

  少林與崆峒的試藝向來是九大家中最難的。一般來說,鐵劍銀衛多數在二十三歲那年通過試藝。李景風今年剛滿二十一,可真正學武的時間,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傾兄妹指點的都算進去,也不過一年……

  試藝分為三項,箭術、馬術、功夫。試藝場所是在土堡外邊的荒原上。試藝者向考官繳交了名卷,名卷上需注明父母姓名籍貫,出生何處。為防止蠻族奸細混入崆峒潛伏,鐵劍銀衛於身世考核十分嚴格,父母不詳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關走私,或者泄密給蠻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風繳交了名卷。這次參加試藝的共有百余人,照三爺的說法,能通過的最多也就十余人。

  第一輪比馬術。荒野上扎了二十二個稻草人,前八後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不規則。應試者需在限時內策馬繞過稻草人,同時揮刀砍劈或者持槍戳擊,二十二個草人最少得擊中十五個才算過關。至於馬匹,可自帶,考場也備有應試的馬匹。馬匹價昂,多數考生都是騎著考場的馬上場。

  李景風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見當中一張桌子,上首坐著五人,當中一人自是三爺齊子概。朱爺雖是代掌門,卻坐在三爺左邊的次席,至於右邊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店遇見的洪總教領。李景風甚感訝異,問了跟來的王歌:“那人是誰?”

  王歌道:“那人是教部的掌事洪萬裡洪總教領。說起來他才是主考,三爺跟朱爺都是陪著看的。”

  李景風一驚,沒料到當日見到的那洪總教領身份如此之高。王歌又接著道:“最左邊那個四席是我舊上司,兵器部的總管,他的名字也合著他身份,金不錯金兵總。右邊那位是六門部曲裡長平門的包成嶽包掌兵。兵器部與長平門缺員,這次優先遞補,所以來看試藝。議堂十六個座位,他們個個都有席次呢。”

  李景風見那金不錯身材矮小,細瘦乾枯,披散頭髮,留著兩撇鼠須,噘著一張嘴,似乎看什麽都不順眼。包成嶽精壯結實,皮膚黝黑,半黑半白的絡腮胡,頭髮扎成了一條粗厚的長辮。兩人年紀俱在四五十歲上下,看著都比三爺略大些。

  前頭二三十人,過關的約摸半數。李景風聽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學徒李景風應試!”說完便到馬廄牽了馬。正要上馬時,忽聽到一個聲音喊道:“且慢!”

  李景風一愣,眾人看向考席,只聽洪萬裡沉聲道:“下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麽了?”

  洪萬裡道:“你沒資格考,下去!”他臉色冷峻,話語中也無商量余地,甚至也不想聽李景風辯解,只是命令,似乎連多講一句都不屑。

  李景風怒道:“我怎麽沒資格了?”

  齊子概眯眼歪頭,卻未說話。李景風上前一步,又大聲問:“我哪裡沒資格?”

  朱指瑕輕聲問道:“洪總教領,怎麽回事?”

  洪萬裡道:“他同情馬匪,心術不正。我懷疑他是馬匪出身,加入鐵劍銀衛別有所圖。”

  李景風大聲道:“我替饒刀山寨說話,那是因為寨主對我有恩情!汙蔑死人,誇耀功勞,算什麽英雄好漢?”

  洪萬裡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顧是非,罔顧大義?鐵劍銀衛都是弟兄,剿殺馬賊何等凶險?生死相搏,刀口上賣命,輪得到你來評斷誰是英雄好漢?”

  眾人聽了他的話,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李景風面紅耳赤,仍不退縮,道:“饒刀山寨該死,該滅!但寨主殺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縱然該死,如今也已死了,難道非得殺一個膽小鬼才能凸顯鐵衛的威風?何況殺害山寨裡頭的老弱,這算什麽光彩?”

  洪萬裡臉色一變,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若覺得鐵劍銀衛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來人……”

  他正要發號施令,一個宏亮的聲音道:“等一下!”

  說話的人正是齊子概,洪萬裡皺起眉頭,問道:“三爺,有事?”

  齊子概道:“他還年輕,不懂可以教。再說,殺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訓斥了趙心志。總不能跟人說,要為民除害,就連無辜的老弱殘病也一並剿了?”

  “吃盜來的米糧,不算無辜。”洪萬裡道,“來路不正,受之無愧,至少也是從犯。”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說完也不用試藝了。”齊子概道,“我簡單點說,他幫我找了密道,又救過我性命。萬裡兄,就當是功過相抵,行嗎?”

  “他救過三爺性命,還幫忙找著密道?”洪萬裡狐疑道,“怎沒聽三爺提起過?”

  “我不想讓他嬌養著,讓他在土堡待著。他這身功夫還是我教的。”

  洪萬裡之前見李景風在酒館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當時說是王歌傳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聽齊子概這樣說,信了幾分,又轉頭看向朱指瑕,似是詢問。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爺作證,是有這回事。”

  “就算有這回事。”洪萬裡冷冷道,“那是三爺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債。”

  他竟是連齊子概的面子也不想給。

  “找著密道總不是我一個人的情。”齊子概道,“你是總教領,你說了算。”

  洪萬裡沉著臉,過了好半晌,始終一語不發。李景風見他不說話,懸著一顆心,也不知怎樣。

  “試藝開始,上馬!”洪萬裡說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風心中那塊大石總算放下,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往場中奔去。他騎術得三爺與沈未辰傳授,進步神速,來到崆峒後又勤於練習,雖稱不上一流,卻也不含糊,當下左右穿梭,身形擺蕩,揮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個稻草人,砍倒了十六個,算是勉強過關。

  馬術之後便是弓術。靶心三十丈遠,十五箭內步射中六、馬射中二才算過關。

  李景風目力極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只可惜雖然看得清,手卻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時才滿六。余下六箭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隻余最後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氣,猛張弓,一箭射出。

  齊子概皺起眉頭暗自歎氣,照這軌跡,這箭偏了幾分,李景風只怕得明年再來。

  不料一陣大風吹來,竟將那箭吹偏了些,奪的一聲,正落上靶子邊緣。齊子概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連天也幫你!”又拍著洪萬裡的背道,“萬裡兄,這小子是福星,有運氣啊!”

  洪萬裡只是沉著臉,卻不說話。

  齊子概見他臉色不善,心想:“這小子進了鐵劍銀衛只怕有得吃苦了。也好,多些磨練。”

  第一天的試藝結束,四百四十六名參賽者隻過了百余名。

  洪萬裡抬頭看看天色,說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為止。明日辰時比武試藝,過午不候!”

  說完眾人便各自散去。

  李景風回到土堡中,心情甚是雀躍。三項比試中唯有武藝這項他最有把握,根據三爺跟朱爺的說法,尋常鐵劍銀衛不是他對手,明日通過試藝幾乎是手到擒來。

  他回到土堡,一眾與他同住的學徒湧了上來,有些人見著了他今日的表現,紛紛讚歎。李景風這幾個月勤於練功,甚少與同住的學徒往來,但他性格樸實溫和,常常幫些小忙,是以人緣不錯。

  有人替他歡喜,自然也有人不滿,有幾名學徒便道:“畢竟是孤門,跟我們這些圍場的不同,學得快,幾個月就能通過試藝了!”

  李景風知道自己畢竟佔了便宜,也不好反駁,於是道:“我請大夥吃飯吧!”

  一名學徒道:“你要當鐵劍銀衛,以後平步青雲,應該是我們請你吃飯才是!”

  有人道:“是啊,三爺今天還替你說話。原來你還認識三爺啊!”

  又有人問:“那三爺怎麽不收你當徒弟?當了三爺的徒弟就算入了崆峒本門,再過二十年,議事堂都有你的座位了!”

  李景風被誇得有些窘迫,道:“我功夫是三爺教的,可三爺不想收我做徒弟,以後也未必會入崆峒本門。”

  有人道:“三爺是考校你天份。你過了試藝,就會提拔你當他弟子啦!”

  又有人道:“我們請你吃飯!景風大哥,以後多關照!”

  李景風不住推卻,眾學徒卻是不依,一群人收齊銀兩,想買些酒菜回來。可圍場的學徒能有多少銀兩?湊了半天只有百來文,買飯菜尚且不夠,何況買酒。

  李景風取出了花剩的銀兩,折了約兩錢重量,交給采買的學徒,道:“我貼補些吧。”

  也不知是今日試藝,慶祝的人多,又或者是路上耽擱,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采買的學徒才回來,只見他身上灰撲撲的,手裡還提著兩大壇酒。

  眾人埋怨他回來得晚,他紅著臉諾諾道:“路上摔著了,回得慢。”

  眾人笑道:“摔一下能耽擱大半個時辰?莫不是坐在路上哭了?”

  那人也不說話,紅著臉把酒菜擺好。

  李景風奇道:“怎地酒這麽多?”

  采買的學徒道:“掌櫃的聽說是你要慶功,念著三爺的面子,多送了兩壇高梁。”

  李景風聽了這話,心底甚不踏實。他向來不想依附權貴,可自己這一年怎麽碰都是權貴,即便不想依附也被逼著受些好處。今日三爺替自己出頭還算是幫忙找密道的功績,這酒……他心底想著,明日定要將酒錢奉還。

  酒菜很快便被席卷一空,即便之前出言嘲諷李景風的也被李景風邀請同樂,眾人也不好意思推卻。二十人齊聚一堂,你一杯我一杯,有人問起李景風如何認識齊三爺,又是如何得罪洪總教領,李景風粗略說了些大概,但隱去了齊小房一段不說。他本是個老實人,不善說謊,但有了與沈玉傾兄妹打交道這一段經歷,漸漸也學會了遮遮掩掩的本事,漏說一兩個人物故事也能通順。

  眾人不住敬酒,酒空時又有人去買,李景風聊得開心,不知不覺有些醉了。他心生警惕,於是道:“我有些頭昏,該去睡了,別耽誤了明天的試藝。”

  眾人聽他這樣說,也怕耽擱他試藝,一哄而散。

  李景風上了炕,他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立時沉沉睡去。

  夜半時,他覺得似乎有人在身邊哭泣,又有人在自己身上動些什麽,他不作多想,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該是天亮了,李景風睜開眼,卻覺得周圍一片黑暗。正要起身時,驚覺自己動彈不得,他一愣,奮力掙扎,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全被綁縛。他大吃一驚,扭動身體往旁邊撞去,隻撞著牆壁,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忍不住大叫起來。

  忽聽得一個聲音哽咽道:“景風兄弟,對不起!我是被逼的,你別怪我!”說著一顆頭鑽了進來,將他嘴巴塞住,又道:“其他兄弟都去看試藝了,等他們回來,你也來不及了。”

  李景風又怒又急,只是嘴巴被塞住,做不得聲。那人道:“他們說我不這樣做,明年就不讓我試藝。景風大哥,我家裡窮,只有這條謀生路,對不住!”

  李景風這才明白自己被塞在炕下,料想是這人昨晚趁著眾人熟睡時動的手腳。等天一亮,眾人見不著他,以為他去參加試藝,便沒多問,卻不料他被藏在炕下。這樣說來,昨晚帶回的兩壇酒肯定也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是誰要害他,也許是趙心志,也許是中元節與他爭執的鐵劍銀衛,又或者是昨天聽了洪萬裡說話,對他心生不滿的鐵劍銀衛,總之自己遭人陷害,那是沒錯的。

  他掙扎了幾下,鑽不出炕底,那名學徒又守在外面。不知現在是何時辰,也不知試藝是否開始,李景風不禁心急如焚……

  ※

  辰時已過,巳時將盡,場上百余名比武試藝的人選已經比過了大半。齊子概左顧右盼,卻不見李景風來到,不禁納悶。

  “在下錢己,上台試藝,請掌旗令賜招!”一人走上台來。充當他對手的是一名掌旗令,兩人在校場中過起招來。

  齊子概望見王歌,只見他正在人群中搜尋,似乎也是疑惑。兩人四目相對,齊子概揮揮手,示意他去找人,王歌心知肚明,從人群中退下。

  到底出了什麽事?齊子概也不明究裡,現在隻盼望台上試藝的人能多撐一會兒。他正這樣想,就聽到“唉呦”一聲,那錢己已被打倒在地。

  “這麽不濟還來參加什麽試藝!”齊子概暗罵一聲,又見著一名壯漢上台。但見他肌肉虯結,橫眉豎目,似乎是個硬爪子,齊子概大喜,忍不住喝彩起來,大喊一聲:“好!”

  他無端喝彩,眾人都覺古怪,不禁都望向他。齊子概摸摸下巴,淡淡道:“我瞧是條好漢子,能行!”說著又對那壯漢道,“撐著點,起碼過個五十招!”

  “二十招就通過試藝。”洪萬裡道,“打五十招做什麽,賣把式嗎?”

  齊子概一愣,又道:“打慢點,用太極拳!”

  那壯漢一愣,道:“我不會太極拳……”

  齊子概怒道:“這都不會?我教你!”

  他正要起身,洪萬裡沉聲道:“三爺,別胡鬧!”

  齊子概訕訕一笑,又坐回座位。

  “在下歐聲揚,請掌旗令賜招!”

  不料那壯漢外強中乾,身形遲緩,與掌旗令動起手來,不過三招便被掃倒在地。齊子概唉喲一聲,罵道:“怎這麽不濟!”

  眼看著下一個人又要上台,剩下的不足四十人,就算王歌找著人只怕也來不及了……

  ※

  李景風被塞在炕下,正自心急,忽聽一個聲音問道:“景風兄弟在嗎?”他認出是王歌的聲音,想要呼救,嘴巴卻被塞著。

  只聽那學徒道:“景風兄弟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該是去試藝了!”

  李景風聽他這麽說,彎起身體在炕上踢了幾腳,也不知是王歌沒注意還是自己身處在角落,總之並未被發現。只聽王歌疑惑問道:“你怎地留在這?沒去練武,也沒去看試藝?”

  那學徒道:“今日身體不舒服,想歇一天。大哥找景風兄弟做什麽?”

  王歌道:“沒事。”

  李景風聽他要走,更是焦急。

  ※

  齊子概見試藝的人只剩下五名,卻不見李景風來到。先頭這些人當中不到十個人能撐過二十招,剩下的多是三五招落敗。倒數第四人是個身材高瘦的漢子,隻過了兩招便被推倒在地。

  “娘的,這麽差勁,今年沒人了嗎?”齊子概猛地發難,喝道,“一連五個!連十招都過不了!鐵劍銀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洪萬裡皺眉道:“三爺,你做什麽?”

  齊子概一掌拍在桌上,一個鷂子翻身,一躍上台。

  “我打一套潛龍拳,讓你們學些道理!看著!”他說打就打,不等洪萬裡阻止,竟真的在台上打起拳來。他功力深厚,一套崆峒入門武學潛龍拳打得虎虎生風,一拳一腳隱隱有風雷之威,不只洪萬裡,連金不錯、包成嶽兩名議事廳上排得了席次的崆峒耆老也是目瞪口呆。只是這目瞪口呆不是被他這武學震懾——畢竟看得多了,而是被他這逾矩行為驚得目瞪口呆。

  只有朱指瑕似是猜到齊子概在忙些什麽,只是微笑。

  ※

  李景風聽到王歌要走,知道他這一走自己定然無望,猛一咬牙,彎腰抬頭往炕上撞去,登時撞得眼冒金星、頭昏腦漲。

  終於,王歌問道:“裡頭有聲音?還有其他人在?”

  那學徒忙道:“沒有!沒有!”

  李景風頭暈眼花,臉上濕濕的,知道流血,聽到腳步聲靠近,連忙往炕上踢了幾腳。此時王歌離得近了,自然聽得清楚,只聽他喝問道:“這裡頭是誰?!”

  那學徒不敢回話,李景風忽覺腳下一股大力,有人將他拉出炕底,頓時一片光明。

  王歌見找著李景風,驚呼道:“怎麽回事?”

  李景風嗚嗚喊叫,王歌連忙取走他口中布條,又解開他綁縛,喝問那學徒道:“是你乾的?!”那學徒驚得不住發抖,不敢作聲。

  李景風口中布條剛被取下,立刻道:“不是他!不知道是誰把我綁在這,我猜是鐵劍銀衛的弟兄!”

  王歌將信將疑,說道:“快,跟我來!試藝要結束了!”說著將李景風拉起,兩人上了馬,往校場趕去。

  李景風臨走前看了那學徒一眼,學徒兩眼含淚,甚是感激。

  何必為難他?李景風心想,不過就是被逼得身不由己而已。

  這種事,還見得少了嗎?

  ※

  “三爺,你打完潛龍拳又打星羅掌、開山腿,再打下去,要不要把彈指乾坤跟混元真炁也演示一遍?”洪萬裡道,“過了午時,我就不收試藝了。”

  齊子概眼看拖延不得,隻得收招,悻悻然走回桌前。

  “下一個!”洪萬裡喊道。

  剩下的三位也沒能撐多久,紛紛敗下陣來,李景風終究沒趕上。洪萬裡又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答,便道:“今年試藝到此為止,各位弟子多加精進,明年二月再來!”齊子概見大勢已去,不由得歎息。

  眼看眾人散去,忽聽得有人喊道:“弟子李景風,要參加試藝!”

  齊子概抬頭望去,只見李景風滿臉煤汙,與王歌縱馬而來。

  此時只剩幾名主考還留在場上,就連幾名試藝過招的考官也早已離開,洪萬裡抬頭看看天色,冷冷道:“午時過了。”

  李景風道:“我……我有事耽擱了。總教領,給我個機會……”

  洪萬裡道:“明年吧。”說完正要走,朱指瑕忽地問道:“你怎地弄得滿臉煤灰?”

  李景風一愣,他被塞入炕下,不及洗滌便趕來,確實一身煤灰。這要說出真相,必然牽連那名學徒,受罰事小,鐵劍銀衛最重紀律,陷害同門,只怕終身再也無望加入鐵劍銀衛。他一時想不到開脫之詞,隻得道:“稟朱爺,我……我今日打掃炕下,忘記時間,耽擱了。”

  朱指瑕眉頭一皺,問道:“你在試藝時打掃炕下?怎麽受傷了?”他指指李景風額頭。

  李景風道:“不小心撞著了額頭。”

  朱指瑕微微一笑,道:“掃炕撞到後腦杓見得多,撞著額頭可真少見。”

  眾人都聽出當中有蹊蹺,洪萬裡挑了挑眉,看著李景風,問道:“你這頭真是打掃炕時撞傷的?”

  李景風點頭。

  洪萬裡道:“你真是打掃炕耽擱了時間?”

  李景風道:“是。”說得甚是心虛。

  洪萬裡點點頭,道:“我給你一個機會,跟我來。”

  齊子概大喜過望,推了推朱指瑕肩膀,低聲道:“還是你有辦法,抓準了老洪的性格。”

  朱指瑕搖頭道:“真知道洪總教的性格,就知道這一關不會好過。”

  齊子概知道洪萬裡最重袍澤之情,所以聽到銀衛被侮便對李景風百般刁難,但現在李景風明明被陷害卻自承其過,正中他脾胃,所以給了李景風一個機會。

  只是這機會肯定不會太好。

  眾人跟著洪萬裡來到一處土堡前,只聽到土堡中傳來狼嚎聲,都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麽藥。

  “昨晚巡邏的弟兄捕了一隻惡狼,這畜生餓瘋了,傷了兩名弟兄才將他抓住。本來是要弄死的,恰好試藝,大家湊熱鬧,便沒管這畜生。”

  齊子概問道:“萬裡兄,你這是什麽意思?”

  洪萬裡推開門,只見土堡裡,那惡狼被鐵鏈綁在牆上,嘴角流涎,不住吼叫,兩眼發紅,顯是餓得狠了。洪萬裡派人取來一大塊羊肉,就放在門口,那狼見了羊肉更是不住嘶吼,狀若瘋狂,連朱指瑕也皺起眉頭。

  齊子概慍道:“你要他跟狼搏鬥?一個新入的學徒?”

  洪萬裡道:“我是主考,我說了算。”

  齊子概怒道:“景風兄弟,咱們走!明年再來!”說著抓住李景風要走,李景風卻不走。又聽朱指瑕道:“三爺,先聽聽總教領怎麽說。”

  “站這。”洪萬裡指著門口往裡約兩步處。李景照著他的話走到該處,洪萬裡把生羊肉放到李景風身後兩步,約在門口處,又道:“還請幾位退到門後。”齊子概雖然不悅,仍退到門後。洪萬裡走到李景風面前,道:“就一回,擋下這頭狼。”

  李景風問:“擋下?”

  洪萬裡道:“就是擋下。無論你用什麽辦法,擋下它,只要這狼過不去,就算你贏,狼若咬著肉,就算你輸。”

  李景風問:“要多久?”

  洪萬裡道:“我說了,就一回。”

  他說著,走到鐵鏈處,道:“我松開鐵鏈,這狼會撲向你。你若不敢接受,或者狼吃著肉,就明年再來。”說著又望向齊子概。

  齊子概勸道:“景風兄弟,你不用勉強。”

  李景風練的最好是閃躲功夫,要阻止這狼吃肉卻是要迎上,這非他強項。他一咬牙,點點頭:“行!”說完脫下衣服,撕成四截,緊緊纏在手腕和小腿上,只露出了拳頭和腳掌,擺開架式,站了個馬樁,雙手握拳在腰。他從未見過如此野獸,但老家有不少野狗,聽老人家說,若遇著瘋狗撕咬就得打狗鼻子。他與野狗感情甚好,從不曾用過這招,或許對狼有用,或許無用,總之,試試。

  那鐵鏈的一端系著狼,另一端卻鎖在屋角。那狼隻注視著羊肉,對身旁的洪萬裡恍若無覺。洪萬裡看著李景風問道:“行?”

  李景風點點頭,道:“行!”

  洪萬裡解開鎖鏈,李景風本以為那狼掙脫束縛,會立刻衝來,正做好準備迎擊。

  他卻沒想到,他低估了狼的本能。狼不只是大狗這麽簡單,更是一頭野獸,求生的本能使它會判斷局勢。它低伏身子,卻不急著進攻,只是望著李景風吠叫,緩緩往李景風右側繞去。

  李景風甚是苦惱,他本以為那狼會朝他直撲過來,卻沒想那狼反倒慢慢靠近,似乎不忙著進攻,只是注視著他身後的肉。

  對狼而言,取得那塊肉才是重點,攻擊李景風並不是它的目的,蓋因襲擊人類對狼而言並不是劃算的舉動。

  它緩緩繞過李景風身邊,越靠越近,越近腳步越慢,顯然它也知道李景風是個威脅,目光漸漸轉向李景風,但余光仍繞在那羊肉上。

  李景風開始感覺到困難,如果這頭狼就這樣慢慢走近,靠得足夠近時再一撲,只怕自己抵擋不住。又或者它往羊肉撲去,自己就算打中了狼,只怕羊肉也會被狼叼走——至少啃一口是會的。

  難道要主動出擊?

  不……洪萬裡說得很清楚,“阻擋狼的一次進攻”,而不是“攻擊狼一次”。

  或許這次的挑戰沒有他想象中的危險,卻比他想象中更為艱難。

  必須誘敵。李景風慢慢挪動腳步,讓自己正面朝向狼,恰恰擋住了狼與羊肉中間的道路。他告訴這頭狼,必須越過自己才能搶到羊肉。

  狼是狡猾的動物,當然,沒有人狡猾,但若因此輕視了狼的算計,那肯定要吃大虧。那頭狼見李景風阻住了道路,又往左邊繞去,雖然換了方向,同樣越逼越近,卻不肯進攻。

  李景風叫苦不迭,那狼已經走到他面前五尺距離,不僅能暴起傷人——或許這是李景風最希望的結果,也能鑽過李景風身側,咬向他身後的肉。

  狼的動作有多快?李景風不知道,他沒看過。但肯定是很快的,尤其是饑餓的狼。

  擋住它的去路只會讓它更加小心,李景風心想,或許……

  他不但沒有繼續阻擋狼靠近羊肉,他甚至向左邊跨了一步,讓狼跟羊肉之間暴露出一個很好的空檔。

  如果這樣不夠……

  他又向左邊跨了一步,讓出更大的空檔。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做法是錯是對,他無法分心去看旁人的眼神,尤其是三爺——齊子概能用眼神告訴他是錯是對。

  不過話說回來,對齊子概來講是對的事情,對李景風可未必是對的,畢竟兩人功力懸殊。

  狼該撲過來了吧?李景風想,它與羊肉之間已經露出了一個一尺有余的空門。

  然而並沒有。

  那餓狼只是更小心翼翼,更專注。它不再繞行,而是壓低身子,接近趴伏,慢慢往前靠進,目光似乎也不在李景風身上,而是在那塊羊肉上。

  他維持著攻擊的動作前進,卻不肯攻擊,似乎就打算這樣慢慢走到羊肉面前,把羊肉叼走。

  剩下四尺了……

  距離越近表示自己攔截狼的時間越倉促,再讓它靠近下去就不是自己能攔截的距離了。

  李景風做了最後的冒險,他將視線從狼的身上轉移開來,望向了羊肉。

  不只是視線,還有面向。

  他露出了要搶這塊羊肉的姿態。

  這個舉動終於惹急了野獸,就在這一瞬,那餓狼猛地一撲,李景風正要揮拳阻擋,那狼卻是撲向左側。這是一個虛招,李景風這拳揮到一半便知道落空了。

  李景風愣住的一刹那,狼又閃電般徑直向羊肉撲去。

  這畜生……學過孫子兵法嗎?

  李景風沒把這念頭想清,他沒時間想這個。他想到另一件事。擊中敵人與閃避敵人不是同一件事情嗎?差別只是擊中是湊近,閃避是拉遠,僅此而已。

  只要阻擋一次!

  幾乎與此同時,李景風不管身體沒有保護,也猛地向前一撲,將那狼從半空中撲倒。他沒打中狼,但他阻止了狼。

  可他並不好受,一隻狼爪嵌入他胸膛,另一隻狼爪攀住他肩膀。李景風胸口劇痛,狼爪隨時會在他身上掏出巨大的坑洞,與此同時,餓慌了的猛獸張開巨口,往他肩頭咬去。

  一隻大手扳住了狼口,將那頭狼從李景風身上提起,就像提隻小狗似的,不等那狼合上嘴,就把大塊的生羊肉塞進它嘴裡,隨即將它扔出了屋外。那惡狼先是嗚的淒叫一聲,隨即叼著羊肉往山野間奔去。

  出手的人自然是齊三爺,他心情大好,順手就饒了那畜生一條命。

  李景風望向洪萬裡,他胸口淌著血,野狼的利爪在他胸膛與肩膀各劃下四道長約兩寸的血痕。

  洪萬裡點點頭。

  李景風笑了,仰躺在地。

  終於……

  ※

  三天后,八月初五,通過試藝的四十余人將被授與鐵劍銀衛的稱號。

  李景風想過這一天,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他換上了最好的衣服,站在四十多人隊伍的最末端。這衣服是三爺親自買來送他的,雖說也不過是值不了幾個錢的粗布衫,起碼是新衣裳。

  負責授予鐵劍銀衛的是朱爺,他拿著名卷,一一唱名,洪萬裡則站在一旁,將一衿銀色披肩並一柄黑色小鐵劍交給通過試藝的學徒。有了鐵劍與銀披肩,便是銀劍鐵衛了。

  至於三爺,他樂呵呵地坐在台下,看著比李景風還高興些。

  “安敬德。父,安瑞海;母,池秋雲。”朱指瑕接過洪萬裡手上的鐵劍銀披,遞給了一名高高瘦瘦的青年。

  “巫道全。父,巫家富;母,林蘭。”健壯的男子接過了鐵劍銀披,他看起來有三十上下,也不知考了幾次試藝。

  這不過是個頭,就像線頭剛穿過針,不容易,但真正的活還在後頭。李景風想著,當上鐵劍銀衛之後就得乾活,跟齊子概學功夫的時間短了,得更加勤奮才行。

  他正想著,唱名已到了最後,李景風走向台前。

  “李景風。 ”朱指瑕看著他微笑,似乎也有嘉許之意,“父,李…慕…海……”

  朱指瑕的聲音漸小,似乎有些不對。

  洪萬裡瞪視著李景風,不只他,還有金不錯、包成嶽,他們都將目光集聚到李景風身上,連三爺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母,顏…順…順……”朱指瑕念完這名字,抿著嘴,微微合眼,李景風見著他長長的睫毛似乎隱隱跳動著。

  豁啦啦幾聲響,觀禮人群中起了騷動,站在前排的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後排的也擠向前來。這些靠上前來的鐵劍銀衛幾乎全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連參加典禮的幾名掌兵也站起身來,議堂十六個席次,包含三爺朱爺等人,今日來了八個,他們幾乎全站起身來。

  除了三爺。

  李景風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

  洪萬裡並沒有將鐵劍銀披交給李景風。

  “他不能當銀劍鐵衛。”他隻說了這句話,對著朱指瑕。

  李景風不明白。

  朱指瑕緩緩點了頭,道:“是。”

  齊子概閉上眼,喃喃道:“別跟自己良心過不去……原來……你……”他站起身來,對朱指瑕道,“我只有一個要求,讓他活著離開崆峒。”

  李景風傻了,就在前一刻他還是鐵劍銀衛,怎麽這一刻反倒要三爺保他性命?他望向朱指瑕,想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朱指瑕沉默半晌,道:“我若說不行呢?”

  齊子概環顧四周,道:“那我就帶著他打出去。”

  大堂上,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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