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路真他娘的難走。”朱門殤後悔之前沒在前一間野店打尖,他沒料到一路往太平縣走上幾十裡,都沒見著一間客棧。更氣人的是他錯走了小徑,路面崎嶇,兩側芒草直比人高,往太平縣的路上能荒涼成這樣,道家的無為而治,到了武當還真是無所作為而治,真是瞎毛亂搞。
抱怨歸抱怨,也怪自己走錯了路,眼看將近戌時,還不知道幾時才能進城。今夜無月,視物困難,若是冒險繼續走,要是再走錯了道,可麻煩了。
這小徑甚窄,隻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料來也不會有人走動,朱門殤想了想,與其冒險繼續走,不如在此野宿。計議已定,當下便取出小刀,割了一大捆芒草鋪在小徑路上,又從行李中取出雄黃石灰等物,在周圍灑一圈,架了蚊帳,點起艾蒿。只可惜附近拾不到柴火,所幸此時正值春末,夜涼而不冷,將就些也就是了。
朱門殤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營在峽谷,一陣風吹得芒草便如波浪般搖晃。朱門殤忽地想起,記不得幾年沒看見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東,順道到江蘇走走。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便困倦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些細細碎碎、零零落落的撥草聲響動。
那是野獸在芒草中行進的聲音,朱門殤立時驚覺了起來。他坐起身來,又細細聆聽,確定無誤後,掀開蚊帳站起身來,察看是什麽東西在附近走動。
“是狼?”朱門殤心想,又覺得不對,狼是群居,要是狼群,聲音應該更細碎更多些。人向來比野獸更歹毒,說人避獸,獸更怕人,這裡應該已經很靠近太平縣,有人住的地方,猛獸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滸傳中武松打虎的段子,把行騙用的長針握在手裡,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蟲,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門刺虎,還是虎吃朱門?”若真是老虎,絕不能慌張走避,在這種崎嶇小路,自己絕計快不過虎,走避只會被當作獵物撲擊,得徐徐而退。
朱門殤再聽那聲音,似乎不只一處。“兩隻?”朱門殤更驚,低聲罵了聲操,抬頭看看天色。此時夜色昏暗,不辨時辰,靠著些微星光,勉強只能看到尺余左右的小路,連收拾東西都困難。朱門殤摸著找著行李,背在背上,正要離開,又聽到草叢撥動的聲音。
“三隻?”這不可能,兩隻大蟲已是希罕,三隻當真焉有此理,若說是狼,三隻又太少。正猶豫間,猛然醒悟,是人。
只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徑,也不打起火把?朱門殤想了下,猜測是有人密會,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燈火是怕漏了形跡。這種密會,肯定不會有好事,還是別攪和的好。
他雖好奇,但敵三我一,要是今天是看到什麽大人物密會,指不定還因著好奇冒險探聽,這荒山野嶺,要只是遇到尋常武林人談些下作事,為著不值錢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真是大大不值,還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著暗路慢慢前行,就怕驚擾了對方。只是這路實在難走,才走出十幾步,突然一個顛簸,絆了一下,朱門殤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芒草上。
這一下雖摔著不疼,但動靜不小,芒草堆裡一個聲音驚道:“誰在偷聽?”聽聲音似乎是個中年人。
隨即沙沙聲響,那幾人竟追來了。朱門殤知道被誤會,忙喊道:“我是旅客,在這打尖,沒事。”
“沒事就好。
有沒有受傷?” 那幾人腳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來。
這問候可未必安著好心,聽聲響,對方腳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著芒草問幾句好就是。這要解釋是可以,就怕對方不信,這風險擔不起,朱門殤也加緊腳步,摸著黑在這崎嶇小徑快步前進,嘴裡說道:“我沒受傷,不用勞煩了。”
隨即沙沙的芒草聲停了,朱門殤正安下心來,又聽到後邊有人喊道:“讓爺們瞧瞧,這荒山野嶺的,受傷可不好辦。”
原來那幾人追到小徑上來了,朱門殤哪肯停步,只是實在太黑,只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隻得道:“沒事沒事,我這便走了,你們別跟來,摔著了不好。”
後面那人又道:“這麽晚去哪?”
朱門殤道:“回家。”
那人又道:“你別跑啊,好好說話啊。”
“我什麽都沒聽見。”朱門殤答,“你們別跟來。”
“沒聽見你幹嘛跑?”那人又問。
“你追我當然跑。”朱門殤道。
“你跑我當然追。”那人回答。
“你追我幹嘛?”朱門殤問。
“你聽見什麽?”
“我什麽都沒聽見。”
這話說成死胡同了,朱門殤忍不住莞爾,呼地聽到背後聲響,一聲“唉呦!”料是有人摔倒了。朱門殤忙道:“你們有人摔倒,別追了。要摔死了怎辦?”
突然背後隱約有些亮光,朱門殤一回頭,那三名壯漢竟點起火把追了過來,就只在十余丈外。
有了亮光,那三人步履頓時快了起來,這十幾丈距離轉眼就要追上。有了光,自然就露了臉,臉都露了,看來是打定主意殺人滅口,解不解釋早就無關緊要。朱門殤見他們其中一人鋼刀在手,忙從行李掏出火把要點,只是走得慌亂,哪容他慢慢磨蹭,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門殤念頭急轉,把火把插回行李上。回身低頭喊道:“別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銀兩,都給你們。”
那三人以為他膽怯,臉現喜色,喊道:“你別走,好好說話,沒你的事!”朱門殤見兩人持著火把,提著鋼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兩手空空,不知道用什麽兵器,待他們走近,忙佯跪道:“大爺饒命。”
那提鋼刀的見他要跪下,也不打話,對著他肩膀一刀便直劈下來。朱門殤見對方如此歹毒凶殘,也自惱怒,此時他上半身前仰,雙膝將彎未彎,猛地腳一發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對方持刀的手腕,右手一翻,長針在手,戳入歹徒肩貞穴中。那人隻覺手臂又痛又麻,鋼刀把握不住,頓時松落,朱門殤順勢回身,左肘向後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聲,向後摔倒,朱門殤左手一抄,順勢奪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門殤忽爾求饒,忽爾暴起反擊,且攻勢如此凌厲,這一愣之間,朱門殤搶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勢揮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肩膀。
那人反應極快,肩膀後縮,眼看便要避開這拳,突然手腕一陣酸痛,像是被什麽東西戳到似的,火把也脫手落下。原來朱門殤把針夾在指縫中,此時燈火昏暗,不細看怎知他拳中夾著支三尺長針,他表面打肩膀,實際是要趁著對手縮肩之際,刺他曲澤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摔落在地,朱門殤橫掃一腳,將火把遠遠踢飛,沒入芒草堆中,隨即轉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雖然被奪,趁著朱門殤轉身要逃,立刻飛起一腳踢在朱門殤背心上。朱門殤隻覺一股大力撞擊,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心上撞了一下,胸口一悶,憋著一口氣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罵,急忙追上,只是朱門殤快了幾步。就這七八尺的距離,朱門殤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體遮著火光,後面便看不清道路,自己卻跑得飛快。
眼看便要擺脫對方,朱門殤心下竊喜,突覺肩膀一陣劇痛,顯是中了暗器。他也管不得有毒沒毒,只是放足急奔。
就這樣直奔了一刻光景,朱門殤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芒草之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門殤心想,又不知對方是否還有火把,是否會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掙扎了一下,隻覺全身乏力。他從藥囊中摸出針來,在肩上扎了幾針,又舌下含了顆百解丹,方才一陣急跑,只怕毒血已散入經脈髒腑,就不知道這毒性厲不厲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劇痛,知道是剛才中了一記穿心腿,隻這一腳,他便知對方功夫不差,剛才不與硬碰真是對的,真要動起手,只怕勝算渺茫。只是這身手絕非尋常盜匪,荒郊野外,為何有這樣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懶得去想的事。
只是對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應該也料他走不遠,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無還手之力,那是必死無疑。他掙扎了會,只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聲咳嗽,甚是難過。
朱門殤轉頭再看,只見來處遠方有團細微的火光,他倏然一驚,想來對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來。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難,朱門殤歎了口氣,心想:“難不成我朱門殤今日真要枉死在這。”這大禍當真毫無來由,朱門殤心下不甘,待要籌思脫身之策,隻覺腦袋昏沉沉的,難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聽到一陣細微的芒草撥動聲。他深感意外,難道此處還有其他人?忙勉力舉起火把,四顧照看。那火光不強,隱約中見到不遠處的小徑前方依稀有條人影,正低頭對著芒草,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像是在吃什麽似的。
朱門殤忙高舉火把,勉力叫了聲:“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雖是大聲喊叫,仍只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時夜靜無聲,那人似乎轉過頭來,見有火光,走了過來。
等那人靠近,朱門殤才在火光下隱約見著那人,只見他衣著襤褸,兩眼泛紅,嘴裡塞滿了芒草。
芒草能吃嗎?朱門殤來不及想這問題,隻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張望了一下,背起朱門殤,一腳把火把踩熄,快步離去。
那人對此地甚是熟悉,雖在暗夜中,仍是腳步穩健。只是他體力甚是虛弱,走得也慢,朱門殤想催促,卻也知困難。又聞到那人身上傳出陣陣腐肉般的惡臭,朱門殤是醫生,知道這是爛瘡腐肉的味道,又回過頭去看,只見對方那火光漸漸靠近,甚是著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後,忽地往小徑旁的芒草走入,他撥開芒草,原來此地還藏有一條密徑小路,這等隱密,只怕當地人也沒幾個知道的。
那人體力甚差,走一陣,喘一下,走一陣,喘一下。那密徑甚小,朱門殤被芒草割得滿臉是傷,衣服也被鉤破,此時也無由叫苦,再回頭看時,那火光循著原路追去,顯然追丟了。
至此,朱門殤方才喘了一口氣,這一放松,頓覺天旋地轉。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門殤心想:“娘的……現在到底是啥時辰,這天是不會亮了嗎?”
過了會,朱門殤覺得周圍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條小道上來。小道盡頭有間木屋,那人把朱門殤放倒在小屋門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門殤語氣虛弱,輕聲道:“大恩難報……請壯士……留個稱呼。”說著,伸手去抓那人褲腳。
那人忽地雙手抱頭,哀鳴一聲,抓起朱門殤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門殤吃痛,這一驚,不知哪來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體力本就甚弱,被這一推,跌了開來,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轉身離去,再不看朱門殤一眼。
朱門殤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過了會,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總算天亮了。”朱門殤心想。
“呀”地一聲,木屋門打開了,他聽到了一聲女子的驚呼聲,隨即昏了過去。
※
朱門殤是被嬰兒的哭叫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發出輕微的呻吟聲,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聲音漸遠,似乎離開了房間。
隨即是一個快速的腳步聲,一名方面闊耳的粗壯男子走到床前問道:“你怎樣了?”
朱門殤動了動身體,仍是酸痛,只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給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應了一聲,連忙離去,過了會,打了整整一桶水來。朱門殤仰頭喝下,喝到腹脹如鼓,幾欲嘔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這一大桶冷水,朱門殤精神稍複,這才發覺手腕上纏著布帶,肩膀與後背有溫熱感。他伸手一摸,發現是貼上了膏藥,問道:“是你幫我上的藥?”
那方面男子說道:“你是大夫吧?我見你行囊裡有藥膏,就順手幫你貼上了。”
朱門殤點點頭,問道:“在下朱門殤,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說完又回頭喊道,“娘子,準備點吃的!”房間外應了嬌滴滴的一聲是。
朱門殤道了謝,撕下肩膀上的膏藥,從傷口中擠出一點血來,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說道:“我幫你把毒血擠了出來。只是你中毒後行走,毒素散入血中,只怕有害。”
朱門殤喔了一聲,訝異問道:“你在江湖上走跳過?”
江大道:“以前學過一點武,知道點江湖事,不管用。”他說話時眼神閃爍,顯是有所保留,但對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門殤也不好多問,隻道:“這毒我應當能解。只是藥囊中藥材不齊全,得請江先生幫我買些。”
江大道:“這有什麽問題,大夫把藥方備下便是。”
朱門殤道:“你幫我去買些田七、牡丹皮、金銀花、夏枯草,這四樣便行。”
江大記得了藥名,江妻抱著嬰兒走入道:“淨兒老是哭,你且幫我哄會,我去弄點吃的給客人。”
朱門殤見到江妻,只見她模樣清秀,不足三十年紀,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有些消瘦,外貌上與江大頗不般配。又想江大學過武,又有隱瞞,想來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問。
江大接過了嬰孩,不住逗弄,那嬰兒只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無措。朱門殤忽道:“你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門殤作什麽打算,朱門殤又道:“嬰兒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給我看看。”
江大把嬰兒抱給朱門殤看,朱門殤看那嬰兒,約六個月大小,臉色蠟黃,想了想,問道:“有沒有還沒洗的尿布?給我看看。”
江妻連忙取了來,朱門殤見上面沾著稀屎,伸手指沾了一點,放在嘴邊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著江大夫妻。過了好一會兒。江大夫妻見朱門殤神色慎重,甚是緊張。朱門殤又問道:“嫂夫人,方便把個脈嗎?”
江大問道:“怎麽回事?”
朱門殤道:“沒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體質的緣故。”
江妻道:“沒關系。”便把手腕伸出。朱門殤把定之後,心中有數,卻又更疑惑起來,囑咐江大將藥囊取來,取出一小搓藥草,揉成一小團,塞在嬰孩鼻孔裡,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輕輕柔了幾下,果然,那嬰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過孩子,憂心問道:“這孩子怎麽了?”
朱門殤道:“這孩子腸氣鬱塞,幸好還不嚴重。只是他年紀小,不便下針,我開個藥方給你,你去買藥時一並買了。”他又開了十幾項藥材,從行囊裡掏出銀子道,“這藥方有幾項貴重的,一並算我帳上。”
江大接過銀子掂了掂,道:“這銀子多了。”
朱門殤道:“一點銀兩,聊表感謝之心。”
那江大連忙推辭,朱門殤隻道:“你莫推辭,你孩子要調養身體,不留些銀兩買藥也不方便,就當是給孩子的紅包。”
那江大隻得感謝收下,朱門殤又道:“趁著藥房未關,你趁早去買。”
江大出門後,江妻哄了小孩睡著,拿著兩張烙餅進來道:“家裡沒什麽好招待的,只有這兩張餅,客人莫怪。”
朱門殤接過餅,忽然問道:“嫂子常受傷嗎?”
江妻一愣,問道:“朱大夫怎麽這麽問?”
“那孩兒的病是娘胎帶來的。”朱門殤道,“母胎久傷,淤血不散,傷了孕器,也壞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回話,朱門殤見她神色,又肯定幾分,隻道:“你們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只是長此以往,只怕難再受孕,你身體也有影響。”
江妻低垂眼瞼,道:“大夫誤會了,外子待我很好,我這是老家帶來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詢問外子,不用顧忌。”
朱門殤將信將疑,隻道:“我讓尊夫買的藥中,有專門替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材,我開副藥方給你,按著吃,半年後身體便可大愈。”
他又把纏在手上的布條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齒印,深入肉中,若不調理,只怕要留下痕跡。朱門殤取出消肌生膚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黃昏時分,江大帶著藥回來,還買了一隻雞,為朱門殤補身。朱門殤見江大對妻子呵護備至,感情甚篤,不由得信了江妻說的話。到了晚上,朱門殤問起江妻舊傷,江大只是敷衍幾句,絕口不提過往,說到為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方,江大卻是眉開眼笑,感恩不已。
朱門殤道:“我只會醫術,你救我性命,這尚不能報你恩情於萬一。”
就這樣將息幾天,朱門殤內外毒傷漸漸痊愈,起立坐臥如常。這日,江大出門乾活,朱門殤聽見有人敲門,又聽見江妻開門的聲音,只聽她對著某人說道:“吃慢點。”隨即又聽到關門聲,朱門殤正覺得好奇,突然見著小屋窗外,一雙血紅眼睛正在窺視。
那眼神朱門殤自然認得,連忙搶上,那人似乎受了驚嚇,轉身就跑。朱門殤衝到房外,開門欲追時,已不見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靜小路。
江妻訝異問起,朱門殤問道:“方才那人是誰?”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濃腥,時瘋時正常。”
朱門殤道:“他救過我,我想幫他,到哪可以找著他?”
江妻沉吟半晌,說道:“等外子回來再說。”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農活回來,朱門殤又提起那人,江大這才說起柴家的故事。
原來那乞丐姓柴,名樂進,是太平縣最大的藥鋪柴福藥鋪的二公子。據說早些年柴二公子是個不學無術,好吃懶作的無賴,柴父屢教不聽,竟憂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氣死。柴父死後,柴家的產業盡數落到長子柴樂同身上。柴樂同與他弟弟大相徑庭,是個勤奮苦乾、精打細算的人,不過幾年光景,又把柴家的產業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產,淨日裡伸手張嘴都是要錢討吃,活得便似個蛀米的麥甲,吃完一顆又一顆。
他們兄弟本就不和,柴樂同自然不滿,嚷著要分家產,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從此不要往來。柴二公子雖然胡塗,於錢財上卻不犯蠢,金山銀山總要吃空,不如靠著大哥掙錢養他,那是掏不盡的聚寶盆。
就這樣,柴樂同日夜喝罵柴二,柴二隻作不聽,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惡,逼得柴樂同讓步,當真一個屋簷下,仇恨深似海,柴樂同只能天天詛咒柴二不得好死。
沒著想,約摸兩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頂兩三人份,卻越吃越是臉黃肌瘦,過沒多久,便落得形銷骨立,全身長瘡生瘍,臭不可聞,兼且雙目通紅,宛如鬼魅,又懼光,只能晝伏夜出,每日卯時,還從嘴裡吐出一小匙活蟲。柴二遍尋名醫,沒人知道他得了什麽病,自然也無從治起。城裡的人都說,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蠱,沒得救了。
“怎麽不說是柴樂同下的藥?”朱門殤問,“他們兄弟這樣不和?”
“柴樂同雖對兄弟刻薄,於鄉裡間卻是好人,柴福藥鋪每年義診施藥,散去不知多少家財,街坊哪會懷疑柴大善人。”江大說道。
到後來,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癲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一旦癲狂,動輒咬人,大夥都說他要吃人了。柴樂同說管不住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離了太平縣城,到了荒郊野外,專吃芒草樹皮維生,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他偶爾會來江大家門口,江大夫妻見他可憐,都會施舍他些烙餅乾糧。
朱門殤這才明白,為何那時柴二會將他搬到江大夫妻門前,原來是認了這是戶好人家,會有照顧。
朱門殤道:“我想請江先生幫個忙,不知可否?”便把當日自己受傷獲救一事說了。
朱門殤道:“他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當幫他。”
江大說道:“柴二公子是開藥鋪的,認識的名醫多了去,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辦法?再說,柴樂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診治。”
朱門殤道:“即便是死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聽他這樣說,當即允諾。唯有江妻面露難色。
當晚,朱門殤在床上睡著,到得半夜,聽到有人講話聲,忽地醒來,原來是江大夫妻在說話。
只聽得江妻說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牽扯得多,我怕我們這幾年的安穩日子又要被攪亂了。”
江大道:“總不好見死不救。”
過了會,只聽到江妻歎口氣道:“我們也是得人幫忙,才能躲在這偷生。也罷,你自己小心,顧著我,也要顧著淨兒。”
江大道:“你放心,我會小心。你早點睡。”
之後再無聲響。朱門殤心下有數,不久也跟著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門殤便進了城,先在鬧市賣弄鋼口,耍把戲。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應已離去,若還留在太平縣,當夜一片漆黑,就那一會兒照面,也未必能認得出他來。
此回他擺弄鋼口分外認真,不一會便招來人群,他使盡把式,不計成本,現場施醫放藥,遇到欠缺的,立即開了藥單讓人去柴福藥鋪買藥。此時他醫術比數年前更有長進,當真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他一連三天行醫,驚得太平鎮人盡皆知,第四天上,他還未到攤子上,周圍便有數百名民眾爭搶求醫,擠得水泄不通。
朱門殤望向人潮,當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頗有些氣派,他打聽過形貌,認得是柴福藥鋪的掌櫃柴樂同,於是歎口氣道:“這當今天下,就真沒什麽疑難雜症?我在這裡施醫布藥,原隻望能治些疑難雜症,可不料盡是些小病,留在這,耽擱了我的醫術。罷了,諸位且去,我換下個地方行醫,也好救助那些……無醫可治的可憐人。”
眾人見活菩薩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門殤道:“這樣吧,此處若有惡疾難治,我便留下醫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輩子留在太平鎮施醫布藥。若是沒有頑疾,你們也別耽誤了別的州府的病家。”
眾人聽了,鼓噪了起來,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於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還沒人能醫呢!”當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醫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沒錯!”
聽見眾人鼓噪,柴樂同臉色一變,轉身要走,朱門殤故意將目光看過去,果然眾人也跟著看了過去,忙上前將柴樂同攔住,說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醫不好,也為咱們太平鎮留個活菩薩!”
朱門殤也跟著走向前,問道:“府上可有疑難雜症?”
柴樂同臉色頗為難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藥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費這個心了。”
朱門殤挑挑濃眉,說道:“試試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樂同道:“舍弟染病後瘋癲,逃出府中已經一年有余,只怕早就不在了。”
朱門殤挑了挑濃眉道:“若能找回醫治,可否?”
柴樂同見眾人都看向他,一時不好拒絕,心想小弟失蹤一年多,病成這樣,早就該死了,便是答應也無妨,於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別勉強,耽擱了活菩薩救苦救難。”
朱門殤道:“那所需藥物診金,便由柴家藥鋪一並承擔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著落在柴家藥鋪身上,只怕自己也承擔不起。
柴樂同隻得點頭道:“當然,當然。”
朱門殤得了允諾,便趕回江大住宿守株待兔。過了兩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複,又來敲門索討食物。江妻把門打開,江大與朱門殤從屋裡搶出,兩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將柴二給製住。
朱門殤與江大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兩人並未認親,江大心有疑慮,朱門殤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掙扎,又咬又抓,朱門殤讓朱妻取來繩子,將柴二綁了起來。只是柴二渾身爛瘡,臭不可聞,江大屋裡有嬰兒,怕沾染了惡氣。朱門殤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罵道:“你們抓我幹嘛,抓我幹嘛?是柴樂同那狗雜種要你們來害我的嗎?”此時他口齒不清,不過似乎尚有神智。
朱門殤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要我來醫你的。”
“我不信!”柴二死命掙扎,無奈繩索綁得嚴實,掙扎不開。過了會,柴二尖叫一聲,目光忽爾呆滯,便似失了神似的,滿地打滾,問了也不回答,張口便要咬人。朱門殤知道他狂症發作,取來了毛巾將他嘴巴塞住。江大道:“你一個人沒法帶他進城,我幫你吧。”
朱門殤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抬著柴二進城,格外引人注意。
江大歎口氣道:“送佛送上西,這是我以前一個恩人說的。”說完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朱門殤與江大將柴二搬進城裡,頓時引來眾人圍觀。眾人聞著柴二身上的惡臭,紛紛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們本一路要往柴福藥鋪走去,早有人通報了消息,柴樂同急忙趕到,問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門殤道:“就在城外小徑上,那裡多的是芒草樹皮,要有心,隨便也尋得到。”
柴樂同被他擠兌得不知該說什麽,於是道:“他身上有蟲,柴家藏藥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間客棧安置下來,慢慢診治。”
可又有哪間客棧願意收容這形狀恐怖的病人?朱門殤問了幾間,都沒人答應。朱門殤道:“既然沒客棧收留,不得已,隻得住回家裡。”
柴樂同隻得出了重金,借了間空屋讓柴二入住。
“新衣服、被褥呢?”朱門殤進了空屋,又不見人送雜物過來,隻得請江大又去柴府索討。柴樂同真心不把柴二當兄弟,朱門殤說一樣,他給一樣,到得後來,惱了朱門殤,拿起紙筆,寫下:大木桶、柴火、乾淨毛巾二十條。衣服三套,每日要來換。八角、巴豆、附子、冬蟲夏草、川穹、乾蟾皮……
他一連羅列了數十項藥物,柴樂同看那藥方,名貴藥物雖有,一小半都是毒物,雖然不願,但此事驚動了全城上下,不得已,隻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門殤先燒了熱水,見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開繩索,與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灘灘汙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乾淨。柴二身上處處膿瘡,朱門殤搗藥,江大不懼惡臭,細細洗刷,把瘍都擠出後,朱門殤才替他上藥。到了傍晚,江大顧念妻子,約定好明日再來,便回去了。
朱門殤為柴二把脈,見他脈像紊亂,診不出個所以然來,想起江大說的症狀,煮了一大鍋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來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給吃完了,仍是意猶未盡,不停張嘴去咬朱門殤,朱門殤隻得再將他嘴巴綁起。
過了會,柴二神色稍複,忽地坐起身來,對朱門殤眼神示意,嗚嗚了幾聲。朱門殤見他清醒,又將他嘴上的繩索取下。
“你為什麽要救我?”柴二問道,“大家都說我沒救了,你白費功夫。”
“是你哥拜托我救你的。”朱門殤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養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那不是毒,是蟲,你吃到奇怪的蟲。我沒見過這種的,你哥更不可能見過。”
“是蠱,他對我下蠱!”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錢,派人對我下蠱!”
“要有這麽好的玩意,九大家早就搶破頭了,不會用在你身上,太貴了。”朱門殤道。
“那為什麽整個太平鎮只有我一個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樣的東西。為什麽只有我得了病?”
“你沒吃過奇怪的東西?河鮮?海鮮?就你吃過的?”
“沒!”柴二回答得斬釘截鐵,“太平縣不是什麽大縣,吃些昂貴的參鮑翅蟹是有,還能吃什麽新奇東西?”又不屑道,“有什麽好說,定是那狗娘養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養的,你又是誰養的?”朱門殤罵道,“你救過我,我總會救你。”
“我救過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餅家?”
朱門殤點點頭。
“我記得,那戶有個很標致的媳婦。”柴二道,“是個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謝他們。”他說著說著,眼神又開始迷茫了起來,忽地又一聲慘叫,滿地打滾。
朱門殤知道他又發作,把他嘴巴塞住,徑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時,柴二突然大聲哀嚎,不停扭動,朱門殤被他驚醒,忙起身察看。只見柴二滿口流涎,不停乾嘔,忽然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嘴角間隱隱有東西蠕動。朱門殤忙將他嘴巴塞的布條拿開,只見一小撮赤頭白身的小蟲不停蠕動,每條有燈蕊粗細,一節小指頭長。朱門殤知道他被嘔吐物堵住氣管,此刻已經沒了呼吸,忙將他口中異蟲清除,伸出手指挖他喉門催吐。柴二乾嘔了幾下,仍沒醒來,朱門殤忙將他立起,從後環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幾下。柴二嘔了幾下,仍不見效。
若讓他這樣死去,豈不白費功夫?朱門殤將柴二放平,捏著他鼻子,以口對口,用力將他喉中異物吸出。須知如此作法,若怪蟲侵入朱門殤口中,朱門殤也要染病。
此時已顧不得這麽多,朱門殤吸了幾口,突然一股黏稠固狀物隨著這一吸到了口中,朱門殤忙轉頭乾嘔,吐出了一團稀糊稀飯,當中隱隱有幾條蟲爬動。異物一清,柴二頓時恢復呼吸,朱門殤顧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只怕自己也被寄生。嘔了半天,看不出什麽,朱門殤驚疑不定,不知情況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呼吸通暢,忽地咳了幾下,醒了過來,仍是目露凶光的模樣,直像是要把朱門殤給吃了似的。
朱門殤將那團小蟲拾起,放入碗中觀察。這是沒見過的蟲類,也不知道哪來的,只是現在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無意中吃進了這蟲。他轉頭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不注意,忘了他卯時吐蟲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蟲分在八個小碗,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幾項毒物熬煮測試,想看哪種對症。
過了會,幾個碗中的怪蟲紛紛僵斃,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門殤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務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為主的藥喝下,心中默禱,就望那些蟲子別在自己體內生根落地。
他再看朱二狀況,只見昨日下午剛清理過的創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瘍,朱門殤皺起眉頭,這病,可不好醫治。
到了早上,江大又過來幫忙,他見朱門殤臉色不好,問道:“怎麽了?”
此刻朱門殤腹痛如絞,也不知是附子湯的作用,還是異蟲作怪,只是淡淡道:“沒什麽。”
江大看柴二的傷口又生瘍,甚是訝異,對朱門殤說道:“這病實在猛惡,你真有辦法醫治?”
朱門殤沉吟道:“我也不知,但應該可行。”
朱門殤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藥湯,之後同副藥渣,又加了些緩解毒素的藥材,再煮二煎。等柴二又清醒了會,朱門殤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囑咐他進入木桶中,先煮了開水,混了一煎的湯藥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圓,剝去外殼,堆著當柴火,剩余的桂圓都丟入湯藥中,點了火慢慢加溫,陣陣甜藥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門殤笑道:“要是煮滾了,真是一鍋好人肉,可惜沒人要吃。”
江大只聽得汗毛直豎,不知哪裡好笑。
柴二初時泡在湯藥中神智還清醒,不久後便開始全身扭動抽搐,像是遭受極大痛苦般,再過會,開始不停慘叫哀嚎,不斷掙扎,要不是全身被綁住,馬上便要站起身來。朱門殤忙喊道:“按住他,別讓他打翻了木桶!”
他與江大兩人連手,方把柴二按在藥湯中。泡了半個時辰後,柴二哀嚎漸止,水面上浮起一條條細小怪蟲,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開始只是幾條,後來是幾十條,更後來是幾百條怪蟲,足足在藥湯上浮了一大片紅白相間,像是煮了碗蟹黃蛋花湯似的,江大看得幾欲作嘔。
朱門殤見柴二逐漸安靜,只是神智不清,急忙搶到桌邊,拿起第二煎的湯藥,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藥湯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顫來,狂喊亂叫,拚命掙扎,要把頭埋入湯藥中。朱門殤抓住他頭,向後一拉,對著江大叫道:“別讓他進水,會溺死他!”
江大抓住柴二的脖子,朱門殤又叫:“抓他後頸,你會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後頸,一手壓住柴二肩膀,朱門殤也一手按著柴二肩膀。未幾,柴二喉頭抽動,像是嘔吐,又吐不出什麽東西,隻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門殤察覺異狀,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扳開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
只見一條從未見過的綠頭硬節巨蟲,頭似蜈蚣,從柴二喉底緩緩爬出,足足有指頭粗細,長度卻不可辨。
“肏他娘的*,這都毒不死這怪物。”朱門殤暗罵。
那蟲到了喉嚨處,卻不走出,只在深處徘徊,他左搖右晃,像是探視,隨即與朱門殤正對上了“眼”,立時一頓。
朱門殤自然知道,這蟲沒有眼睛,只是這蟲停住的這一瞬間,倒像是僵持住的對視。
朱門殤沒有錯過這一瞬間,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三尺長針在手,向那蟲戳去,硬要把他挑出來。
那怪蟲似是察覺了危險,猛地一縮,朱門殤這迅雷一擊竟然落空,只差一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嚨,忙縮回針。
柴二突然慘叫一聲,兩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道哪來的大力,扭動身體,將一桶藥浴打翻,頓時遍地蟲屍,觸目驚心。
朱門殤見他還在地上扭動,疾取金針,在他身上不停插針,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總算告一段落,接著是收拾遍地蟲屍,朱門殤倒還好,事後,江大把昨晚吃的晚膳都吐了出來。
朱門殤把蟲屍掃成一大桶,引來圍觀群眾嘖嘖稱奇,卻無人敢靠近。朱門殤又仔細檢查,確定無遺漏後,找了木柴,把這些蟲屍通通燒了。
此時柴二用力過度,繩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渾身是傷,血流不止。江大擔心道:“這不會有事嗎?”
朱門殤淡淡道:“比起那條蟲,這些外傷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時方才醒來。他抬起頭,有些茫然,過了會,隻覺神智從未如此清醒過。
朱門殤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柴二道:“好極了,簡直太好了。”
朱門殤點點頭,喂他吃粥,柴二隻喝了小半碗,便說沒有胃口,眼中的紅絲也有退去跡象。
柴二一直休息了一個時辰,都沒再陷入神智瘋狂的狀況,朱門殤這才幫他松綁。只是他被勒得久了,氣血不順、全身疼痛自是難免,沒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問道?
“沒。”朱門殤皺起眉頭道,“母蟲還在他體內。母蟲不除,子蟲不淨。”
只是這母蟲如何能除?用同樣的手法再試一次,只怕也逼不出母蟲。朱門殤左思右想,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柴員外有請朱大夫。
朱門殤揚了下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樂同請了朱門殤上座,又道,“聽說先生妙手回春,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條毒蟲。”
柴樂同手一揮,一名仆人上前,雙手奉上一盤銀子,朱門殤目測了下,約摸有一百兩左右。
朱門殤道:“還沒根除,不敢居功。”
柴樂同道:“舍弟身上這蟲,是怎麽也驅不乾淨的,你道為何?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蟲。”柴樂同說到後來,怒目圓睜,顯是十分氣憤。
“他畢竟是你弟弟。”朱門殤道,“你忍心見他受苦?”
柴樂同冷笑道:“這病全太平鎮、全安徽、全武當境內都沒見過,就他一個人得了這怪病,你道為何?這是天譴,天要這個好吃懶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
朱門殤道:“你們兄弟間到底哪來這樣深仇大恨?”
柴樂同道:“這小子打小不學好,不讀書,不工作,就是吃、喝、玩、樂,這天道豈有如此,就算是乞丐,也得沿門托缽,也得叫爹喊娘。憑什麽?憑他是柴家的兒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這輩子,兢兢業業,就為養他這個廢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個滅了他!”
朱門殤道:“好吃懶做者所在多有,你能滅得完?富家公子風花雪月,我聽聞令弟的風評,雖然不好,但也無惡行,就是個懶字而已。”
柴樂同道:“懶就該死,沒聽過‘天道酬勤’?他這就有違天道,是天要滅他。他不僅好吃懶做,連對我這個供他吃養的哥哥、生他養他的父母也無尊敬之意,張口喊來,閉口喊去,到像是我們欠他的。我們柴家不欠他!”
朱門殤默然無語,只是聽著。
柴樂同道:“這一百兩銀子請大夫收下,就當是傷了你名譽。舍弟的病,你就別管了,讓他去。吃芒草啃樹皮,一年多也餓不死他,那是他的命。”
朱門殤道:“有的兄弟是上輩子恩重,今生償還,看來你們兄弟,當真是上輩子冤孽糾纏,今生報仇。”
柴樂同冷笑道:“這叫名為手足,仇深似海。”
朱門殤起身道:“你弟救過我性命,你跟他結怨,我跟他結恩,這錢我收不了。”
柴樂同冷笑道:“那醫治舍弟的藥物,柴福藥鋪也不供給,你要往哪買?請自便。”
朱門殤供手行禮道:“請了。”
朱門殤回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了江大。
江大問道:“沒有藥,怎麽醫治柴二少爺?”
朱門殤道:“這醫治一次極耗成本,若等母蟲又產子蟲,他又要舊疾複發。更何況,原本的法子只怕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藥。”
江大問:“什麽藥?”
朱門殤道:“現在連桂圓都沒,還問什麽藥?”
江大道:“那怎麽辦?”
朱門殤道:“與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別回柴家?”柴二此時已恢復神智,身上創口也不再長瘍,怒道,“他憑什麽?”
朱門殤道:“你現在回去跟他分家,柴家藥鋪還有你的份,拿來救你足夠了。還有剩的,省一點,也夠你活下半輩子。”
“省他娘!”柴二怒罵,“我也不是風花雪月奢侈無度的人,我是愛吃喝,懶散,可他又怎樣?周施藥物,動輒百兩銀子,就博他一個善名,我拿個二兩銀子吃飯喝酒,他就說我奢侈浪費,日夜念叨。爹娘留下來的祖產,不是他一個人的!”
“分家,各過各的,他要周濟誰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要!別人的兄弟是親如手足,我這哥哥算什麽?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賴定他,我就不要他好過,我就要拿他銀子去吃喝玩樂,逛窯子賭銀錢,讓他日日看著帳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過,我就樂意了!”
“兩兄弟,有必要嗎?”江大勸道,“你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這時根治了,怎辦?”
朱門殤淡淡道:“你下回復發,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著可開心了。”
他這話果然打動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門殤又道:“我實話說了吧,你這病,眼下無藥可醫。我不知你幾時會複發,就想你拿了錢,好好過段安樂日子,等下次病發時,我若還在,替你續命,我若不在,你也認命。你都要死了,還坑了一筆,不是讓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聽了這話,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門殤點點頭,走出屋外,江大看了一眼柴二,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問道:“柴二公子真的沒救?”
朱門殤點點頭,道:“藥方或有,卻無藥物。”
江大問:“需要什麽藥?”
朱門殤道:“我以毒攻毒,這方法雖然對了,可是那母蟲太過頑強,我藥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只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說,劇毒之物,母蟲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體康健,或許我會拚著剖肚取蟲,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養得康健了,再來取蟲?”江大問。
“等柴二公子恢復了,那母蟲又不知產下多少子蟲了,到時,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蟲也康健。”朱門殤道,“這法子不行。”
江大問:“所以到底要什麽藥?”
“彩癩巴子。”朱門殤回答。
“彩癩巴子?這是什麽?”江大問道。
“癩巴子便是風乾的蝦蟆,彩癩巴子便是彩色的蝦蟆。傳聞千裡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樹參天,幾不見日,當中有不少奇獸異蟲,當中有一種蝦蟆,七彩斑斕,只有拇指大小,卻是劇毒無比,凡人只要舔上一口,即刻毒發身亡,用這種七彩蝦蟆製作出的癩巴子,就叫彩癩巴子。這種藥物百金難求,聽說唐門有收藏些,用以製作見血封喉的毒藥,只是要向他們索討卻是困難。”
江大若有所思,說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藥。”他沉思半晌,倒像是在琢磨一道難題。朱門殤問他想什麽,他隻說道:“我是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醫好了九成,只差這一成,功虧一簣,未免可惜。”
朱門殤道:“隻這一成,便是痊愈與否,也是生死界線,這一成,差得遠了。”說罷歎了口氣,罵道,“娘的,沒見過這麽仇大苦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回去,明日若有消息,再來通知你。”
朱門殤心想:“什麽消息?”還未細問,江大早已遠去。
第二天一早,朱門殤起床,又檢查了柴二公子狀況。柴二飲食正常,身上創口也漸漸愈合,像個沒事人似的。
朱門殤見他無異狀,隻覺感慨,亦複懊惱。到了辰時,江大又來,他把朱門殤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藥,或許有著落。”
朱門殤訝異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曉得如何說起,隻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來,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與人說起。”
朱門殤點點頭,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說,我便不問。”
江大道:“我與賤內自幼情投意合,幾經波折方在一起,她……也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點微末功夫,當保鏢護院也不夠格,隻想務農為生。幾年前,賤內跟了我,當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認識了一群不該認識的人,得他們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門殤點點頭,道:“那群不該認識的人,想必來頭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們夫妻尋思,柴二公子這事鬧得不小,以後勢必傳開,我們夫妻也暴露了形跡,必須早日走避為上,太平縣是待不下去了。”
朱門殤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江大搖搖頭道:“你幫內人調理的藥方十分有效,淨兒身體也越來越好,你是神醫,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覺得柴二公子若沒救起來,當真可惜。我與內人今日便走,三天后子時,你來我故居,會有人與你接頭,他開的條件,你需深思,切莫輕易答允,若覺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許有救。”
朱門殤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耽擱了,出事。”
朱門殤黯然道:“有其他要交辦的嗎?”
江大想了想,說道:“你若路經山東,遇著一個叫蕭情故的人,跟他說,江大怕事,先回武當去了。這樣講,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門殤點點頭道:“我記得了,你且保重。”說著又取出幾兩銀子給江大。江大要推卻,朱門殤說道:“你救我性命,我卻連累你搬家,這趟花費不少,你不是寬裕的人,孩子要顧,嫂子也要調養,這錢至少能讓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聽他說得有理,就收下了。兩人告別,江大徑自離去,朱門殤又回到房中。
柴二公子問道:“江先生跟你說了什麽?”
朱門殤道:“他說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聽了這話,登時臉現喜色。
三天后的子時,朱門殤依約前往江大舊居,小屋裡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樓空。朱門殤正要推門入內,卻聽到裡頭一個聲音道:“別進來,在外頭等著。”
朱門殤停在外頭,問道:“我要的東西,有嗎?”
裡頭那人說道:“彩癩巴子,有。”
朱門殤聽這聲音,約摸四五十左右,甚是渾厚,是個高手,於是問道:“多少錢?”
屋裡那人說道:“不用錢,就一件事。”
朱門殤問道:“什麽事?”
屋裡那人說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應不了你。”朱門殤道,“說不定那是我不願辦,或者辦不了的事。”
“醫人總是行的。”屋裡那人說道,“我聽說了你的醫術,像你這種人,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朱門殤道:“醫人的事,我行。若醫不好呢?”
那人道:“那隻好用命賠了。”
朱門殤道:“我可醫不好死人。”
那人道:“也不會讓你去醫治死人。你答應了嗎?”
朱門殤道:“行,就幫你醫治一個人。彩癩巴子在哪?”
那人哈哈一笑,道:“就在你腳邊,你拿了去吧。”
朱門殤低下頭,果然看到一個小盒子,他打了開來,一隻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乾就在眼前。
柴樂同拒絕提供任何藥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醫病,用你自己的錢去。”柴樂同冷冷道。
醫治這病所需的藥材多且珍貴,也非朱門殤所能負擔,柴二無錢,便也無法醫治。兩兄弟吵了幾天,柴樂同就是不出藥,柴二無可奈何,卻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麽都沒有,你真要啃樹皮吃芒草過下半輩子?”朱門殤道,“你要蠢成這樣,我馬上就離開太平縣。”
柴二一咬牙,答應了。
柴樂同知道他急於醫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產,柴二連三成也分不著。
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爭,也不吵,柴樂同分他什麽,他就收什麽。
家產分完後,柴二把錢購買藥物,柴樂同又抬高藥價,這一花費,家產又所剩無幾。柴二咬牙切齒,忿恨不已。
朱門殤歎了口氣,暗罵了幾句髒話,隻覺得兄弟做成這樣,便是殺父仇人也不過如此。他又想起了師兄羅曉,羅曉雖為他們家帶來大禍,那幾年確實待他如弟。
親兄弟,怎會弄得如此?
柴二買來所有藥物,朱門殤又如法炮製。有了上次的經驗,他用藥更為精確,內外熬煮。柴二泡在藥湯中,裡頭又浮起了幾十條子蟲,可見這十幾天來,那母蟲又生了不少子蟲。
煎熬到時,朱門殤從錦盒中取出彩癩巴子,那柴二家裡是開藥行的,癩巴子見多了,卻沒見過這種的,也是嘖嘖稱奇。
朱門殤道:“這彩籟巴子是劇毒,卻也是藥,你先中毒,後解毒,那母蟲吃了卻要致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點點頭,朱門殤將彩籟巴子配溫水讓柴二服下。過了會,柴二隻覺得胃內翻騰如攪,痛不可抑,朱門殤要他張大嘴別亂動,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機會僅此一次,絕不能有失,仍忍著張大了嘴。
未幾,柴二覺得喉頭有異物鑽動,又咳又吐,卻又咳不出吐不出,隻覺得呼吸不順,只能強忍著張大嘴巴。
“來了。”朱門殤左手掐住柴二下顎,那母蟲不停扭動,從喉頭深處掙扎著爬出,狀甚虛弱。朱門殤覷準時機,一針刺出,直接貫穿了母蟲,又將它緩緩拉出。
柴二張大了嘴,覺得肚中有物自喉頭嘴巴蜿蜒而出。朱門殤小心翼翼,就怕弄斷了母蟲,下半截又掉回肚裡。那蟲有指頭粗細,直拉出了嘴邊一尺長,朱門殤拋了針,雙手握住蟲身,一點一點拉出、拉出。
兩尺、三尺、四尺……
連朱門殤都不相信這條蟲竟然如此巨大。
五尺……六尺……
柴二忽然覺得喉嚨一松,嘔了出來。
朱門殤大喊一聲:“成了!”
再細看那條母蟲,竟有八尺來長。
這樣的龐然巨物,到底怎麽躲到肚子裡頭的?
朱門殤呼了一口氣道:“這種怪蟲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以後應該也難見著了,留著當紀念了。”
柴二道:“多謝大夫,你這醫術,當真天下無雙。”
朱門殤道:“別急,還得替你解毒,要不,你死得比蟲還快。”
此後一切順利,過了三天,柴二終於完全痊愈。柴二給了朱門殤一些銀兩,雖不多,聊充診金。
朱門殤不打算在太平縣呆下去, 這裡有太多怪事。那小屋中的人,他隱約猜得到身份,那是九大家最深惡痛絕的存在。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今後,我不欠你。”朱門殤對柴二道,“你家產已盡,今後有什麽打算?”
柴二道:“原本怎麽打算,今後就怎麽打算,恩公不用在意。”他笑得淡然,倒似看破了一般。
朱門殤拍拍他肩膀,說道:“錢財身外物,肯掙,就有。”
柴二仍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當天,朱門殤回到客棧,打包行李,準備離開。
到了夜裡,朱門殤正要找間妓院休息休息,慰勞這段時間的辛苦,突然聽到有人大喊:“殺人啦!殺人啦!柴府出事啦!”朱門殤聞言大驚,搶到前去,只見柴家家丁正把柴二公子五花大綁,押送門派,柴樂同的夫人跟在後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只是不停破口大罵。柴二雖然被綁,兀自哈哈大笑道:“有錢又怎樣,我活得比你久,大哥,我活得比你久,還會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朱門殤一問之下,才知柴二去找柴樂同理論,要把少分的那份拿回,柴樂同冷嘲熱諷,就是不肯答應。柴二掏出懷中預備的尖刀,就這樣一刀、兩刀、捅死了柴樂同。
朱門殤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想起了父親與師父說的話。
“治病,得往心裡頭去。”
可這世間,難治的心病多了啊。
他收拾行囊,連夜離開了太平縣。
還是去江蘇吧,好久沒看海了,那裡天地寬闊,可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