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詳出生那晚,煮熱水的父親不慎踢翻了油鍋。
也真不巧,火星落在油上,那是間茅屋,昨日下雨,裡頭堆滿剛收拾起的稻杆,火舌瞬間把大門給遮掩住,接生的穩婆一慌,臍帶都沒剪,把嬰孩連著胎盤一起扯出娘胎,就抱在懷裡往窗口逃生,怎奈她身形肥碩,跨不過窗口,剛鑽出上半身,下半身卻卡著了窗口動彈不得,這一堵,不僅裡頭明不詳的父母逃生不能,連唯一的風口也被擋死,頓時被濃煙悶暈了過去。
穩婆大聲呼叫,火勢走得極快,火光夾著濃煙從門縫中透出,穩婆一聲哀叫,把不住手,將明不詳重重摔在屋外的泥地上,村民們聞聲趕來,幾個人忙尋水救火,又有三五個壯漢抓著穩婆拉扯,怎知卡得甚死,竟是絲毫動彈不得,穩婆哭喊慘叫,聲音淒厲至極,隨即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嘴角流沫,兩名壯漢齊心奮力,終於將穩婆拉出窗口,孰料小屋裡頭本是悶燒,這唯一氣孔打通,空氣灌入,整間茅屋頓時轟燒起來。眾人吃了一驚。再回頭看那穩婆,只見她上半身整齊,腰圍以下竟已烤的焦熟。傳出陣陣肉香。
救火的村民看到這慘狀,都吐了出來,之後三個月,村裡有半數人吃不下一塊肉。
一名粗壯少婦抱起了泥地上的嬰孩哄著,走避了這場慘劇。
兩天后,少林寺的監僧了心來到,勘驗了現場,不由得皺起眉頭。這樣古怪的火災,尤其穩婆死狀之慘。當真罕見。
村民說,這孩兒一出生就克死父母穩婆,是個災星,不敢收留,了心禪師抱過那嬰兒,見他目光呆滯,少了一般嬰兒的靈動,打開巾裹,見後腦上一大塊淤青,一問之下,方知是穩婆失手摔的,於是又多問了幾句,隻聽說這孩兒甚是好帶,少哭少鬧,喂食便吃,便溺如常。隻是父母早亡,姓明,尚未取名。
了心恐這嬰孩帶有隱疾,不敢送養他人,於是帶回寺中,稟告了正業堂的住持覺見禪師。覺見隻說:“既有因緣,那便收了吧。取名了嗎?”
了心道:“他生帶災厄,許是因果,既不知其名,便叫不詳。”
明不詳就這樣留在少林。
初時,了心將他送到山下人家哺乳,明不詳餓了也不哭鬧。乳母覺得驚奇,掐了他幾下,他稍稍掙扎幾下便不動,乳母用稻草騷他眼角,流出淚來,卻無號聲。乳母這才哺乳。了心來看時,乳母說這孩子怕是癡了,養大無用。了心隻是給了銀兩囑咐好生照顧。
了心是少林的“監僧”,所謂監僧,負責監察少林寺轄內所有違律情事,既是監察,時常出遠門察斷。明不詳剛斷奶,了心將他接回住所,那是少林寺外圍的僧居。交由鄰僧照顧。
頭兩年,無論了心怎樣教,明不詳始終一語不發,了心一度懷疑他是個啞子。也懷疑奶母說的,明不詳確實是個癡兒。
到了四歲那年。某日,了心閑適在家,早課持頌,剛念到金剛經無得無說分第七,一旁聽著的明不詳突然開口,接著念道:“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耶?如來有所說法……”
就這樣,明不詳默完了整段經文,瞪著大眼,看著了心,似乎在等待了心反應,這以後,明不詳算是會說話了。
了心又驚又喜,他與現今一般的少林僧人不同,是誠心持戒的修行者,他認定明不詳有佛緣,便將這樁異事上稟了覺見。
覺見皺起眉頭問:“真有此事?”
了心回說:“弟子怎敢欺瞞?”
覺見說道:“你這養子有佛緣,
自當親近佛法,入寺修行,你是這個意思嗎?” 了心聽出了弦外之音,脹紅了臉,忙道:“主持不信,我把詳兒帶來便是。”
覺見對著了心揮了揮手:“不用了,你勤奮努力,我本有意讓你入堂,也不用勉強你養子。小孩兒,該由得他自性。”
了心歎了口氣,也不反駁,帶著明不詳搬入了少林寺內一間兩室房,屋內還有一廳,除了是早晚持頌的佛堂,也是客廳。雖小,也容得下兩張椅子,一張茶幾,幾個書櫃。
這房子本應兩人同住,但覺見體恤了心帶著小孩,特將另一房空下,留作明不詳的房間。此後,了心就在正業堂處理公務了。
這時候的明不詳雖然已會說話,卻鮮少開口。了心發覺,更多數的時候,這孩子都在看,看自己,看自己與其他僧人閑聊,或者看別的僧人閑聊,除了看,他也聽,暮鼓晨鍾,早晚經課,他都在聽。了心擔心孩子無聊,出辦公務時,特地買了些童玩給明不詳,但無論何種玩意,風箏空竹九連環博浪鼓,明不詳更多隻是把弄,而非賞玩。了心看不出這孩兒到底是聰明,還是愚鈍。
到了七歲上,某日,了心做完例行早課,明不詳跟之前一樣,靜靜在旁邊聽著,突然問了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是什麽意思?”
了心頓時興奮了起來,打從四歲那年起,他就確信明不詳有佛緣,等了三年,明不詳才開口問第一個問題,且又是金剛經中的經文,他既高興,又戰戰兢兢,怕自己的講解不得要領,誤了明不詳修行。仔細想了一下才開口。
“要懂這句話,得先明白『相』的意思。”了心說道,“相,是我們眼所見,鼻所嗅,耳所聽,舌所嘗,身所觸,心所想,世間種種表面,都是相。”
“世間種種表面?”明不詳在發問時,並沒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過了一會,才“擠出”疑惑的表情。了心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這孩子的情緒總是慢了一點,表達情感的表情也很生硬,像是拙劣的模仿。
了心繼續說:“沒錯,你所感受到的,都不是真實的。是虛妄的,假的。相,還包含其他,你心中的執念,想法,都是相,例如。”
了心拿起誦經所用的木槌,問道:“這木槌是硬是軟?”
“硬的。”
了心把雙掌合住木槌,潛運了大般若掌力。木槌被巨力一壓,扁成了如飯匙一般。
“我倒覺得這是軟的。”了心說道。
明不詳點點頭:“軟硬是相對的。我覺得硬,師父你覺得軟。”
“你覺得硬,我覺得軟,這都是想法,想法,也是一種相。先入為主的觀念,也是錯的。”
明不詳又問:“如果這些都是假的,什麽是真的?”
了心回答:“當你在執著真假時,你也著了相了,你有了真,假的分別心。”
明不詳過了一會。又擠出疑惑的表情。
“不用分辨真假虛實,你是假的,飯也是假的,可你餓了,還是得吃飯,了解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人在順境時就能不志驕意滿,逆境時便不怨天尤人。要真能堪破虛實,那是另一個境界,你師父我還差得遠呢。”
說罷,了因哈哈大笑。過了會,明不詳也露出了微笑。又問:“那誰到了那個境界?覺見主持嗎?”
了心搖搖頭:“覺見主持也沒到。”
“那覺空首座?”
“你倒記得覺空首座的名字,幾時見過他的?”
“聽師父跟其他人提起過。”
覺空是普賢院的首座,普賢院是正業堂的上院,輩高且尊,但覺空卻是“俗僧”,與自己這種“正僧”相比,說起佛法,那是差得遠了。
“他還不如覺見主持。”
“那覺生方丈?”
明不詳接連問了幾個名字,了心都無法確定,隻說:“有許多高僧賢德,他們都堪破生死虛妄,那是了不起的境界,可你要說從外表看,是看不出來的。這是要看心。世間假僧偽佛甚多,你要明辨。你要對佛法有興趣,明日開始,我便教導你經文。”
第二天開始,了心從世尊的故事說起,再教導明不詳中觀論,中觀論說完,便是心經、金剛經。於佛經,明不詳悟性絕佳,舉一反三,思才無礙。每次考察,明不詳總是應答如流。原本茫然的眼中,也漸漸有了光芒,表情也不若以往呆滯,每當了心講到歡喜讚歎處,明不詳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
八歲起,了心開始教明不詳習武,從基礎的馬步橋手開始,逐步教到羅漢拳,內功心法。
明不詳對武學的悟性,似乎猶在佛經之上,任何招式,一經演練,一看即懂;內功修息,講究一念不動,靜心少慮,他一但入息修練,便是一念不岔。了心明白,他帶回的不但不是個癡兒,更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到十二歲那年生日,了心把明不詳叫到廳上,詢問:“你今年十二了,雖是在寺中長大,除了練武,從來也不出去玩,我這居所也少訪客,我對你講過一些寺中的規矩,你可記得?”
明不詳點點頭,他自幼不變的一點,那就是不愛說話。
了心接著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約一個巴掌大,半指節厚,以小楷寫著“佛弟子戒”四個字,這是少林寺內無論僧俗的戒律書,裡頭詳載戒律三百一十六條,皆以小楷書寫,每位弟子都要隨身攜帶,詳細熟背,在寺中出入,遇有長輩抽問,便拿出這本冊子應答。每個在寺弟子都必須仔細保管,不可佚失。
“隨身帶著,別弄丟了。”了心把佛弟子戒交給明不詳,“寺中弟子滿十二,要留在寺中,需服勞役,聽說以前的少林寺,也就指方丈在的那間主殿,並不分什麽正僧俗僧,雖涉武林,也多是行俠仗義的事。現今的少林寺,已是你現在看到的規模,其中正僧俗僧摻雜,早不若當年清靜,寺內沒有女眷,你……”
了心看著明不詳俊秀娟美的臉龐,皮膚白皙,宛若處女,他聽說過寺內一些肮髒齷齪的勾當,“你凡事需要注意,若有人逼你做不願做的事,必須反抗,你師父會為你主持公道。你曉得意思吧?”
“那種事情,會很開心嗎?”
了心料不著他有此一問,愣了一下,“人倫大欲,食色性也,但縱情淫邪,於修行有損。”
“師父做過嗎?”
了心哈哈大笑:“你這是調侃師父嗎?你師父自幼出家,沒想過這回事。”
“那師父怎知於修行有損?又怎知沉淪?”明不詳下了結論,“師父說的道理多,做過的事情卻少。”
了心自己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自小持戒,以正僧為榮,這輩子沒做過的事情可多了去。未免可惜。
僅僅“未免可惜”這個念頭冒起,了心立刻警惕了起來,動念即業,他持戒甚深,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誦經,明日起,你就跟其他人一起打掃正業堂吧。”
自那天起,“師父說的道理多,做過的事情卻少。”這句話就一直縈系在他心底,時不時冒出頭來。那是一顆種子,落在貧瘠的土地上,蠢蠢欲動。
※※※
正業堂座落在少林寺主殿右邊的普賢院中,前朝過後,與其他派門相同,少林寺擴建不少寶塔殿堂,對著少林寺正面看過去,一條筆直的馳道直通主寺,左手排依序是普賢院、文殊院兩座大院。右手排是觀音院,地藏院。每一院各有兩堂,一殿四院八堂,是現在少林寺的規製。
每一院落都有僧居千戶,少林寺與其他個派門不同,周圍並無商店民居,萬余人的僧眾,皆住在寺中,直到三裡之外,才有僧民混居的佛都,明不詳四歲以前就住在那。
明不詳被分配到正業堂打掃,這是最入門的雜役,跟他一起的還有二十余名弟子,其中多是本字輩僧人,也有如明不詳一般的俗家弟子。為首的弟子叫本月,臉上滿是黑斑,私底下同輩的僧人都稱呼他斑狗,會有這個外號,是因為幾年前羅漢堂闖進隻斑點狗,一口咬在本月小腿肚上。他們暗自竊笑,說這是斑點狗咬斑點狗。
本著慈悲之心,覺見隻把那畜生趕出寺外,有人說,本月趁夜溜出房間,用老鼠肉引來那隻狗,把它給打死了,屍體就丟在寺外的樹林子裡。也有人說,本月把那頭狗給吃了。本月師承了無,了無是俗僧,本月自然也被歸為俗僧一派,俗僧對於戒律的遵守總是存疑的,總之,沒人覺得本月會善罷甘休。
本月第一次見到明不詳,就皺起眉頭問:“你是了心師父的養子?”
明不詳點點頭。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詳臉蛋上摩娑,滿是調戲意味:“莫怪,長這麽漂亮,想必了心師父一定對你疼愛有加了,是不?”
他話說完,旁邊幾個僧眾都笑了起來。明不詳竟也跟著笑了。本月怒罵:“你笑什麽?”說著推了明不詳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遠比明不詳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眾,可以修習寺內較高深的武學,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詳推倒在地。
明不詳也不動怒,站起身來。本月又問:“你笑什麽?”
明不詳沒說話,本月提高了音量,又罵了一句:“你不會說話嗎?”
明不詳搖搖頭,說了句:“會。”
“那你笑什麽?說啊!”
明不詳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詳一個踉蹌。
“你笑什麽,說啊。”
看熱鬧的僧眾吃了一驚,忙上前勸阻,本月依然不饒:“你笑什麽?瞧不起我?”
一聲脆響,明不詳臉上又多一個紅掌印。
眾人忙將本月拉開,勸道:“他就是個孩子,還是傻的,別計較。”
“傻子,活該你挑大糞。傅穎聰,今後他就跟你一起乾活。”
一名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趕緊走出來陪笑:“是,是,新來的,快跟我來。別耽擱時間了。”他一把抓起糞桶,將明不詳拉了過去。
本月見眾人還愣著,罵道:“看屁啊,還不乾活?”
傅穎聰領著明不詳走遠了,回頭看眾人各自散去,對明不詳說道:“你幹嘛一來就得罪那隻斑狗?”
“我哪裡得罪他了?”明不詳問。
傅穎聰道:“你剛才笑什麽?”
“你們不覺得好笑,為什麽笑?”
傅穎聰見他這樣回答,搖搖頭,心想果然是個白癡。
“拿著。”他將手上的糞桶塞給明不詳,接著說:“這正業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沒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寶殿去了,你別嫌這活惡心粗重,這可是要緊事。”
接著又問:“你師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後打算出家嗎?”
他看明不詳搖頭。也弄不清楚他是說不知道還是不要。
“你呆頭呆腦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負,了心和尚沒跟你說過嗎?”
明不詳又是搖頭,他雖會說話,但似乎隻愛搖頭跟點頭。
傅穎聰見他不懂,立刻開始賣弄起來:“斑狗這麽囂張,不就仗著他頭上幾個戒疤,我教你個規矩,少林寺雖然沒規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個主持不是光頭?觀裡不見得隻有道士,寺裡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當到頭,也不過就是個入堂居士。像我一樣,天天被他欺壓,媽的,哪天等我要離開少林寺,我就把大糞澆在他頭上。教他作人。”
傅穎聰見他又不回話,罵道:“你怎麽又不說話了?”
明不詳搖搖頭。表示無話可說。
“你不說話,人家就會欺負你,你倒是說話啊。”
“說什麽?”明不詳問。
“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啊。”
“你要出家嗎?”
這不是自己剛才問他的問題嗎?
“出家有啥好處,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學藝,拿個俠名狀,以後出去闖,誰想留在這鬼地方。”傅穎聰還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錯了地方,要是生在山東,嵩山派可沒這麽多規矩。”
“嵩山派?”明不詳問:“俠名狀又是什麽?”
“你不知道?”傅穎聰故意露出很訝異的表情,他難得有機會能賣弄自己少少的知識,“其實嵩山派也是歸少林寺管的,不過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難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們就不是一家親,不過講到嵩山,大家隻先想到少林寺,就為這樁破事,五十年前他們還嚷著要改名嵩陽派,聽說鬧了好大一場風波,說什麽少嵩之爭,結果,還不是被少林寺打個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隻是把道觀搬到山東境內去了。”
又接著說:“至於俠名狀,像給俠客的度牒,隻要學藝有成,向自己的門派請領俠名狀,這就是個大俠,門派會按月發餉,可以保鏢顧院,乾些隻有俠客能乾的活,隻是領了俠名狀,就要守規矩,尤其是本門規矩。唉,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詳細細聽著,他師父了心也是個少話的人,又潛心向佛,師徒兩人除了誦經講課,指導武學外,有時一天當中說不到兩句話,更遑論了心認定他有佛根,將來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懶提這些江湖掌故、武林規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話才漸漸多了起來。
※※
幾天后的夜裡,明不詳在房內睡著,突然聽到一聲低吼,又似歎氣,他起身,輕輕將房門輕推出一條細縫,只見窗戶未掩,月光從窗外透進,隱約可見一條人影在來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卻又輕飄飄的好似觸不著地,像是在煩惱著什麽,客廳唯有一盞微弱油燈,在佛像前搖曳,彷佛隨時便要被他踏熄。就這樣走了片刻,明不詳再一次聽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歎息聲,見他推開門,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詳靜靜等著,小半個時辰後,了心重又回屋,他渾身濕透,將僧衣扎在腰間,赤裸著上身,露出一身久經打磨,精壯結實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瑩皎潔,明不詳見他推開自己房門,進去後,再無出來。
明不詳沒有問了心發生什麽事。此後再有這樣的事情,明不詳也沒有問過。
又過幾個月,師徒兩人晚頌已畢,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說道:“師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時,手上已捧著一顆壽桃。
“這哪來的?”了心詫異地問。
“傅穎聰那份活,我幫他做了。”明不詳回答,“他在寺外幫我買的。”說著雙手上遞,示意了心收下壽桃。
“這是什麽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壽。”
了心大受感動,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氣,方才壓抑下來,“你倒有心,怎麽知道的?”
“打掃房間時,看到師父的度牒,還有那張俠名狀。都寫著師父的生日。”
“我是說送禮這回事。”了心板起臉,“你怎麽學來的?”
“前幾日我看見有人送禮給覺見首座,問了人才知道,是覺見首座壽辰。”
寺內位高權重者,每逢生日節慶,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禮。了心深以為陋習,當然,明不詳這份孝心,與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語。他把壽桃接過。卻看見明不詳眼中似是發出光芒,顯得頗為興奮。
“師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師父過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麽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詳又問。每個孩子,總有問不完的問題。
“你正當生骨長肉的年紀,又沒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規束。”
“如果快餓死了,又誤了時辰,也不能吃嗎?”
“若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動,便是為自己開了方便法門。肉身是苦,若真餓死了,也是解脫。”了心想,這樣說,也不知道這孩子聽不聽得懂。
明不詳道:“師父,你常說放下我執,這不算執著嗎?”
了心一愣。
明不詳又接著說:“你教過我,人是虛妄,飯也是虛妄,但人餓了,就要吃飯,吃飯是為了修行,若是每個嬰兒出生就勘破虛實,那便餓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虛實?”
明不詳道:“不吃飯,怎麽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飯是要吃的,過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詳又說:“那你又說,餓死也不能犯戒?執著於戒,壞了修行,不是執著?”
“既是持戒修行,自當以戒為首。”
明不詳又回:“執著於戒,不是執著?”
了心想回不是,覺得不妥,想回是,也覺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說:“那是從心,真到不執著的境界,自然不執著於戒。”
明不詳回:“怎麽知道自己到了那個境界?”
“師父還沒到那個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詳又問:“師父知道誰到了這境界?”
這問題了心無法回答。明不詳看見他遲疑,於是又說:“師父,你就沒想過,要先試著放下執著,才能真的放下執著?”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詳道:“這壽桃明天就壞了,我拿去丟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這份心就夠,以後,也別弄這虛禮了。”
明不詳搖搖頭,說:“這是師父的壽桃,不是我的,徒兒正在執著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詳神色黯然地接過手中壽桃,轉身就要離開。心中不忍,叫了聲:“且慢。”
明不詳回頭。了心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說:“沒事。”明不詳轉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猶豫了半晌,才道:“你過來。”
明不詳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著壽桃,沉吟許久。
最終,他伸出手,從壽桃上掰下一小塊來,送入口中。他過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雖習以為常,但這一小口,仍倍覺甘甜鮮美,與以往飲食大大不同。
“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這樣師父就不算執著了吧?”
明不詳微微笑著,說道:“師父都為徒兒破了戒,那就整個吃了吧?這一口與一顆,有差別嗎?”
了心搖搖頭:“你知道師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這就是從心,懂了沒?”
明不詳笑道:“從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別?”
了心覺得這也在理,剛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驚,又縮了回來,道:“難得見你這麽伶牙俐齒,去,睡覺去。”
明不詳將壽桃放在桌上,行了個禮,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輾轉,覺得分外饑餓,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覺。
臘八過後,少林寺下了一場大雪,師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積雪給掃了,了心對明不詳說:“修行就好比如此,個人自掃門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幫你,那是不切實際。”
明不詳反問:“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嗎?”
了心道:“你看看這院子,單是普賢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掃得完?要是人人勤掃門前,那自然一片清淨。”
“師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閑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這檔事,世尊也隻能給你方向,就好比給你掃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掃地,掃雪隻是比喻,你能幫人掃雪,卻不能幫人修行。”
明不詳道:“所以說,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別人?”
了心點點頭:“世上本有許多魔考,考驗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薩,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圓滿。”
明不詳望著屋簷上的積雪,似是懂了。
過完年便是立春,立春過後,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賢菩薩誕辰,於普賢院最是重要日子,不僅誦經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經僧開堂講經,共研佛法。過往幾年,了心皆把明不詳留在家中,自己前往會場誦經,今年明不詳已滿十二,便辭了誦經功課,攜明不詳聽經。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聽了心以外的人講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詳叫來。
“我要去嵩山辦點事,明天便要出發,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顧自己。”
這個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遷居至山東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嗎?”明不詳問。
“快則一個月,慢,也來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後了心囑咐了一些事,無外乎自己不在時,要明不詳不可懈怠之類的。
當天夜裡,了心正要就寢,明不詳突然推開房門。
“怎麽了?”了心問。
“很多年沒跟師父一起睡過,今晚,想跟師父睡。”明不詳說,“師父明天要出遠門了。”
自從調為堂僧後,了心多在處理堂務,即便出門,三天內也會回來,自明不詳懂事之後,未曾有過如此長久的分離。
了心笑道:“這年紀了,還撒嬌。”招了招手,“過來吧。”
明不詳上了床,蜷縮在了心懷裡,不一會便睡去,了心看著懷中的少年,俊美秀雅,想起當年,不由得感歎起來,這孩子,從不讓人擔心。
明不詳睡得沉了,伸出手來,便如孩童時一般,攬住了了心。
了心閉上眼,卻是思緒起伏,難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預知了什麽,對明不詳說道:“這幾日若有人欺負你,忍他耐他,不可與人爭執。有什麽事,待師父回來處理,知道嗎?”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個月後的四月二十五,在山東嵩山轄內,有人發現七具屍體,那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們在回程中遭到殺害,這當中唯獨沒有了心的屍體,了心雖然未死,但這世上,也沒有人再見到了心,他就這樣突然失蹤。再也不見蹤跡。
※※
了心離開少林寺的那一天,明不詳照例到正業堂服勞役,本月看到明不詳,頓時怒目橫眉,一腳便將糞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詳胸口上。隻聽本月罵道:“你師父了不起?連覺空首座都不放在眼裡?”
明不詳想起了心今早的囑咐,心中有數,默默拾起糞桶,轉身就要離去,本月搶上一步,擋在明不詳面前,罵道:“見了師兄也不行禮?師父沒大小,徒弟也沒教養。都是一路賤貨。”說罷,一巴掌煽在明不詳臉上。
明不詳既不回嘴也不還手,徑自走去。本月更怒,又從後踹了他腰間一腳,這一腳用了大力,明不詳身體向前一傾,仍不理會。一旁僧眾連忙勸住本月。眼看明不詳快要走遠,傅穎聰急忙快步跟上。
傅穎聰追上明不詳,說道:“你越不理他,他只會欺負你越凶。”
明不詳淡淡回答:“心無G礙,便得自在。”
“你就真不生氣?”眼看明不詳隻是走著,並不回答,傅穎聰接著說:“聽說昨日四院共議,你師父跟覺空首座起了衝突。你知道這件事嗎?”
“師父沒提起過。”
“斑狗是俗僧,跟覺空是一派的,他今天這樣欺負你,定是他師父授意的。明不詳,要不,你去跟覺見主持告狀?說斑狗仗勢欺人。”
明不詳停下腳步,看著傅穎聰,問他:“他欺負你也不少。你怎不去?”
傅穎聰臉上一紅,低下頭:“我??再過三個月,我就滿十八,過了試藝一關,領了俠名狀,就要離開少林寺了。幹嘛跟他計較?”
“你過不了試藝。”
傅穎聰心虛,卻又不承認:“誰說過不了,你還沒見過我本事。”
明不詳搖搖頭,繼續走。
“等等,你這衣服上都是腳印,先脫下來拍拍。”傅穎聰快步跟上,“要是讓其他師兄看到問起,又要生事。”
明不詳放下糞桶,將外袍脫下,拍了幾下,傅穎聰接過外袍說道:“我來吧。”轉過身去拍了幾下,見乾淨了,才遞還給明不詳,明不詳重又穿上,提起糞桶,乾活去了。
兩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業堂,要在往常,本月檢查過後,便各自解散,用午膳去了。當日本月卻集合所有僧眾二十余人,眾人似乎早有準備,惟有明不詳不知究理。站在隊伍中等待發生何事。
不一會,一名年約五十的老僧來到,明不詳認得是正業堂主持覺見,本月先問了安,覺見問:“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確實轉達?”
“主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確實告知諸位師兄弟,不信住持問各位師兄弟。”
幾位與本月勾結的弟子紛紛道:“確有此事,本月師兄說了。”有些弟子則是默不做聲,明不詳雖然不知此事。也未說破。
“那,眾人把佛弟子戒拿出來。”
眾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冊子,明不詳摸不著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穎聰,傅穎聰臉有愧色,轉過頭不與他目光交接,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依稀便是自己那本,明不詳登時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詳,你那本佛弟子戒呢?”
“丟了。”明不詳轉過頭,看向本月,說得輕描淡寫,“我扔了。”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本月更是逮到機會,大怒罵道:“丟了?少林弟子,戒律為先,你師父難道沒教你,佛弟子戒要時刻在身,隨時翻閱,修身省性嗎?你怎敢如此大膽?”又轉過頭對覺見說道:“住持,這明不詳生性賴皮,難以教化,你需重懲,不然不知他還要怎樣耍賴哩!”
覺見走向前去,看著明不詳問:“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詳點點頭。
“了心向來持戒穩重,你可知為何?”
明不詳回答:“世尊入滅,阿難問世尊:佛在時以佛為師,佛不在時,以何為師,世尊答:以戒為師,是以師父恪遵戒律。分外穩重。”
覺見道:“少林寺要弟子時刻帶著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閱查看,也是這個原因。你既知此理,為何丟了?”
明不詳道:“弟子隻說扔掉了,沒說沒帶在身上。”
覺見深覺驚奇,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明不詳道:“三百一十六條戒文銘刻於心,就是帶在身上。”
本月大罵:“你說你全背熟了?瞎吹什麽大氣?”
明不詳雙手合什,回道:“請主持考察。”
覺見知道本月向來欺壓新人,料想當中必有隱情,但見明不詳如此自信滿滿,便問道:戒律第七十七條,是什麽?
“佛弟子,當寡欲戒淫,禁淫邪,*女,壞人名節,沒俠名狀,逐出寺門,擒立審,審立刑。”
“第十條?”
“堂僧以下,不得收弟子。堂僧傳藝,未得八堂住持允準,外門弟子,不傳正見堂所錄武典。”
覺見又揀了幾條詢問,眾人邊聽邊翻閱手上冊子,果真一字不差,個個震驚非常,覺見也深自訝異,心想:“了心時常說此子有佛緣,沒想到如此聰穎過人。”
本月怒道:“你說你背得熟,我就問你,第三十七頁第五行,寫的是什麽?”
本月這話已是存心刁難,不料明不詳毫不遲疑,說道:“佛弟子戒第兩百一十七條:佛弟子不得貪戀錢財,與民爭產。”
本月翻了幾頁,發現果然不差,驚得合不攏嘴,明不詳繼續說道:“第十二頁第五行第六字,是個『不』字,十三頁第十行第七字,是『落』字,第十六頁第二行第九字,是個『文』字,第十九頁第六行第八字。”
說到這,明不詳閉口不語。覺見取出懷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頁,見明不詳所說是個“字”字。前後四字,便是“不落文字”。
覺見明白,這是明不詳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丟了。
“了不起,難得你有這記性,隻是雖有記性,卻不該將佛弟子戒丟了,需知經典乃是法源,自持聰明,任意丟棄,乃是傲慢之心。”覺見道,“若是讓你記得了藏經閣所有文字,你豈不是要一把火將他們全燒了?那後進何所依歸?”
本月忙道:“沒錯,這人向來傲慢,主持應當懲戒,以免他自恃聰明,不把人放眼裡了。”
明不詳恭敬地行了禮,回道:“弟子謹記。”
“其他弟子,也當如明不詳一般,牢記戒律,以心守戒。”說罷,覺見開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見覺見無意追究,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從此之後,覺見對明不詳上了心。他關注明不詳,知他每日持誦從不間斷,服完勞役後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後便熄燈就寢,少與外人接觸。
過了一個多月,嵩山那邊傳來噩耗,說是找獲了七具屍體,當中唯獨不見了心,屍體運回少林寺,由普賢院正業堂的監僧驗屍,還未有結果,已有流言四起。
覺見派人告知明不詳了心失蹤的事情,明不詳隻是點點頭,便關上房門。
不知不覺,已近端午。每到節慶,便有大批禮物送至正業堂。覺見要人將禮物都放在大廳,他不想自己的僧房沾染了這些俗氣。待節慶過後,他會將一半送入觀音院正思堂作為寺用。將另一半轉贈堂僧作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饋贈,雖是口誦佛號,言稱不敢,眼角卻滿是笑意。
唯有少數幾人,能一介不取,將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為何變成這樣?覺見心想,是從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侖共議開始,還是五十年前的少嵩之爭,引入俗僧開始?
這種改變像是滴水穿石,每一次的侵蝕都是細微不可見,等待歲月積累,已不複原來樣貌。五十年前,俗僧還不能入堂,現今四院當中,倒有兩個首座是俗僧。再過二十年,又是如何?
覺見不敢想下去,他覺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間的角力,已漸漸醞釀成一股風暴。自己該當在風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這個問題,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這風暴恐怕已不僅僅隻是醞釀,而是隱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屍體運回了少林寺,正業堂即刻驗屍,卻驗出極為糟糕的結果,七僧俱死於少林武學,且是死於彼此的絕技,真要下個定論,那便是:正僧俗僧鬥毆,重傷致死。唯有了心生還,畏罪潛逃。
驗屍的堂僧不敢下結論,於是稟告了覺見,覺見下令再驗,驗屍僧卻回答:傷痕明確,再驗,也是同樣結果。覺空首座派人來催促了幾次,料必已經聽到風聲,這份正業堂的驗屍證明,此刻就放在他面前桌上,只差自己署名。
覺空首座會怎樣處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問明真相。再做審議。若了心已死,這事就此揭過。但,事情會這麽順利嗎?
他是俗僧之首,會如實宣告,抑或隱忍不發?現今少林寺,俗僧佔了六成有余,四院八堂,卻隻有五個席位,方丈一職,雖無明律,傳正不傳俗已是暗規,覺空首座,真是一心為少林,或者另有私心?
俗僧不可信,覺見心想,那些非為信仰而剃度的和尚,誰知道在圖謀什麽?這紙文書,就是興風作浪的法器。
若是跳過普賢院,送呈方丈,開四院共議,結論覺見已經猜到了,那是了心殺害同門,叛寺出逃。
了心不可能叛寺,這點他是信的,但這個結果,避免了正俗之爭,也代表普賢院與其他三院有了共識,之後覺空就難再作文章,這是最一乾二淨的做法,但自己越級上呈,與覺空首座勢必衝突。而了心必須承擔這個結果,無論真相為何,了心這個人,是不能也不會再出現了。自己也從風暴邊緣,踏入了風暴中心。
至於真相究竟是什麽,他相信在這個武林,每天死的不會少於七個人。
覺見突然覺得好累,自他當上正業院主持,這十幾年來,公務繁重,諸多人情世故,禮貌往來,少誦經,多批文,少靜心,多煩心,重大關竅處,又要欺上瞞下,便宜行事。
自己修行多年,反是離佛越來越遠。有時想撒手不管,卻又心想,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哪個正僧不想潛心修行?難道把諾大的少林寺,都交給俗僧把持?
隻是了心到底去了哪裡?
他曾經器重過他,直到幾年前,了心上稟明不詳四歲能頌金剛經,他頓時領悟,原來持戒莊重,清心寡欲隻是表象。骨子裡,了心還是求名逐利,想著登堂入院的俗人。一個四歲的孩子被逼著背誦金剛經,這得吃多大苦頭,念及此處,便疏遠了他。
現在想想,了心並未妄言,而自己,則是看走了眼。
再想想,正俗鬥毆,了心殺人後畏罪潛逃,並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心犯了殺戒嗔戒,自己也不算全然看走眼。
隻是了心的徒弟,那名孩子,又要如何在少林寺自處?
覺見傳了一名弟子,讓他帶明不詳過來。
不能讓了心的事虧待了這孩子,覺見看著放在桌上的驗屍狀,心想,無論怎樣,都要保他在少林寺平安,待他成年之後,再作處置。
不一會,弟子領了明不詳來到,明不詳先行了禮,覺見先問過了年紀,稱讚他幾句聰明,隨即問道:你在正業堂服勞役,可習慣否?
明不詳道:“並無不慣之處。”
覺見道:“本月那孩子,氣量狹小,屢勸不聽,我瞧他常欺負你,是嗎?”
明不詳道:“師父說過,一切逆境菩薩,皆是修行助力,何況,他未真正欺負我。”
覺見對這回答甚感訝異,不由得問道:“怎說他沒欺負過你?”
“自在隨心,不假外物,他怎麽欺負我?”
“他打你,你不痛?”覺見又問。
“痛是一時,未傷著筋骨,也沒傷到性命。”
覺見又問:“若傷及性命筋骨呢?”
明不詳笑道:“那就不是欺負的問題,傷及性命,總要還手的。”
覺見讚歎道:“了心提起你時,我仍不信,險險讓美玉埋於朽土之中。”
明不詳道:“主持這話,更應了本月師兄是逆境菩薩。”
覺見道:“我也不能由著他欺負你,你有出家的打算嗎?”
“弟子還未考慮到這件事。”
“你有佛慧,機緣一到,自會決斷,我打算把你調去他處服勞役,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弟子想去文殊院。”
覺見喔了一聲,問道:“為何是文殊院?”
明不詳道:“寺內一切典籍,皆在正見堂藏經閣。經僧也在文殊院,若遇疑難,容易詢問。”
覺見點頭,心想,這孩子天資聰慧,更懂精益求精,最難得的,是不自滿自驕。於是回道:“甚好。那明日起,你便往文殊院報到,我會知會他們,派你打掃藏經閣。”
明不詳又問:“那我也要搬到文殊院住嗎?”
覺見道:“那裡還有空的僧居。你想搬就搬吧。”
“主持認為,我師父不會回來了?”
覺見一驚,這孩子當真不能小覷,隻是短短幾句,便被他套了話。但他關心師父,也是孝心一片,隻得道:“等你師父回來時,我會通知你。”
覺見說完,發現明不詳沒有回話,隻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神看著自己,不由得不自在起來。
然而明不詳沒有再問什麽,隻說:“主持若無其他吩咐,明不詳告退了。”
“你且等我一下。”覺見站起身,繞過桌子,推開門,到了隔壁大廳,從禮物中挑出一串素粽。回到房內,遞給明不詳:“這串素粽給你帶回去吃。”
明不詳搖搖頭,卻不伸手。覺見好奇起來:“你不喜歡吃粽子?”
“那是外面的禮物,對嗎?”明不詳問。
“那又如何?”覺見問。
“師父說,送到正業堂的不是禮物,是債務,收了債,無論轉了幾手, 以後都要連本帶利還。誰吃了這串粽子,誰將來就得還送粽子的債,隻是不知道用哪種方式去還,這叫因果。”
覺見仔細咀嚼這話,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的慷慨,不過是把這些巴結的肮髒東西,轉到正業堂的其他人身上,是因果,總是要還。自己隻是把種下的惡業讓別人去承擔罷了。
讓別人去承擔惡業,不正是自己準備要做的事?這短短一瞬間,他甚至覺得明不詳已經看透了他的企圖,但這是不可能的,他隻是個孩子。
“你去吧,明天開始,向文殊院報到。”覺見這樣對明不詳說。
明不詳離開後,覺見沉思許久,終於叫來了弟子。
“把禮物都送到地藏院去。”
“不留些嗎?”弟子驚訝地問。
覺見看到弟子失望的眼神,然而他對這群弟子更加失望,回道:“不留了,以後送來的禮物,一律不收。”
覺見在驗屍狀寫了結論:恐為鬥毆致死,有疑待查。隨即簽了名,他決心把結果上呈普賢院,讓覺空首座處置這件事,少林寺的正俗之爭是共業,不能讓了心一個人承擔,縱使今日粉飾太平,以後還是得解決。如果這是一場風暴,他就該卷入這風暴。
此後幾年,明不詳一直留在文殊院。在藏經閣中打掃。
來年,某天深夜,傅穎聰在寺外的樹林中上吊自盡。
又來年,本月突然發瘋,挖了自己眼睛。從此神智不清,日夜驚慌。
然而在諾大的少林寺中,那隻是微不足道的幾件小事。
沒有人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