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離了竹香樓,緩緩駛入青城南方的吉祥門。
在這個武林中,你若說起青城,那是指九大家中的青城派,但你若在川黔一帶提起青城,那他們會指給你一個方位,那是舊稱重慶府,今稱青城的地名。若你到了青城這地方,又問起青城派在哪?他們可能會遙指著一處小城池。那是一座南北長一百七十三丈,東西寬一百三十一丈的城,城牆高三丈,底厚三丈,頂厚兩丈,裡頭有院落二十二座,房屋兩百七十五座、兩千兩百七十一間,南北兩方各有一座城門,南門稱吉祥,北門稱如意。正如佛都人口稱的少林往往是指那座千年古刹,這座城,才是青城居民對於青城這個稱呼的認知。
沈玉傾在馬車內沉思,對於謝孤白、朱門殤說的話,他並不全然相信。他欣賞這兩人,也有心拉攏,但若他們真是夜榜的奸細……
在下一位點蒼使者來到之前,他最好能查到真相。
馬車停在均天殿前。青城起源的青城山是道家聖地之一,早期的青城派也與道家頗多淵源,然而早在兩百年前,青城一派便脫道入俗,成了傳統的武林派門,只是懷念故舊,青城內的樓堂居所仍舊多以道家典故命名。
沈玉傾剛下車,兩名弟子便上前恭迎。沈玉傾問道:“爹在裡頭嗎?”
一名弟子道:“掌門在長生院歇息。他吩咐過,若少主回來了,請少主在謙堂稍候。”
均天殿是青城處辦公務的地方,謙堂是均天殿右首一間房間,是掌門私下與派內重臣商討事情的地方。點蒼使者遇刺是要緊的事,沈庸辭不在居所長生院討論,卻約在謙堂,可見慎重。
沈玉傾揮手讓兩名弟子退下,進了均天殿,就往謙堂走去。剛入門,突然被一個聲音喊住:“玉兒。”沈玉傾聽聲音,知道是母親楚夫人,回過頭來喊了一聲:“娘!”
楚夫人問道:“這事辦得怎樣?”
沈玉傾道:“還沒有眉目。”
楚夫人皺起眉頭,道:“你爹昨晚沒好睡。我隻勸他安心,一個使者死在青城道上,點蒼面上是不好過,不過又怎地了?點蒼真想鬧事,青城就怕了他嗎?”
楚夫人本名楚靜曇,是前任峨眉掌門慧逸師太的二弟子,年輕時便是個直來直往、不讓須眉的爽颯俠女。至於沈庸辭,雖是青城掌門之子,但溫文爾雅,倒像個書生,無一點江湖習氣。沈庸辭隨父親前往唐門時對她一見傾心,峨眉是唐門轄下,為免爭議,於是先向冷面夫人求賜婚。冷面夫人隻說楚靜曇心高氣傲,非她所能左右,要沈庸辭自個問去。
楚靜曇本對沈庸辭頗有好感,聽說他前往唐門求賜婚,頓覺他無能膽怯,是個繡花枕頭,不免鄙夷起來。沒多久,沈庸辭果然以一斛明珠、一對崆峒巧匠精鑄的騰龍鳳舞劍以及一本飛葉十九劍劍譜,親自送到峨眉作為聘禮。
據說楚靜曇看到這豐厚的聘禮,只是淡淡說道:“明珠無用,寶劍空利,楚靜曇難嫁登徒子。”說罷,拾起一顆明珠,擲向沈庸辭。
她這一擲,是用了峨眉密傳的“一擲千金”手法,去勢又快又急,若是暗器,真能把肋骨打折。此時沈庸辭距她不過兩丈距離,順手抄起騰龍劍,使了飛葉十九劍當中一招“飛葉碎花”,一劍刺出,恰恰將明珠從中剖成兩半。沈庸辭拾起地上的兩半明珠,彎腰對楚靜曇行禮說:“飛葉傳訊,名鋒定情,沈庸辭不為薄情郎。”
這一劍展示了沈庸辭與外表不符的高超劍藝,
也順口對上了楚靜曇的話語,當即擄獲芳心。楚靜曇將明珠與劍譜一並留給峨眉派償還師恩,隻帶走了騰龍鳳舞劍與那一對對半剖開的明珠,嫁給了沈庸辭。此後,龍鳳雙劍便是他們夫妻配劍,至於那顆被剖半的明珠,則分別鑲在一對巧匠鑄造的神龍探珠簪上。 這段求親佳話在武林中廣為流傳,也氣煞了一群早對楚靜曇留心的江湖豪俠,據說,就包括了現今點蒼掌門諸葛焉。
沈玉傾嘗聽派中故老提起,向父母問起這故事,楚靜曇有些不好意思,反倒是沈庸辭哈哈大笑,說你母親當年肯定是存心放水,特地挑了最大顆的珍珠來丟,不然,只怕還娶不到這老婆。這番話自然引來了楚靜曇的白眼,說他佔了便宜還賣乖。
楚靜曇年輕時甚是氣傲,嫁入青城後,不想妻憑夫貴,於是要求無論內外皆要以本姓稱呼她,是以武林中均稱她楚夫人。如今雖然年紀漸長,過往的血性消磨不少,仍是直爽豪邁,沈庸辭性格謙衝平和,待人以寬,是以青城中人,怕楚夫人還比掌門多些。
沈玉傾知道母親性格,隻說道:“人終究是死在青城道上,對諸葛掌門不好交代。若能少一事,何必多一事?”
楚夫人道:“我也不是說這事不要緊,但真值得煩你爹一夜?”
沈玉傾笑道:“娘心疼了?”
楚夫人笑罵道:“輪到你來調侃娘了?賞你個耳括子。”
沈玉傾笑道:“娘舍不得,娘放心,這事孩兒會處置。”
楚夫人道:“唱出大戲給人瞧瞧,別讓叔伯輩的瞧不起。”
沈玉傾知道楚夫人話中意思,心下一沉,隻得答是,楚夫人隨後又叮嚀了幾句,這才離去。
沈玉傾到了謙堂,先自琢磨了會,聽到腳步聲,忙站起身。三名貴裝中年人依次進來,沈玉傾問安道:“爹,大伯,傅老。”
為首一人,身材高瘦,風姿雋爽,那是沈玉傾的父親沈庸辭,雖年近五十,外表上倒似三十開外。第二人較矮些,約五十多歲年紀,面貌與沈庸辭有幾分相似,書卷氣少些,卻多些英氣,那是沈庸辭的親兄長,名喚沈雅言,是現今青城的二把手。第三位看起來又更年長些,披發長須,灰白斑駁,體型甚是魁梧,那是青城耆老傅狼煙,論起輩份還在常不平等人之上,也是目前青城刑堂主事。
等三人依輩坐定席次,沈玉傾這才坐下。沈庸辭問道:“查得怎樣了?”
沈玉傾搖頭道:“孩兒無能,還沒有線索。”
沈雅言不悅道:“怎麽查了半天,還是沒有線索?”
沈庸辭道:“這是要緊事,料想消息已經傳回點蒼,第二批使者轉眼就到,就算交不出人來,起碼也要給個交代。”
沈玉傾道:“這事得分兩部分查,第一自是凶手。夜榜買命早不足奇,得知道是誰下的手。使者是今日卯時遇刺,使隊亂了陣腳,在中途耽擱了會,孩兒接到消息,即刻派人把附近搜了遍,沒查到可疑的人。點蒼的車隊午時抵達青城,當下就把屍體交給刑堂查驗,剩下的部分……傅老,你來說吧。”
沈玉傾看向傅狼煙,傅狼煙道:“屍體已經送到刑堂查驗,之前便稟告過掌門與少主。使者是胸口中箭而死,瞧這手法,應該是夜榜裡的箭似光陰。”
沈雅言道:“箭似光陰?有七年沒聽到他消息了吧,還以為不是退隱,便是伏法了,沒想見如今又重出江湖。”
傅狼煙道:“此外,還有一奇。”
沈庸辭問道:“哪裡有奇?”
傅狼煙道:“沒有凶器。”
沈庸辭皺起眉頭,問道:“沒有凶器?”
傅狼煙道:“眾所周知,箭似光陰所用之箭與尋常不同,非羽竹所製,而是以細長的中空鐵管作為箭身,前接精鐵箭簇,灌以渾厚內力,連最硬的頭骨也能貫穿。”
沈玉傾道:“孩兒是第一個抵達車隊的,當時只見使者屍體胸口上有傷口,未見箭矢。照旁人描述,當時只聽到破空聲響,隨著便是使者哀嚎。”
傅狼煙接著道:“屍體上有洞,疑似箭傷,但不見箭似光陰慣用的弓箭。所以說,找不著凶器。”
沈玉傾聽出關竅,問道:“疑似箭傷?難道不是箭傷?”
傅狼煙道:“這事還來不及告知少主,刑堂後來查驗屍體,傷口與箭傷有九成相像,但邊緣粗糙,不僅與箭似光陰慣用的鐵箭不同,與尋常的弓箭也不相同。”
沈庸辭問道:“那到底是什麽?”
傅狼煙道:“仍然是箭,只不過是硬木所製的弓箭,或許頗為粗糙也說不定。”
沈玉傾陷入了沉思。
沈雅言道:“玉兒,我聽說今晨在福居樓有幾名訪客?”
沈玉傾忙回道:“確實。”
沈雅言問道:“可有將人拿下?”
沈玉傾道:“這三人還留在青城,並未遁走,眼下沒有證據,孩兒便未將他們擒下。”
沈雅言怒道:“既然有嫌疑,怎麽不拿下?這等賊人不嚴刑逼供,怎會吐實,你怎麽這麽胡塗?”
沈玉傾道:“並無實據,若是誣陷無辜,怎好交代?”
沈雅言道:“比對點蒼好交代多了。你這等心慈手軟,辦不了大事。”
沈庸辭道:“心慈手軟沒什麽不好。心狠手辣,狠得過華山嗎?武林道上又有多少人真心尊敬嚴家了?”
沈雅言冷笑道:“可又有誰敢侵犯華山了?這事,可不會在華山發生。”
沈玉傾道:“孩兒已經派人監視他們,料來逃不出去,未有實證之前,孩兒仍不想錯傷無辜。”
沈雅言道:“你不想錯傷無辜,把人交給我便是。”
沈玉傾道:“是孩兒疏漏讓夜榜得手,怎好讓伯父再為孩兒善後。”
沈雅言道:“知道錯了還不彌補,難道還得放走凶手了才來彌補?”
沈玉傾道:“孩兒會有分寸,伯父不用擔心。”
沈雅言咄咄逼人,沈玉傾看似步步退讓,卻始終不應允將事情交給沈雅言處理。沈庸辭道:“大哥,這事就交給玉兒吧。”
沈雅言見掌門說了話,雖然不悅,也隻得壓下,道:“點蒼使者來之前,得把這事辦好。”
沈庸辭又問:“你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麽?”
沈玉傾道:“是誰買了夜榜的殺手,要在青城境內殺害點蒼使者?這……對誰有好處?”
這是個大哉問,對頭動機為何?一個使者遇刺,說是動搖了點蒼與青城的關系是真,但也不至於難以收拾。然而這對誰有好處?青城在九大家中向來固守“中道”,盡力不與人交惡,唐門固無動機,華山也與青城無怨,少林武當丐幫更不用說。崆峒派號稱銀劍鐵衣,紀律分明,監視關外,向來少沾武林鬥爭。
沈雅言道:“難道是那名使者的私仇?”
“又或者是沈家的私仇?”沈玉傾道,“這是關鍵處,需找到對頭人,方能查清真相。”
沈雅言道:“那是夜榜的刺客,就算讓你抓到箭似光陰,他也不知道是誰請他來的。”
沈玉傾道:“蛛絲馬跡,也是線索。”
沈庸辭點頭道:“這事便交給你了。”又轉頭問沈雅言道:“點蒼的使隊可有安置妥當?”
沈雅言道:“都留在道清殿作客。”
沈庸辭道:“莫怠慢了人家,這事交給你處辦了。”
沈雅言拱手道:“是。”
沈庸辭起身,拍拍沈雅言的肩膀道:“各自忙去吧。”說著看了沈玉傾一眼。沈玉傾與傅狼煙也起身行禮,待沈庸辭走後,沈玉傾轉頭問傅狼煙道:“傅老,我想看看屍體。”
傅狼煙道:“少主這邊請。”
沈玉傾跟著傅狼煙離開均天殿,步行至元天殿。半路上,傅狼煙忽道:“雅爺近來脾氣越見暴躁了。”
沈玉傾淡淡道:“大伯年紀大了,前幾年爹甚為倚重,門派裡雜事多,遇上大事,難免焦急。”
傅狼煙道:“現在少爺大了,可多幫老爺分攤點,也好減輕些雅爺身上的重擔。”
沈庸辭排行第三,兄弟姐妹共有六人,當中二姐嫁至江西彭家,小妹嫁至衡山殷家,老三沈從賦、老四沈妙詩具是二房所生,無法繼承掌門,後來各被派往川黔主事。沈雅言向來精明能乾,相較之下,沈庸辭溫文儒雅,雖有謙謙君子之風,但能否擔當大任,仍有疑慮。沈雅言看似眾望所歸,卻不知為何,十一年前,父親卻指定沈庸辭接任掌門,沈雅言當時並無多說,似乎對這安排並不意外。
九年前,沈庸辭繼任之初,門派內事務還多交由沈雅言打理。沒了父親壓製,沈雅言氣焰漸長,沈庸辭也不計較,只是等到沈玉傾成年之後,也開始接手門派事務,當中有不少是原先沈雅言的工作。
方才傅狼煙話中有話,沈玉傾如何聽不出來?他也知道大伯的怒氣多半來自於自己分權。傅狼煙的意思是要自己盡快接手沈雅言的權力,壓壓他的氣焰,才不會被他瞧扁。
“青城的祖訓是中道。老掌門的眼光沒錯,雅爺不是個中道的人。”這是傅狼煙私下的感歎,當然,他沒在沈家人面前說過。
沈玉傾沒再回話,一路走到元天殿。
屍體就放在大殿一角的床架上,沈玉傾掀開斂布,見是一名年約三十的青年人,問道:“叫什麽名字?”
傅狼煙回道:“趙寒遷。”
沈玉傾又把布往下拉,屍體上半身赤裸,顯是刑堂已經勘驗過,除了左胸口一個巨大的創口,並無其他外傷。沈玉傾把屍體翻了過來,後背也是一個創口,比前胸那個更大,那是因為箭簇前進後出,脫離身體時勁道減緩,反將創口周圍的肉扯出。
沈玉傾讚道:“前進後出,可見刺客的內力深厚,箭似光陰不愧是列上夜榜的十大高手之一。”
傅狼煙道:“便是我也做不到。”
“他搭乘的馬車呢?”沈玉傾又問:“我想瞧瞧。”
沈玉傾跟著傅狼煙來到殿外,車駕停在外頭,拉車的馬已被送到馬廄。沈玉傾掀開簾幕,便有一股血腥味刺鼻而來,他剛要進去,傅狼煙伸手攔道:“少主,晦氣。”
沈玉傾微微一笑,道:“沒關系。”便鑽進車內。
車內布置得甚有模樣,兩塊羽絨座墊,車板上鋪著一塊彩織錦毯,此時已染上一大灘黑烏的血跡,另有一個小箱子,料是趙寒遷的行李。沈玉傾閉目沉思,照著血跡的位置估摸著趙寒遷遇刺時的座位,順著找去,在馬車後壁上細細摸索,果然找著一個細小凹槽。那是那一箭貫穿胸口後,射在馬車後壁上,此時箭勢已衰,只在上面撞凹了一個小槽。這輛馬車是用上好的榆木製造,質地堅硬,沈玉傾伸出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輕輕一摳,似乎有些粉末,他凝神看去,突然咦了一聲。
在車外的傅狼煙問道:“少主發現了什麽?”
沈玉傾想了想,道:“沒什麽。”又取出一塊錦帕,在那凹槽上抹了一下,走下車,問道:“傅老,這屍體與馬車是怎麽送進來的,你再說說。”
傅狼煙道:“今晨卯時,使隊聽到了破風聲,當時天色尚昏,就聽到一聲慘叫,掀開車簾時,使者已經中箭身亡。”
沈玉傾問:“當時可有見著凶器?”
傅狼煙道:“當時掀開車簾就沒見到凶器。車隊大亂,不敢前進,我們派去保護的人手就在不遠處,聽到消息即刻趕去。”
沈玉傾又問:“第一批趕到的人是誰?”
傅狼煙道:“是小周。”
沈玉傾問道:“周凌夜?”
傅狼煙道:“馳道本是雅爺負責的。”
沈玉傾點點頭,又問:“之後呢?”
傅狼煙道:“小周派人通知少爺,指揮車隊回到青城。”
沈玉傾道:“是有這回事,我當時便派人搜索附近,再之後呢?使隊到了青城,自然由傅老你來驗屍了。這當中,可有其他人靠近過這輛馬車?”
傅狼煙道:“當時兵荒馬亂,是小周把屍體搬下,也有不少人靠近。”他想了想,又道:“掌門跟雅爺都來看過。”
沈玉傾點點頭,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他方與謝孤白三人分別不久,淡淡道:“看來也不用等到明天再見了。”
傅狼煙問道:“少主說什麽?”
沈玉傾道:“傅老,煩請你備車,我要出城。”
※
馬車停在竹香樓,沈玉傾剛進大堂,就見著了小八。
“我家公子正在等你呢。”小八眯著一雙眼,仍是無精打采的模樣。
沈玉傾奇道:“謝先生知道我要來?”
小八道:“也不一定,他說,如果快,今晚就能見到公子,如果慢,那就明天再見,明天有明天的說法,今晚有今晚的說法。”
沈玉傾又問道:“要說什麽?”
小八微微笑道:“這要看公子想聽什麽。”
沈玉傾又問:“那,朱大夫要聽嗎?”
小八道:“公子說,此刻他正快活著,且讓他多快活一下,說不定馬上就沒得快活了。”
沈玉傾微微一笑,道:“請帶路。”
小八領著沈玉傾上樓,在房門上敲了兩下,說道:“沈公子來了。”又對沈玉傾說道:“公子請。”推開房門,只見謝孤白一身白衣,席地而坐,面前一張放著茶具的矮幾,火爐上正在煮水。
謝孤白見沈玉傾來到,指著座位道:“公子請。”
沈玉傾行了個禮,坐在謝孤白面前,謝孤白又對小八道:“小八,你來泡茶。”
小八翻起茶杯,先用熱水洗了一遍,便開始置放茶葉,倒水煮茶。
沈玉傾問道:“謝公子知道我會來?”
謝孤白道:“我是這樣想,若公子不來,我也會有麻煩。幸好,在下相信公子是個深思熟慮的人。”
沈玉傾問道:“事情多,要從哪裡開始說起?”
謝孤白道:“在下懇求沈公子,放朱大夫一條生路。”
沈玉傾喔了一聲,甚是訝異,他早猜到謝孤白並非普通書生,但他竟然料到自己的目的,那真是出乎意料。
沈玉傾道:“為什麽?”
謝孤白道:“朱大夫的醫術通神,這等人才,殺了可惜。”
沈玉傾道:“夜榜有這等醫術高手,更是武林之禍。”
謝孤白搖搖頭道:“他不是夜榜的人。”
沈玉傾又問:“你怎麽知道?”
謝孤白道:“點蒼使者身亡,青城必然嚴加搜索。我今天與他相處,他真有脫身之策,早就走人了。這等人才被當作棄子,未免可惜了。”
沈玉傾道:“夜榜為達目的棄子,也是有的。”
謝孤白道:“若他殺的是點蒼掌門,那朱大夫當作棄子,便不可惜。一個使者值得多少銀兩,讓夜榜賠上這樣一個大夫?”
沈玉傾想了想,還未回話,小八沏了茶,送到沈玉傾面前。謝孤白舉杯道:“沈公子請。”
沈玉傾一口喝下,茶色溫潤,甘而不澀,讚了一句:“好手藝。”
小八也不回話,徑自倒了第二杯。
沈玉傾又問道:“茲事體大,我不能同意。若他真是無辜,查清真相後自會從輕發落。”
謝孤白道:“沈公子不說證據,那是掌握了證據了?”
沈玉傾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放在桌上,道:“謝公子請看。”
謝孤白舉起錦帕端詳片刻,見上面有些灰紅色粉末,忽地一笑,遞給了小八,說道:“你看看。”
小八道:“公子想考考我嗎?”。
謝孤白道:“且看你眼力如何。”
小八接過一看,道:“這是木屑,而且是兩種木屑。一種是榆木,上好的馬車都用這種,另一種是紅木,是做二胡常見的木料。”
沈玉傾道:“這是我在使者車內發現的。對照昨夜三位的言行舉止,只怕連先生也脫不了乾系。”
小八道:“沈公子的意思是,真如沈公子猜測的,那位盲眼琴師真是箭似光陰,特地前來行刺?”
沈玉傾點點頭,道:“用二胡作箭,當真料想不到。也是在下失策,竟從眼前放走刺客。”
他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黯然,似是對自己的無能愚昧感到懊悔,卻無責怪朱門殤欺騙之意。
沈玉傾又接著問:“不過還有件事,先生怎知我馬上就要來了?”
“我一早便看出那老者是刺客。”謝孤白淡淡道。
沈玉傾的瞳孔頓時收縮了起來:“如此,你為何不說?”
謝孤白道:“我不過是個遊客,夜榜,得罪不起。”
沈玉傾道:“難道青城便能得罪?”
謝孤白微微笑道:“當然,你講理,他們不講理。”
沈玉傾道:“所以你就幫了朱大夫一把?”
“幫誰還不知道。就你剛才問的問題,我怎麽知道你還會來?”謝孤白道,“兩個時辰前你來的時候,還沒有證據,現在的證據,不過就是些木屑。”
謝孤白舉起茶杯,仰頭喝下,淡淡道:“我就問,箭去了哪?”
這便是沈玉傾心中的疑問,箭去了哪?這唯一的解答便是……
謝孤白道:“青城有夜榜的內奸。又或者,雇用夜榜殺害使者的人,便出自青城。”
水壺裡的水沸騰了,嗚嗚的聲響在房內滾動了起來。
謝孤白道:“現在我把話說清楚點。昨日我在福居館確實看出那盲眼琴師有問題,等到今天下午公子說使者是受了箭傷,我當時就心想,若是一箭穿心,必當留有箭矢,盲眼琴師若是刺客,身上帶著弓箭,也難逃過盤查,那箭從哪來?或許是削木為箭,以二胡作弓,但這麽特殊的武器,消息一定會馬上傳開,這樣,下午公子來的時候,就不會說沒有證據了。”
沈玉傾道:“所以你覺得我還沒找到凶器?沒想過我是隱忍不發,且看你們玩什麽把戲?”
謝孤白道:“那時我還不確定。無論怎樣,公子當下沒將朱大夫與我抓起來,我就不急。等到沈公子把證據拿出來後,我便確定了。若箭還在,公子就不用拿這些木屑試探。”
沈玉傾思考著,並未回話,等著謝孤白說得更詳細些。
“我問過朱大夫了,他來到福居館,是欠了人情,要來醫治一位盲眼琴師。至於他為何助紂為虐,你自去問他,我不便多說。”謝孤白接著道:“再說回箭的問題,這箭本製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勢已竭,沒釘在車廂上,可能早就斷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時無人發覺。當然,也可能,早在車駕駛入青城前,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點蒼的人拿走了?”
謝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內奸之外,這是第二種可能,眼下不能確定的事情還很多。”
“為什麽要拿走箭?”沈玉傾問道,“箭似光陰已經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幫朱大夫脫身?”
謝孤白道:“這許是原因之一。朱大夫這種人用處很大,順手幫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賣個人情。另一個可能是消滅證據,只要公子沒看出關竅,誰會懷疑福居館的盲眼琴師?”
沈玉傾舉起茶杯,緩緩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離脫罪還遠得很。”說著一飲而盡,又道:“先生還要再想些確實的道理說服我。”
謝孤白道:“也不用說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幫公子查出幕後主使,換取清白,公子信得過嗎?”
兩人眼神交會,沈玉傾眼中的疑問漸漸被謝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傾問道:“多久?”
謝孤白道:“今晚,最少一個。”
沈玉傾道:“這麽賣命?”
謝孤白笑道:“就是賣命。賣我的命,還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館可沒昨天這般熱鬧,青城下了封城令,沒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隨意出門,怕招惹了是非,雖到用膳時間,裡頭也是空蕩蕩的。只是掌櫃的昨晚得了兩錠銀子,此刻正自眉開眼笑,對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風點上燈籠,先把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掃地拖地,把每樣活都乾完一遍,又到了門口左右張望,沒見著半個客人,於是在廚房整理了一下餐具。掌杓的老張躺在一條長板凳上,枕著一雙手,翹起腳問道:“掌櫃的都沒吩咐,你這麽忙活幹嘛?”
李景風道:“不找點活乾,閑著慌。”
老張道:“真閑著慌,幫我揉腰捶腳不好嗎?”
李景風笑道:“行!大爺,晚點來服侍您老人家。”
老張哈哈大笑道:“得了,承受不起,折壽呢。”他坐起身,問道:“昨晚有什麽熱鬧?”
他昨晚見青城派的人來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牽連,一早便開溜了,事後卻又好奇起來。
李景風道:“那群凶神惡煞攔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醫生,還把那盲眼琴師醫好了。接著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沒別的事了。”
老張道:“瞧你,把一晚上的故事就這樣三兩句交代過去,讓你去天橋說書,一本三國演義不用半個時辰就說完了。”
李景風道:“我本就不是說書的料,要不,乾店小二幹嘛?”
老張哈哈大笑,突然聽到門外馬蹄聲響,李景風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張歎道:“掌櫃的是修了幾世福,請到你這樣的夥計。”
李景風走出後堂,見是青城派的馬車,上面下來一人,正是沈玉傾。他對昨晚之事耿耿於懷,但也不耽擱工作,忙上前詢問道:“沈公子,有事嗎?”
沈玉傾道:“幫我請掌櫃出來,我有些話想問他。順便炒幾盤拿手好菜,我在這用晚膳。”
李景風又問:“一個人嗎?”
沈玉傾點點頭:“一個人。”
李景風道聲好,轉過頭去,對著掌櫃喊道:“掌櫃,沈公子找你。”又為沈玉傾整理了一張桌子,徑自走到後堂去。
那掌櫃的趕忙走來,問道:“公子有什麽吩咐?”
沈玉傾問道:“昨日那老琴師,你是哪找來的?”
掌櫃的摸摸頭,說道:“這……也不是找來的,兩天前,他自個摸上門來,說要在這賣藝演奏。唉,易安鎮早不如從前,多個賣藝的不過多花銀兩而已,恰巧公子你們說要包場,我就想……不如請他來表演助個興。誰知道他功夫拙劣,有汙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傾又問道:“你且再細想想,這當中可有人勸你留用他?”
掌櫃的道:“這個,李景風是勸了我收留他。”
此時李景風恰好送上茶水,於是沈玉傾又問李景風道:“那位琴師是你要掌櫃留下的?”
李景風點頭道:“是,怎麽了?”
沈玉傾道:“沒其他人勸過你一把?”
李景風道:“老張說他可憐,要我勸勸掌櫃。”
沈玉傾問道:“老張又是誰?”
李景風道:“是我們掌杓的廚子,幹了好些年了,比我還早來呢。”
沈玉傾道:“昨晚怎不見他?”
李景風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傾又問掌櫃道:“老張來幾年了?”
掌櫃的道:“七年多了。公子問這些,有什麽要緊事?”
沈玉傾想要再問,突又住口,想了想,似乎決定等一下。李景風道:“公子若沒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傾對李景風道:“你且坐下,我有話要說。”
李景風回道:“不用,我站著就行。”
“你站著,我也站著。”沈玉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來,舉杯對李景風說道:“我想了一天,是哪裡得罪了兄弟,後來才明白,在下口說結交,卻以錢財相贈,輕賤了兄弟。今日,權以茶代酒,請兄弟恕罪。”
那掌櫃見他對李景風如此禮貌,甚是訝異,張大了嘴閉不上。
李景風搖頭道:“我是個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過就是個店小二,你口頭敷衍幾句,我還當真了,這是我自己想不開,怪不得你。”他舉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結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漢,我們身份差得遠,見識差得更遠,你要能跟我結交,那跟掌櫃的,跟老張,跟什麽人都能當朋友,朋友這麽多,你應付得來嗎?四海之內皆兄弟,不過是句好話,是要視人如親,並不是真當朋友。”說罷,一口把茶喝完,接著道:“你是個好人,容易往心裡去,不喝你這杯茶,你定不乾休。喝完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點頭之交了。”
這番話便如一記重錘,敲在沈玉傾心頭,卻又讓他無法反駁。他昨日說與李景風結交,確實只是敷衍,還想以銀兩打發人家,一念及此,深覺自己虛偽,不禁慚愧起來。
李景風見他無語,又道:“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你為這事記掛了一天,又來道歉,我知道你是誠心,那也很難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終究不配。 ”
沈玉傾道:“兄弟教訓的是。”說完,仰頭一口喝下茶,將杯子放在桌上,雙眼直盯著李景風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會是沈玉傾必須結交、不得不結交的朋友。”
李景風微微一笑,道:“承你貴言了。”
一旁的掌櫃聽了這番話,只是暗自嘀咕:“就這小子,胸無大志,又無資財,能成什麽大器?”於是打圓場道:“既然誤會解釋了,快,沈公子請坐。老張,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後堂並無動靜,掌櫃的皺了皺眉頭,使了眼色,李景風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張去。”
隻這一會,李景風又回到那個唯唯諾諾的店小二身份去了。
沒過多久,李景風慌張地從後堂跑出,慌道:“老張不見了。”
掌櫃訝異道:“不見了,跑哪去了?”
沈玉傾仍是一派從容,隻道:“這老張去哪,我大概能幫掌櫃找回來,只是掌櫃的恐怕得再請一個掌杓了。”
掌櫃的不明究理,忙問:“公子你知道老張去哪了?”
沈玉傾望向門外,掌櫃與李景風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沒見著什麽。掌櫃狐疑地轉過頭看向沈玉傾,隻這一轉頭,沈玉傾便道:“老張來了。”
只見老張一臉頹色,正被白大元押著走入福居館裡,白大元大聲道:“公子,如你所料,你一進門沒多久,這家夥就從後門溜出去了。”
沈玉傾微微一笑,眼下,這還只是謝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賣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