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詳並沒有搬離在正業堂的居所,隻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到了文殊院正見堂。
文殊院分為正見、正定兩堂,正見堂主掌藏書典籍,鑽研佛學與武學,正定堂則司傳授教學,堂僧多為講課經僧或授業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進武學,多需往正定堂學習,正定堂亦不時開課,或講經,或演武,或出訪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經傳,雖說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賢為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規。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過寥寥數人,首座與兩堂住持更是數十年來從無俗僧得以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勞役領頭。”為首的僧人高而精壯,兩道眉毛下彎,看似一臉愁相,大夥給他的外號叫愁師兄。愁師兄問明不詳:“你在正業堂都做些什麽?”
“挑夜香。”明不詳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會欺負人,哼!”愁師兄噘起嘴,看著愁容更甚:“我們夜香是輪著倒,誰也跑不了。”接著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經閣,保存經典、進修武學,後來改製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為佛弟子傳道授業解惑。雖然改了製,藏經閣還是在的。正見堂跟正業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數是存放典籍的房間。師父們長年鑽研學問,我們負責的勞役就多了,除了灑掃、倒夜香,還得挑水、劈柴。你年紀小,我會酌量分派任務給你。”
明不詳道:“師弟與其他師兄分配相同勞役即可。”
愁師兄道:“我自理會得,去打掃藏經閣吧。”
文殊院配置與普賢院大致相當,院內多是僧居。正見堂則是一座五進院,中庭校場,是演武講經之用。藏經閣則在正見堂後方居中,雖然樸素簡約,卻是宏偉壯闊。
明不詳第一次踏進這少林重地,隻覺肅穆莊嚴,細碎的腳步聲在大堂細細響蕩,好似踏得急點都顯得褻瀆。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開銅製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櫛比鱗次的層層書櫃。明不詳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各類應用的雜書,分門別類。這裡叫“博物藏”。
細細再往深處走去,過一個小木門,又是一個較小的廳,那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種注譯版本,亦有原典,有些書籍已是斑駁古舊,不可辨認。明不詳從架上取下一本雜阿含經,正要翻閱,背後一人說道:“你要看,得找注記僧借閱。現在是打掃時刻,別偷懶。”
明不詳回頭望去,是一名年約二十出頭,長相英挺的少年,並未落發,也是俗家弟子,正對他笑。
那少年指著大廳另一頭道:“那還有一廳,你過去掃吧。”
明不詳點頭走去,那一廳入口是一座鐵鑄小門,門雖小,卻足有三寸厚,若是全為鋼鑄,力氣小點的隻怕推都推不動。此刻鐵門半掩,眼看明不詳走近,灑掃眾人忽然停下動作,定睛看著他。
明不詳恍若不覺,正要入門時,突然一個黑影衝出,口中大叫,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那人力氣好大,這一推竟把他推飛出去,明不詳在半空中一穩,雙腳牢牢落地,竟沒跌倒,聽到身後眾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厲害!”
他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約莫六尺高,身形佝僂,背上一個駝峰甚是明顯。
只見那人雙手不停揮動,罵道:“這裡不準進來,滾!滾!”語氣又急又怒,說罷又看了明不詳一眼,瞳孔收縮,嘴角微微抽動,隨即急忙閃身入內,
像是怕人繼續看著他似的。 這些,明不詳都注意到了。
“開個玩笑,別生氣。”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到明不詳身邊,哈哈大笑道:“我們這裡每個人都給卜龜推倒過,算是我們的入門禮呢。”
一名弟子讚道:“你好厲害,竟沒摔倒。呂師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禮道:“我叫呂長風,跟你一樣是俗家弟子。”
明不詳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詳。”
呂長風問道:“你下盤功夫真穩,師父是哪位?”
明不詳道:“了心和尚。”
底下弟子紛紛咦了一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呂長風回頭道:“大夥乾活去。”
眾弟子紛紛散開,各自乾活去了。
呂長風問:“你知道你師父去哪了嗎?”
明不詳搖搖頭。
呂長風道:“我想也是,唉,剛才的事你別介意,這裡的師兄弟人都挺好的。”
“剛才那個人是誰?”明不詳看著那扇鐵門問:“那裡不能進入?”
呂長風道:“那裡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學典籍,沒得允許不得入內呢。那個卜龜,脾氣大得很,那是他打掃的區域,沒事你別惹他。”
“打掃?”明不詳問:“他跟我們一樣?”
呂長風道:“照理是一樣的,又有點不一樣。”他想了想,說道:“住持讓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隻負責打掃那。誰要是走近,都會被他驅趕。倒不是我們排擠他醜惡,他脾氣粗暴,又不與人講話,大夥都不想惹他脾氣。”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正見堂的勞役弟子相處融洽,私下嬉鬧打罵,時常結伴出遊,感情甚篤。呂長風是弟子中佼佼者,他師父亦為正見堂的堂僧,儼然成了這群弟子的領頭。而那愁師兄,分派勞務公平,但除此之外,近來少與其他弟子接觸,眾人都說是因為過些日子要試藝,考俠名狀,正在勤奮練功。
至於卜龜,他不住院內僧居,反而是住在藏經閣內一間雜物房,每日除了清晨的灑掃工作外,鮮見他露面。
正見堂的相處融洽似乎不包含卜龜,正如呂長風說的,他有點不一樣。
卜龜本名卜立,會取這個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得直立”。他的歪嘴斜鼻與駝背都是天生,似乎有大夫說了些原因,但他也記不清楚。他對父母記憶最深的幾句話,就是父親對他說:“立兒,站直!站直!”還有母親的哭聲。
這記憶很稀薄,稀薄得卜龜自己都記不清是不是真的了。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當乞丐,甚至可以說,他記憶是從街頭行乞開始的。每個孩子看到他都笑他、罵他,他被扔過石頭,別人家的父母會避免自己的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傳染駝背似的。
別人不敢靠近他,被打罵久了,他也不敢與人靠近,隻能蹲在城裡的角落,乞討冷羹殘飯,有時抓些田鼠,或者撈捕池魚,有一餐沒一餐勉強維生。
直到十歲時,遇到了他師父,正見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見他可憐,將他帶回少林寺照顧,至此他才得溫飽。為表感激,他辦事時總是特別勤力。
但了因和尚並沒照顧他多久。不到兩年,了因和尚沒來由地病倒,沒撐多久就走了。卜龜哭得很傷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顧,也是擔心自己的好日子沒了。
所幸正見堂的僧人並沒有趕走他。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願意收留他,隻是有一點,那是卜龜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從觀音院轉來的堂僧,雖是正僧出身,生前卻與俗僧往來甚密,並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處甚多,不問出身,又為何分正俗?”
對此,正見堂眾僧隻是搖頭歎息,感歎了因這麽好的一個和尚竟也失足淪落,與俗僧同流合汙了。
了因既然被認為是俗僧之流,卜龜處境就尷尬了,正僧為了避嫌,不敢與他親近,俗僧卻視他為正僧之後,也不對他留心。因此寺僧們竟無人願照顧他,幸好他單純勤快,覺明住持便分派他打掃神通廳。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掃整齊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張羅得一塵不染。由於他外型醜惡,性格孤僻,便將他安排在藏經閣的一間雜物房裡,這一住,就是十年。
卜龜把神通廳的活當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價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會被他趕走。
他就怕沒了這個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討。
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卜龜並不是沒有想望。
每天灑掃完畢,他回到自己的房裡,就把身體後仰,雙手撐地,練習鐵板橋。這是他跟了因求來的功夫。他每日裡拉展背部,強忍著拉筋撐的劇痛,一練就是一個時辰,只希望自己的駝背能夠直一點。他不求一如常人,只希望能高一點,直一點,即便一點也好。
這個姿勢,就像是一隻翻了背的烏龜似的。諷刺的是,他隻盼望這個姿勢能讓他不再那麽像一隻烏龜。
這便是他寧願住在雜物房,也不想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絕不想讓人發現的秘密。
“久遠之前,有一巨盜名喚乾達多,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墜入地獄,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經一井,聽聞呼號慘叫,於是望去。原來那井直通地獄,地獄中乾達多受烈火煎熬。乾達多見到佛陀,法身莊嚴,清淨聖潔,乃大喊佛陀救我。”
這一天,正見堂的住持覺明心血來潮,傳來眾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時講解佛法經文。卜龜也入了列,覺明說了這個故事。
“聽到乾達多呼救,佛陀張開法眼,遍觀三千世界,過去未來。原來乾達多生前雖然作惡多端,有一次走路,要踩到一隻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動,心想何必傷害性命?於是腳一跨,饒了那隻蜘蛛。佛陀於是伸出手,取來一隻蜘蛛,將它放在井邊。那蜘蛛吐出絲線,往井中探去,乾達多見到機會,急忙伸手抓住,沿著那絲線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頭,見地獄眾生也跟著這條蜘蛛絲爬了上來。他心想,這條絲線如此之細,怎能承受如此重量,要是斷了,我豈不是要回地獄受苦。於是蹬足踢向後面跟來的惡鬼,罵道,這條蜘蛛絲是我的,你們不準跟上來!他這一踢,蜘蛛絲頓時斷裂,乾達多重跌入地獄前,隻聽到佛陀輕輕地一聲歎息。”
覺明道:“諸惡莫作,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為,也勿以惡小而為之。你們都年輕,血氣方剛,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們良師,務需謹記。”
卜龜坐在弟子眾的角落,凝神聽著,甚是專注。他聽完這故事,內心頗為感動。接著覺明要眾弟子念誦規章,眾人持書大聲念了出來。卜龜心中一凜,雖然盯著書本照樣念誦,卻總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後,眾弟子貪涼,躲在藏經閣閑聊,明不詳也在其中。眾人聊得正興起,明不詳突然站起身,眾人都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了。
明不詳道:“我看到一隻耗子。”
眾人吃了一驚,藏經閣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書籍,造成破壞,眾弟子都要吃罪。
呂長風忙問:“真的假的?”
明不詳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呂長風道:“這玩笑開不起,大夥快找。”
眾人忙分頭尋找,依次把藏經閣內的儲物房打開,就這樣一間一間找過去。眾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卜龜的房間。想放到最後察看,唯有明不詳渾然不覺,來到卜龜所住的房前,便推開房門,卻看到卜龜肚腹朝天,四肢撐地,正在練鐵板橋,真像極了翻身的烏龜。
那一刻,明不祥第一次在卜龜臉上看到如此驚恐的表情。
卜龜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時動彈不得,耳聽到其他師兄弟正在走近的聲音,更是驚駭。若自己這模樣被人看見,又要如何被取笑?
他正驚慌間,卻見明不詳快速掩上房門,他聽到明不詳的聲音說道:“這裡看過了,沒老鼠。”又聽得有人道:“所有房間都找過了,沒找著。”明不詳又道:“也許是我眼花了,讓師兄弟白忙一場。”那幾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卜龜這才放下心來。草草結束了這次練功,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
卜龜記得明不詳,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記得這個人,他有一張俊美秀雅的臉,就像是個玉人兒似的。呂長風雖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詳,那英挺反像是個糙漢子一般無趣。
他有些嫉妒這張臉。那張臉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嘲諷,同樣的眼耳鼻口,怎麽能生得如此精致,又怎能像他這般粗糙?
若說自己的醜態最不想讓誰見到,那就是明不詳了,但偏偏今天,就讓明不詳見到他學烏龜的醜態。
他會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
這一夜,卜龜忐忑難眠。
第二天晨間灑掃,卜龜從神通殿裡頭偷偷張望,正與明不詳目光相對。卜龜忙躲了開來。他細聽外面眾人交談,並無異狀,稍稍安了心。
此後幾天,一無異狀,但卜龜心底始終懸著這事。
一日午後,眾人各自回去,卜龜在房中發愣。此刻他也無心練功,隻是來回走著,突然聽到屋外一個聲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嚴經,怎麽又要借維摩詰經?”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參照經文。”他心下一突,認得是明不詳的聲音,又聽得另一聲音道:“你才多大年紀,這經文就能參透了?”明不詳道:“參不透便記下。正定堂有許多師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覺見住持說你聰慧,果然不假。別弄丟了。”
卜龜推開房門一角,見明不詳站在長廊上,稍遠處,一名僧人緩步離去。
卜龜猶豫了半晌,見明不詳要離去,忍不住咳了一聲。明不詳果然回頭,見卜龜半身躲在門後,似乎在猶豫,也不說話。
卜龜看了他一會,終於伸出手,向明不詳招了招。
明不詳走了過來,卜龜問道:“那一天……你見到我……練功,有沒有跟其他師兄弟講過?”
明不詳搖搖頭道:“沒有。”
卜龜道:“你別跟人講,行不?”
明不詳道:“不行。”
卜龜大急,正要問怎麽不行,明不詳又接著說:“你這樣練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卜龜忙道:“你別管我行不行,你別說出去就是。”
明不詳道:“駝背難醫,博物藏中有許多醫書,寺中也有藥僧,你怎不問問他們?”
“師父很早就帶我去問過了。”卜龜搖搖頭:“他們說沒有救。”
明不詳道:“我本沒把那日所見當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隱瞞,那便要幫我一個忙,否則我便說出去。”
卜龜問道:“你要幫什麽忙?”
明不詳道:“我來此借經書,每次最多隻能借兩本,你再幫我借兩本,如何?”
卜龜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詳問:“為什麽不行?”
卜龜訥訥地說不出口,隻道:“這個不行,你說別的。”
明不詳道:“你不識字,對吧?”
卜龜被說中心事,漲紅著臉,低下頭,問道:“你怎麽知道?”
“那日頌念佛弟子規,你跟不上,隻是跟著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詳道:“這好解決,我教你識字就好。”
卜龜吃了一驚,抬起頭問:“你教我識字?”
明不詳點點頭,道:“你不識字,就不能幫我借書了。”
說罷徑自走進房裡,卜龜不及攔阻。那房間本是儲物之用,並無窗戶,雖是白天,裡頭也是暗難視物。
明不詳道:“這裡太暗,你看不清楚,我們到屋外去。”
卜龜搖頭道:“我不到外頭。”
明不詳點點頭,道:“那我去找紙筆,你且等我。”
明不詳說完便離去,卜龜焦躁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明不詳帶來蠟燭、文房四寶等,進了卜龜的屋內。
“我先教你簡單的,一二三四,學過嗎?”明不詳點起蠟燭,在桌上鋪好紙墨,一邊問一邊在紙上寫上“四十二章經”五個字。
卜龜道:“一到十是認得的。”
明不詳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經兩個字,你明日便幫我去借這本經書。”隨即又想了想,道:“不成,注記僧如果知道你不識字,肯定會問你借書做什麽。你得多學一點,要是被盤問了,也好回答。”
卜龜怦然心動,他本不想見外人,每日隻有用膳時會前往膳堂,但也是低著頭,速去速回,既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目光接觸。但自己一直想學識字,隻是羞於啟齒,明不詳願意主動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後,又怕明不詳泄露他秘密,隻得道:“好,我幫你。”
明不詳看著他,忽地笑了,笑得如秋日午後的陽光般燦爛溫暖。
卜龜看著他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後,明不詳便來到卜龜房中教他識字。卜龜問起明不詳身世,知道他與自己都是孤兒,師父失蹤,不禁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兩人漸漸親近。
卜龜此後也不練功,專心學識字。他記性與悟性不算上乘,但極有心,每日服完勞役便開始學習,明不詳走後又複習,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個月,已會了上百個通俗字。
學字最難是基礎,基礎一旦有了,此後便能突飛猛進,明不詳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經。
卜龜推辭了幾次,明不詳都是搖頭說不,不得已,隻好硬起頭皮,去般若廳拿了本四十二章經,向看管的僧人說借。
那掌管租借的僧人見到他,吃了一驚,問道:“難得看你來借經書。”
卜龜臉紅心跳,自覺羞愧,低下頭不敢回話。那僧人也未多問,隻道:“若在經文裡遇到疑難,可來問我,我不會,幫你問經僧。”
卜龜沒想到對方如此友善,連連稱謝,拿了書快步離去。
明不詳早在房中等他,卜龜進了房,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詳淡淡道:“也不是很難,對不對?”
卜龜點點頭,將經書交給明不詳。明不詳卻沒接過,道:“這書我沒兩天就能看完,你還得太快,他們也會起疑,不如先用這經書學字。”
明不詳就這樣教卜龜識字,又解讀經文。卜龜對經文一知半解,漸漸地也能望文生義。
過了幾天,明不詳又要他去借書,這是借一本雜書,是啟蒙用的千字文。
“我師父說,千字文學字最快。”明不詳道:“這裡頭有許多字你都學過,應該不難。”
卜龜學了幾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幫他借經書,怎地借千字文?”這一想,又想到:“他說要借經書是借口,其實是要我學寫字跟讓我見人?”
這一想通,卜龜內心激動,感激不已,看著明不詳,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明不詳見他有異,問道:“怎麽了?”
卜龜道:“你……你是為了我才借書的?”
明不詳不置可否,隻說:“借書這事不忙,你以後再幫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書,也可以自己借來。”
卜龜感動道:“除了師父,你是第一個待我這麽好的人,為什麽?”
明不詳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樣,沒父母,沒師父,也許,我把你當成朋友了。”
“朋友?!”卜龜心中一動。他這一生中唯一記得的親人隻有那短短兩年時光的師父,從未交過一個朋友。明不詳是第一個把他當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我沒交過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嗎?”卜龜問。
明不詳道:“以前在正業堂有個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許算是朋友。不過,他後來幫著本月欺負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詳說著,又沉思片刻,說道:“朋友,也是有害人的那種。”
卜龜急忙說道:“我不會是那種!除了你,我沒別的朋友。”
明不詳道:“你可以多交幾個朋友。”
卜龜低頭道:“我……我這樣子,沒人想當我朋友。”
“正見堂的弟子都是好人。”明不詳道:“你都試了一次,怎麽不多試幾次?”
“怎麽做?”卜龜問。
明不詳道:“明天灑掃,你從神通藏走出,跟他們打個招呼。”
“什麽意思?”卜龜問得更細了。
“就是一個招呼,每天一個就好。”明不詳道:“之後你就懂了。”
隔天,卜龜打掃完畢,眼看時間將盡,想起明不詳說的話,卻是猶豫不前。
他想起小時候,與別的孩子親近時,不是嚇哭對方,就是惹來對方父母的打罵。
他覺得害怕,那種鄙夷的眼神、輕蔑的態度,好似自己就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間獨居的小屋架起他的天地,那裡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現在要走出那個天地,到另一個曾經對他充滿敵意的地方。
“隻是一個招呼。”他心想:“還能損失什麽?”
他吸了口氣,覺得腳有點軟,一步步慢慢走向那鐵鑄的小門。
這鐵門難以推動,關上了很難打開,打開了,也很難關上。
他站在門口,讓所有人看見他,很快的,也有人注意到他。未幾,打掃的幾名弟子都看向他了。
“大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最後說了句:“早上好。”
此時已近中午,眾人見他尷尬,都轟笑了起來,卜龜覺得丟臉,正要躲避,又聽到眾人紛紛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這話語中沒有敵意,有的頂多隻有意外。
此後,他從每日一句問候,到見面時問候,離去時問候,漸漸到兩句三句的簡單對話。
不到三個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覺得到,眾人本有些怕他,到最後便與尋常無異,有時也會對他說些笑話。他性格木訥,反應又慢,聽不懂時隻能跟著傻笑。
笑話是聽不懂,但笑卻是真誠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識字,又結交了朋友,而且不只一個朋友。
這一切都是因為明不詳。
他感激明不詳,像是感激他師父了因一樣感激。
某日午後,呂長風突然建議,問眾人要不要上後山踏青。有的弟子說要回去請示師父,有的當下允諾。呂長風問明不詳道:“大夥要到後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轉頭問道:“卜龜,你去不去?”
卜龜沒料著這一問,忙看向明不詳,明不詳點點頭,卜龜也跟著點頭說好。
呂長風沒注意到這兩人間的默契。
於是一眾數十名僧俗在正見堂外集合,浩浩蕩蕩便往後山踏青去了。
明不詳去過後山幾次,自然是了心帶去的。一路風光明媚,蟲鳴鳥叫,眾人嘻嘻哈哈閑聊。到了一處空地,呂長風指揮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葉,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說說笑笑,甚是融洽。
卜龜已十年未離寺中,此回雖然隻是到後山,卻大有一種重見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體暢,四處走動,興奮不已。
眾人聊著,不免聊到了心失蹤一案。幾個月前,覺見將驗屍結果呈上普賢院,覺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毆致死,有疑待查”的結論。
這在少林寺當中掀起了一陣巨大的波瀾,耳語流言不止,而當中唯一的關鍵人便是失蹤的了心。這段時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訪明不詳,卻是毫無線索。眾人也在猜測,隻是礙著明不詳面子,不好評論。又講到哪個住持嚴謹,那個住持放松,也有些流言蜚語。
一名弟子道:“你們聽說過嗎?覺空首座原來在山下有家室的?”
幾名弟子哈哈大笑道:“這誰不知道?覺空首座四十歲才剃度出家,沒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還以為他是正僧出身,後來才知道啊……”
明不詳忽問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別?”
眾人看向明不詳,對他這一問感到訝異,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別?”
明不詳道:“了心師父有提到,正僧是以修行為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隻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這個意思。跟你說,有些俗僧只在寺內奉戒,離了寺,有家室的不說,吃喝嫖賭也是有的。”
說到這,有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之前我去佛都買東西時,認識幾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師父特別囑咐我,少與俗僧弟子往來。”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著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師父也這樣說。”另一名少年道:“說那些人不學好。”
“正業堂那才有趣,我聽那的師兄說,一進入膳堂,正僧坐一邊,俗僧坐一邊,中間就一排空位,像是水火不容。”
正僧、俗僧之間的對立漸漸展開,暗潮洶湧,連弟子們也漸漸感到不對。
“別胡說。”呂長風道:“明師弟還住在正業堂,這事問他就知道了。”說著看向明不詳問:“真是這樣?”
明不詳道:“膳堂座位不夠,空不了一排。”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突聽到一個熟悉聲音罵道:“小賤種過得挺美的嘛。”眾人看過去,見是一個滿臉黑斑的和尚,明不詳認得是本月,不知怎地,今日也來到後山。本月走上前來,罵道:“你師父殺人逃亡,你倒好,在這享福。”說罷一腳踢向明不詳背後,將他踹倒在地。
突然一聲怒吼,卜龜衝上前來,攔腰抱住本月。此時他已將明不詳視為親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見他被打,便衝了過來。本月見他形狀可怖,嚇了一跳,卜龜力氣大,就要將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雙手托住他脅下,扣住他經脈,隨即屈膝上頂,撞入卜龜的肚子。卜龜吃痛,仍將他奮力摔開。本月退了幾步,左右開弓,接連兩拳打在卜龜臉上。卜龜皮粗肉厚,退開幾步,還想再戰,幾名弟子忙搶上拉著他。
呂長風站起身怒道:“憑什麽打人?!”
本月道:“賤種是正業堂的弟子,你正見堂管得著?”
呂長風道:“掃地的也有資格管教弟子?這是正業堂的規矩?”
本月罵道:“掃地怎地?你不是掃地的,有資格管我?”
呂長風道:“你傷我朋友,我便管得著。”
明不詳拉著呂長風衣袖,淡淡道:“無所謂。”
本月又一巴掌向明不詳臉頰上,罵道:“輪得到你說話!”
他知道明不詳已無了心撐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會有師父替他出頭,便想更加欺凌他。
呂長風更不答話,旋起一腳踢向本月。
本月罵道:“來啊!”
兩人過起招來。幾名正見堂弟子護住明不詳與卜龜,另幾名想要勸架,呂長風喝道:“別過來!”
兩人剛開始拳腳往來,隻是簡單擒拿功夫,呂長風功力明顯勝上一籌。本月眼見打不贏,化拳為掌,連綿拍出,便似多生了幾條手臂般,掌影重重。
這是千眼千手觀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尋常鬥毆所用。本月功力雖淺,招式卻熟練,他仗恃體型比呂長風壯大,自料功力勢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勝。
沒想到他這打算卻錯了,呂長風忽地一掌拍出,勁風撲面,竟是大金剛掌。就武學而言,金剛掌重在掌力雄厚,觀音掌重在靈巧,兩者各擅勝場。
雖則功夫無高低,功力卻有。呂長風雖隻二十歲,內力卻修得比本月更加深厚,本月三掌五掌來襲,呂長風隻要一掌還擊,便能逼得他退後連連。再過數招,呂長風一掌打在本月肩頭,將他擊退了幾步。
本月吃了虧,自忖不敵,罵道:“你們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這個虧,看你能袒護這賤種多久。”
說罷轉身便走。一名弟子在後奚落笑道:“別走啊,我們挑個弱點的跟你打,一對一,不欺負人啊。”
眾人哈哈大笑,歡呼道:“呂師兄厲害!”“呂師兄好本事!”眾人將他團團圍住,像是圍著一名大英雄似地歡呼。
呂長風問卜龜道:“你不礙事吧?”卜龜搖搖頭,說道:“沒事。”神情中卻有些不甘。
明不詳道:“得罪本月,他總會找機會報復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狀,怕害呂師兄被師父責罰。”
呂長風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師父會誇我的。”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呂長風又對明不詳道:“你住正業堂,他早晚會找你晦氣,不好躲閃。正見堂還有空房,你真不搬來?”
明不詳仍是搖搖頭,道:“那是師父的房間。”
眾人見他惦記師父,頗為感動。呂長風道:“他若再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幫你出頭。”
明不詳道:“寺內禁止鬥毆,而且他有幫手。”隨即又道:“現在有呂師兄在身邊,他若來惹我,呂師兄也會幫我。”
呂長風哈哈大笑道:“這不算什麽,你放心,他敢聲張,我把他欺負你的事跟師父講,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這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他話說完,其他師兄弟異口同聲說道:“沒錯,我們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詳看著眾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陽般暖活。
他自入正見堂以來,除了卜龜那次,從沒人見他笑過。眾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蹤難過,見他笑了,都覺得幹了件好事,盡皆歡喜。
除了卜龜之外。他一臉落寞,站在眾人身後。
當天晚上,卜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第二天早上,他在打掃神通殿時,忍不住偷偷抽了一本龍爪手密笈,放入懷中。
選擇這一本,隻是因為眾多文字他不辨其義,隻這個龍字讓他覺得威風霸氣。
下午時,明不詳教他識字,卜龜問起本月與他的恩怨,明不詳道:“他是以前正業堂勞役僧的領頭,跟愁師兄一樣。隻是他欺壓下屬,隻是發號施令又不乾事,眾人怕他,卻不敬他。”
卜龜又問道:“呂師兄很受大夥愛戴啊?”
明不詳道:“他熱心,常幫師兄弟的忙,自然受到愛戴。你要是也常常幫師兄弟的忙,也會受到愛戴。”
卜龜點點頭,不再多問。
之後,卜龜便常主動幫忙師兄弟。他打聽到師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購,佛都足有三裡遠,有些師兄弟若沒有師父允許不能隨意離寺,難免要人代購,若遇不上巧的,隻得到處求幫。卜龜無師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奮勇,幫所有師兄弟購買用品。一開始大家還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推辭,但見卜龜堅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龜雖矮駝,力氣卻大,無論搬運多少物品都不困難,每當他買東西回來,大家都會向他道謝、稱讚。卜龜雖然累的汗流浹背,卻都會笑的很開心。
日子久了,大家也漸漸習慣,遇有想買東西又不想出遠門時,便委托卜龜去買,有時隻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龜來回走上六裡路。
臘月時,少室山下了一場大雪,隨後便是新年,雖則少林寺內過的是佛誕,仍得熱鬧一番。之後又是觀音、普賢兩位菩薩誕辰,這幾個月直把正見堂眾弟子累得人仰馬翻。
轉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來敲明不詳房門,說是覺見住持請他前往正業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覺見道:“隻是正業堂雜務繁多,一直抽不出時間,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詳道:“明不詳懂得照顧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師父就好。”說完,停了一下,接著道:“也可免去寺內紛爭。”
覺見挑了一下眉毛,說道:“我聽說你在正見堂借了很多書,都讀了哪些?”
明不詳一一稟告,覺見不時抽問,明不詳應答如流,讓覺見讚歎不已。考察已畢,覺見問道:“你在正見堂勤奮學習,我很欣慰,你師父想來也會欣慰。你要什麽禮物?我送你。”
明不詳道:“弟子不需要禮物。”
覺見道:“這是獎勵,不是債務。是鼓勵你勤奮,你若記著,當更加精進。”
明不詳想了一下,道:“我想要雙鞋子。”
覺見疑問道:“鞋子?”
明不詳道:“是,一雙鞋子。”
覺見哈哈笑道:“這有何難,過兩天我派人送去給你。”
明不詳行禮道:“多謝住持。”
覺見又嘉勉他幾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這個三月上,正見堂出了兩件事。
第一件,便是愁師兄通過試藝,被指派成監僧,要離開少林寺,前往山西。
眾人替他高興,又為離別惋惜,與此同時,帶領勞役的領頭弟子的空缺便也空了下來。隻是領頭弟子一職倒也無啥念想,照例是離職弟子推舉,住持批準,那必然是呂長風無疑。
餞別宴上,眾人籌錢為愁師兄買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是卜龜下山買的。眾人各訴離情,一一話別。
輪到明不詳時,愁師兄道:“你入正見堂以來,我管事少,與你見面也少,沒能教你什麽,如今想來甚是過意不去。”
明不詳道:“正見堂的師兄弟人都很好,呂師兄很好,卜師兄也很好。隻是有些難過,估計到了明年,又得難過一次。”
愁師兄問道:“這話怎麽說?”
明不詳道:“到了明年,應該輪到呂師兄領俠名狀,離寺去了。”
愁師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呂師弟本事學得好,或者不用一年也能下山。我這半年忙於準備試藝,耽擱不少勞役工作,兩頭忙碌,不得清閑,全仰仗他幫忙。我走之後,呂師弟又要找誰幫忙?”
正想著,不由得看向卜龜。此時呂長風舉起茶杯,大聲道:“祝愁師兄一帆風順,早日入堂,重歸少林。”
眾人也舉杯交錯,齊聲歡笑。
愁師兄走後兩日,覺明住持傳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眾人的勞役領頭。
這樁命令,不止呂長風,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龜也錯愕不已。
呂長風雖想過自己若擔任勞役領頭,必會影響自己今年試藝,但他自視甚高,覺得兩頭兼顧並非不可能,愁師兄的好意倒似一廂情願了。卜龜近來頗受師兄弟歡迎,年紀也相當,勞役本無須大材,他既無心俠名狀,也不會離寺,擔任此職確實適合,隻是不知為何,呂長風總覺得悶著一股氣。
卜龜接了職,訥訥道:“我……唉……我會盡力。”眾人看他結結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動搖了些。
當天下午,明不詳來教卜龜識字。這大半年來,卜龜常用字已識得許多,偶爾會拿出些艱難字詢問明不詳,明不詳便當場教導。他雖年幼,在卜龜心中已是半個老師,有事不決,問他便是。
卜龜問道:“明師弟,我……我當了領頭弟子,唉……這……這該怎麽做好?”
明不詳回道:“我沒做過領頭弟子,不知道怎樣教你,但以身作則,總該對吧。”
卜龜問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拿自己當榜樣,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會服氣。
卜龜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時,每人十桶,卜龜仗著力大,多挑了幾十桶,每個人便少挑了兩桶。
劈柴時,卜龜一人可抵五人,每個人都少劈了幾捆。
打掃時,卜龜更是一馬當先,搬挪重物,陳年積垢,都親自處理。
他隻負責乾活,卻沒吩咐工作。
但每位師兄弟都很開心,紛紛誇讚卜龜,自他上任已來,眾人工作輕松不少。卜龜也樂得哈哈大笑,對明不詳的感激又多了幾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與卜龜有關。
他把幫其他弟子采買零食的錢弄丟了。
“我明明帶著的!”卜龜甚是懊悔,難過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沒了。”
“該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卜龜喪氣道:“對不起大家。”
呂長風安慰道:“幾十文錢的小事,別介意了。”
正見堂的僧人皆為正僧,並無其他收入,僅有俸銀,給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還是靠家人接濟。卜龜這次采買零食參與者眾,多則數百文,少則幾十文,數目雖然不大,卻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無濟於事,卜龜又賠不出來,再說,這幾個月都靠他跑腿采買,卜龜好好的一雙鞋都因此走的破破爛爛,怎麽好意思錢丟了還賴人家?
卜龜回到房裡,悶悶不樂。此時有人敲門,原來是明不詳,手上還提著一包東西。
卜龜懊惱道:“明師弟,他們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明不詳道:“卜師兄,你聽過破油瓶的故事嗎?”
卜龜問道:“什麽故事?”
明不詳道:“有個人上街買了一瓶油,抱在懷裡走著,半路上滑了腳,失手把油瓶打破。那人頭也不回,繼續走著,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卜師兄,你猜,那人怎麽回答?”
卜龜本不聰慧,搔搔頭,說道:“不知道。”
明不詳道:“油瓶破都破了,回頭又能怎樣?”
卜龜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詳道:“錢都丟了,你回頭懊悔又有何用?今後多幫師兄弟一些就是了。”
卜龜這才恍然,連連點頭。
明不詳蹲下身去,打開袋子,拿出一雙嶄新的僧鞋,說道:“你試試,合不合腳?”
卜龜忙問道:“這是什麽?”
明不詳道:“這是覺見住持送我的禮物,覺得你穿合適。隻是你別跟人說起,讓覺見住持知道,面子上不好看。”
卜龜問:“那人家問起,我怎麽回答?”
明不詳道:“隻說是自己買的便是。你在堂內服勞役,也有點俸錢。”
卜龜又道:“這鞋子這麽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詳道:“你原本那雙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換上這雙新鞋,以後幫師兄弟買東西也能走得快些。”
卜龜感動不已,抱住明不詳,流淚道:“明師弟,你真是好人。”
明不詳等他哭完,讓他試了鞋子,雖有些窄小,還算合適。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卜龜察覺,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他以為那是弄丟銀兩,大家仍未釋懷的緣故,隻想著,這群人這麽小氣,終究不如明師弟大方。
隻是從那天起,再也沒人托他下山采買。
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後不明所以的竊竊私語了。
卜龜有些急了,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他隻能在乾活時更加賣力,擔下更多工作,來討好這群朋友。
漸漸地,正見堂的師兄弟也有些懶了,灑掃勞務也沒這麽用心了。
他們越是不用心,卜龜就隻能做得越多,卜龜做得越多,他們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時,覺見來到正見堂要找覺明住持公辦,見到明不詳與卜立等弟子正在劈柴,見他腳底仍穿舊鞋,心下疑惑,只見明不詳對他搖搖頭。他順著明不詳眼神看去,那雙鞋正在卜龜腳上。
他知道卜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詳來到正見堂後,十年不見人的卜立竟然願意走出房門,他想這必是明不詳的功勞。他對明不詳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旋即離去。
“這孩子,終究沒讓我失望。”覺見心想。但他走沒兩步,突又回頭,皺起眉來,過了會,閉上眼,轉身離去。
又過了會,一名堂僧走來,把卜龜叫了過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問。
卜龜說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問。
卜龜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師弟劈了十捆。”
“你們兩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幾個弟子分著劈?”
“呂師兄也劈了五捆。”卜龜忙道,但他的辯解沒有得到認同。
“你是領頭弟子,勞務如此不公,你怎麽辦事的?”
卜龜訥訥道:“可今天總能劈完,時限內沒耽擱了工作。”
堂僧道:“領頭弟子不是比誰乾的活多,是分配勞務,力求公平,監督管理,各司其職。若是比活乾得多的,領頭弟子選身強力壯的就好,還需選年長的嗎?”
卜龜答不出話來。
堂僧道:“今後勞務務需公平,下回我來監督,若再見有人偷懶,便處罰你。”
卜龜唯唯諾諾稱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動正見堂的師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勞務,無論多寡,總是做不完全,人數雖然沒少,但藏經閣的大殿始終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誤了時辰。也讓他挨了不少罵。
卜龜急了,就會說大家幾句,久了說也無用,就罵。
然而罵也無用,反倒是這段時日下來,已經很久沒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閑聊。
他終於察覺到,自己被排擠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隻有呂長風偶爾催促幾句,那些弟子才會認真乾活。
沒人將他放在眼裡。
他著急地求助明不詳,明不詳隻是勸他放下,建議他與呂長風聊聊。
但呂長風總是故意避開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毆打了一名師弟。所有人似乎被嚇到了,這才開始認真乾活。
他想起了明不詳跟他說過關於本月這個人,他覺得懊悔,向那名師弟道歉,那師弟敷衍兩句後便躲得遠遠的。
那天之後,其他的師兄弟開始認真乾活了。
工作終於能如期完成,卜龜又重新得到堂僧的稱讚。
這方法雖然粗暴,但有用,每當師兄弟偷懶時,隻要他咆哮幾句,甚至動手打人,剩下的師兄弟便會開始乾活,似乎也沒有人向堂僧投訴他。
但呂長風卻不乾活了。
他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卜龜,無論卜龜怎樣大吼大叫,他始終不為所動,似乎就是要激卜龜動手打他。
而呂長風不乾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詳幫忙處理的,這讓他對明不詳更加過意不去。
卜龜最後終於忍不住,一拳揮向呂長風。
呂長風卻似等待許久一般,輕巧地避過,抓住卜龜手臂一扭,疼得卜龜唉唉慘叫。
他聽到所有的師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覺得極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時被別人的父母驅趕遠離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丟石頭一般屈辱。
除了明不詳著急著勸呂長風放手。
隻有明不詳是他的朋友,這個最初也是最後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詳說道,在他房間裡,拿了一瓶跌打藥膏給他。
“跟你沒關系。”卜龜道:“他們討厭我。”
“他們以為你偷了他們的錢。”明不詳指著他腳上的新鞋子道:“他們以為這雙鞋子是你用偷來的錢買的,我聽到他們這樣說。”
卜龜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們逐漸疏離他的原因。
“我有跟他們解釋過,但他們不信。”
“那怎麽辦?”卜龜問。
明不詳道:“我明天就去找覺見住持來作證,還你清白,這樣他們就會相信你了。”
“有用嗎?”卜龜問。
“你把領頭弟子的身份讓給呂師兄。”明不詳道:“呂師兄會原諒你的,呂師兄原諒你,其他師兄弟就會原諒你。”
原諒?明不詳走後,卜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隻有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詳,因為他罵過他們,打過他們。
隻要有呂長風在,他就無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為大家都喜歡呂長風,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養好。又能見義勇為。
跟他比起來,自己就隻是一個駝子。
這段日子他終於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來。他好像又縮回了那間小黑屋,那間窄小的房屋裡隻有他一個人,練著鐵板橋,拚著能讓駝背多直一分。
他終於明白了,他一直嫉妒著呂長風。
他從抽屜裡取出了龍爪手的密笈,放入懷中,趁著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呂長風的房間在哪,他不是賊,但他能讓呂長風當賊。竊取藏經閣密笈,那是重罪,隻要自己明天一早說藏經閣經書遭竊,所有正見堂的僧居都會被搜索,呂長風就人贓並獲了。
他還能說呂長風就是偷錢的賊,有了明不詳的證詞,證明自己這雙鞋子不是用偷來的錢買的,呂長風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後他與“朋友們”才能“誤會冰釋”。
這才是自己能重新取得“朋友們”信任的方法。
他躡手躡腳,避開巡邏的更僧,來到了呂長風的房間。
他輕輕推開房門,那是一間兩室房,呂長風住在右邊那間房,他輕輕推了一下門把,該死,門鎖住了。
他繞到後頭去,見窗戶開著,便從窗戶爬了進去。
他沒有爬窗的經驗,當他以為自己能鑽過去時,他背上的駝峰撞到了窗板,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他大驚失色,還來不急縮回去,呂長風已經被驚醒,看到窗外的人影,大喊道:“有賊,有賊!”
他一喊完,衝向前去,卜龜想要退出窗外,駝峰卻被卡住,一時動彈不得,被呂長風抓住領子。呂長風認出他是卜龜,訝異道:“怎麽是你,你半夜闖進我房裡幹嘛?!”
卜龜腦中轟的一聲,一片模糊,隻想著快點掙扎逃生,如果在這裡被抓,他這輩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呂長風武功遠比他高,他怎麽掙扎得開,危急間無暇深思,右手成爪,向前疾探。那是他練了半年有余的龍爪手其中一招“摧堅破硬”,扣向呂長風的咽喉。
呂長風知道他武功深淺,對他這一擊並不在意,雙手仍抓著卜龜領口,隻是扭過脖子閃避。
然而他錯了,卜龜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勁一扯,竟將他咽喉氣管扯斷。呂長風雙手扼住喉嚨,不能呼吸,喘不過氣來,沒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龜也沒逃掉,聞聲而來的更僧與弟子將他擒住,壓倒在地。
這事震動了少林寺。正見堂的僧人栽贓嫁禍,戕害同門,盜書殺人,私學武典,隨便幾樣都能問個死罪。
這時寺內正為了正俗鬥毆致死一案而多有紛擾,在這個關頭,卜龜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殺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動了寺內敏感的神經,讓這事情隱約又上到了正俗之爭的位置。
明不詳到獄中見過他一次,沒有問什麽。卜龜也說不出什麽。兩人相對無言,卜龜隻是盯著明不詳的臉看。
“明師弟的臉還是這麽好看,比呂長風好看多了。”打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惦記著明不祥的面貌,卜龜心想:“如果下輩子我也長了這張臉,也該有很多朋友。”
明不詳臨走前, 卜龜說道:“謝謝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輩子再還。”明不詳點點頭,沒再回頭。
正業堂的批示很快就下來了。
刑立決。
少林寺的死刑,並非斬首,基於佛家慈悲精神,他們選擇較為無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綁後,跪坐於前,施刑者立於身後,必須是學過龍爪手以上剛猛指功的僧侶。這些僧侶多半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後肺俞、心俞兩穴,一擊之後,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無聲無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龜唯一所會,用來殺死呂長風的武功──龍爪手。
他跪在刑場,環顧四周,沒見到明不詳。
這是因果報應吧,他閉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覺明住持說的那個故事,那個他很喜歡,乾達多與蜘蛛的故事。
“也許那條蜘蛛絲,並不是要解救乾達多。”他心想:“隻是為了讓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覺到背後一痛,痛楚傳到了胸口與心髒,還來不及反應到全身,意識便漸漸擴散開來,像是一股濃重的睡意來襲。
※※※
卜龜死後,明不詳要求將神通廳交給自己一人打掃,大家認為,那是他紀念卜龜的一種方式,都答應他了。
一名較為年長的師兄當了領頭弟子,正見堂的灑掃一如既往,窗明幾淨,整齊利落,每名弟子都誠懇認真,再無偷懶。
隻是他們再也不會一起出遊,彼此間也少有交集。
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背著一股濃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龜背上的駝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