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陽提著皮箱，風塵仆仆地下了火車。他站在偌大的火車站廣場上，深深呼吸了幾口略帶海腥味的空氣，便回過頭來，有些感慨地打量著身後這座火車站大樓。

　　這是一座造型奇特、灰色、長方型的二層大樓。它的樓體足有六七十米長，樓中央的部分，朝北探出一塊，朝南的二樓連著兩道長長的坡橋，通往東西方向的地面。如果從空中往下看，它就象個平躺的“大”字。這座火車站是日本人建的。據說，這座城市裡還有兩座日本人建的大樓外型酷似漢字。這三座大樓合在一起，就構成了十分醒目的三個字:“大”“日”“本”——日本人似乎在向世人炫耀，這座被他們統治了四十年的中國城市，已經成為日本的國土。

　　可眼下，這座火車站樓頂的旗杆上，那面一直耀武揚威飄揚著的日本膏藥旗不見了。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後剛剛幾分鍾，這面旗子就像在中國其他許多地方的命運一樣，被憤怒的中國人扯下來撕成碎片，扔在火車站廣場的地面上，上面沾滿了肮髒的泥土。

　　這是1945年8月下旬的一天，中國東北最南端的城市大連。

　　周陽是第二次來大連了。上一次是在七年前，他來大連開展黨的工作，因叛徒出賣，大連黨組織受到全面破壞，他不得不離開大連。這一次，日本投降了，他受中共東北局之命，來大連重新組建黨組織。今非昔比，這片土地重新回到中國的懷抱，他當然會有所感慨。

　　周陽剛要離開火車站廣場，卻被前面的一片吵嚷聲吸引。他放眼望去，火車站廣場西側，一大群人圍成了一個圈，吵嚷聲是從圈子裡面傳出來的。周陽有要事在身，無心看熱鬧，但吵嚷聲中竟夾雜著“我們是國軍”的怒喝聲，周陽不由注意起來，想看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周陽擠進人群，探頭向圈內望去，只見圈子中間站著兩夥人:一夥是些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另一夥是些壯年漢子;小夥子這邊身上穿的是打著補丁的雜七雜八衣裳，壯年漢子那邊一個個綢衣綢褲，白色亮眼。雙方手裡的家夥也不一樣，青年自衛了隊這邊多數人手裡隻提著根木棒，少數幾人手裡握著支老舊日式步槍，綢衣綢褲那邊清一色的日本三八大蓋。小夥子這邊，每人胳膊上套著個“青年自衛隊”的袖箍，壯年漢子那邊，胸前都縫著個布牌，上面寫著“國軍關東先遣隊”。雙方都凶巴巴地用槍指著對方，顯然是起了衝突。但從裝備上、人數上看，青年自衛隊這邊明顯處於劣勢，青年自衛隊的小夥子們就有些緊張不安。

　　只有站在青年自衛隊前面的一個小夥子沒有怯意。這人個頭不高，腰間系著根日本軍用皮帶，手裡握著支舊三八大蓋。他梗著脖子，嚷嚷著:“憑什麽下我們的槍?”看樣子，是這夥年輕人領頭的。

　　“就憑我們是國軍先遣隊，給國軍打前站的。趙二海，你們這幫土豹子，擾亂社會治安，破壞國軍接收，就得下你們的槍。”綢衣綢褲這邊一個矮胖子，手裡揮舞著支日本王八盒子，指著對面領頭的小夥子大聲吼著。看架勢，也是這邊領頭的。

　　“呸！”被叫作“趙二海”的領頭小夥子沒被嚇住:“屁國軍先遣隊。吳大棒子，誰不知道你們是些什麽東西?！日本警察署裡的狗，專幫日本人咬中國人。要下，也得先下你們的槍！”他越嚷越激動，圓圓的臉龐漲得通紅，胸膛一起一伏。

　　“就是。要下，也得先下你們這些偽警察的槍！”有人帶頭，

戴“青年自衛隊”袖標的小夥子們又有了膽氣，跟著嚷起來。　　“對。已經光複了，狗日的還想欺負人怎的?”“他們沒破壞治安。你們這些日本人的‘腿子’，才禍害老百姓呢。”圍觀的群眾也氣憤不過，跟著起哄起來。

　　綢衣綢褲這邊的人心虛了，一個個不吱聲，槍口也低了下來，眼光都掃向那個被叫作“吳大棒子”的矮胖子，等待下一步的指示。矮胖子的氣焰也收斂了些，他轉動著小眼睛，想著對策。

　　片刻，他對身邊一個瘦猴般的人低聲嘀咕了幾句，這人立即帶著人抓了幾個圍觀的行人。矮胖子喊著:“趙二海，再不繳槍，爺可就不客氣了。”說著，讓手下用槍頂著被抓的行人，逼近青年自衛隊。

　　青年自衛隊的人不知道吳大棒子這邊想幹什麽，都緊張地望著被叫作“趙二海”的那個領頭小夥子。領頭小夥子安慰他們:“不用怕。咱就不繳，看他敢怎麽著?”

　　話沒落音，矮胖子這邊突然開了槍，子彈“嗖嗖”地從青年自衛隊的頭頂上飛過，其中一個還被子彈擦傷了頭皮。青年自衛隊蒙了，端著槍想還擊，可對方前面有被抓的行人擋著，開槍可能會誤傷，試了幾次都沒敢開槍。

　　槍響了，圍觀的行人驚叫著跑開。周陽卻沒走遠，躲到廣場的一根柱子後面， 觀察著事態的發展。

　　對方步步逼近，青年自衛隊束手無策。終於，一番撕打後，青年自衛隊的槍都被對方強行奪了過去。

　　矮胖子的目的達到了。他得意地走到已經赤手空拳了的青年自衛隊面前，用槍點著領頭小夥子的腦袋嘲弄著:“你不是狂嗎?怎麽樣，不還栽在爺的手裡?你說爺欺負你，說對了。告訴你，不管哪朝哪代，爺永遠都騎在你們這幫窮小子頭上，不服你也得憋著！”

　　領頭小夥子氣得雙眼冒火，朝地下狠狠吐了口吐沫，說:“老鼠拖木鍁，大頭在後頭。咱們走著瞧。”

　　矮胖子本來已經轉身要走了。可聽他這麽一說，小眼睛一轉，迅速地舉起王八盒子，“啪”地一槍，將領頭小夥子打倒在地。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發生的事情驚呆了。過了片刻，青年自衛隊的人才顫著聲質問矮胖子:“槍已經被你們拿去了，為什麽還開槍?”矮胖子奸笑道:“國軍有令，凡是敢對抗國軍的，就地槍斃。他小子活該。”說完，哈哈大笑著領著手下揚長而去。

　　青年自衛隊的人圍住倒在地上死去了的領頭小夥子痛哭起來。

　　圍觀的人群早已跑得一乾二淨，周陽一直沒走。他望著躺在地上的領頭小夥子，心中暗暗為他惋惜。剛才他目睹了事情發生的全過程，已經大致了解了是怎麽回事。這件事情使他受到震撼:日本已經投降了，大連的日偽殘余還敢這麽明目張膽地欺壓和殘殺百姓，大連的形勢顯然十分複雜。

　　周陽深感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