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個遺腹子。

　　那時我還小，不知道沒有爸爸。只是在上幼兒園以後，看見其他的小朋友有爸爸媽媽接送，而我卻一直只有媽媽，才有了疑問。我問媽媽，我為什麽沒有爸爸?爸爸在哪裡?媽媽總是含糊其詞，今天說，在很遠的地方工作;明天說，他的工作很重要，重要得沒時間回家，所以不能來接我……幼小不懂事的我，也就相信了。

　　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終於覺察出不對勁了——

　　我晚上起夜時，經常看見媽媽房間裡的燈仍亮著。我揉著惺松的雙眼，推開媽媽的房門，總看見媽媽坐在書桌前，聚精會神地翻看著桌上一大堆發黃了的紙片，嘴裡還不時地念叨著什麽……當她猛一回頭髮現我的時侯，我總能看見她眼睛紅紅的，滿臉的淚水。我被嚇住了，撲到她的懷裡，也哭了，直到哭累了睡著……我們娘倆，就這樣經常相擁著度過了一個個深夜。終於，有一天，在我再三地逼問下，媽媽才告訴我，我的父親，在我沒出世以前，就永遠離開了我們。但怎麽離開的，她卻一直沒說。

　　盡管我已經知道我的父親去世了，但我心中的疑團卻仍沒解開，反而越來越重了。因為，經常有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來我家，他們大多數都同我媽媽一樣穿著公安服裝。每當他們來的時侯，媽媽總要把我支出去，讓我去買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實在沒東西可買，就跟我說，她要跟叔叔阿姨談工作，讓我出去找小朋友玩。有時我在外面玩得很晚回來，他們還沒談完，但一看見我都立即住了嘴，明顯地是不想讓我知道他們在談什麽。

　　起初我並不在意，小孩子怎麽可能關心大人們的事情呢?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大人們繼續談論著，只是聲音放低了。可是有一次，從沒關嚴的門縫中，我隱約聽到了“趙二海”三個字——我的神經一下子就激靈起來了！媽媽告訴過我，爸爸的名字就叫趙二海！

　　從此，一有叔叔阿姨來家裡，我都裝著不在意地樣子回到自己屋裡，然後趴在門縫偷聽。終於，在那一聲聲的歎息中，我無數次聽到了“他本來可以成為英雄的”以及“失蹤”、“叛逃”、“內奸”等令我震驚不已的話語。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來我家的叔叔阿姨們對待媽媽的態度上，明顯地分為兩種人:一種是親密的、熱情的，如親人一般;另一種則是冷淡的、厭惡的、像仇人一樣。但媽媽的態度永遠都是溫和的、淡然的、不卑不亢……事隔多年，我仍清楚地記得媽媽當時的樣子，猶如一尊女神——聖潔、高貴、凜然不可侵犯。

　　終於，到了我應該知道的那一天。一九七零年，我做為知青下鄉到遙遠的東北北大荒時，忽然接到一個加急電報，說媽媽病重，讓我速歸。我急三火四地趕回家，媽媽已經住進了醫院的重症室，處於彌留狀態。當她看到我，昏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用盡全力支起身子，向我示意把床頭上的一個小木箱搬過來，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你不是想知道你爸爸的事嗎?都在這裡了，你自己看吧。”說完，她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向上面望去，嘴唇微微顫抖著，好像在與天上的什麽人說話，一直到停止了呼吸。

　　辦完媽媽的喪事，我回到家，忍著悲痛，打開箱子上那把年代已久磨擦得發亮的小銅鎖。掀開箱蓋，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件白棉線織成的線衣和一條花圍巾。白線衣已經發黃，上面破了許多洞，花圍巾也褪了色，

顯然都是陳年的老物件。　　挪開線衣和圍巾，下面是滿滿的一箱子紙片。這些紙片多數已經發黃，也很凌亂，有文件，有來信，有申訴材料，也有證明信、審訊記錄等;字跡也是五花八門，有漂亮的，工整的，也有笨拙的，東倒西歪的;有清晰的楷書，也有難以辨認的草書;有鋼筆字，也有鉛筆字，還有用毛筆寫的;有簡體字，也有繁體字;有漢字，也有俄文、日文、還有英文;紙片上的日期也是從上世紀四十年代起，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都有……

　　我這些紙片按類別、相關人、日期，一件件、一張張重新組合起來，然後再仔細地、一件件閱讀，紙片上記載的人和事，開始在我眼前復活過來，父親的以往種種，也在我腦海裡逐漸清晰起來……

　　而且，在這些紙片中，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父親的照片， 那是一張已經發黃了的2寸黑白照片，是我母親與我父親的結婚照(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媽媽為什麽一直沒給看這張照片，讓我知道父親的模樣)——父親個子不高，梳著分頭，圓臉，短眉毛，單眼皮，眼珠很黑很亮，跟我母親一樣穿著老式的公安服裝——可是，直到我翻閱完所有的紙片，也沒有搞清楚父親是什麽樣的人?

　　從那以後，雖然生活一直奔忙，但想搞清父親身份的願望，在我心裡卻越來越強烈。

　　直到踏入二十一世紀，生活逐漸安定下來，我才決定用文學的筆法，嘗試將紙片中提到的人和事一一複原，希望看到這些文字的讀者能幫我分析一下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其中有與現實中人和事雷同的部分，希望讀者不要對號入座，就把它當成一部虛構的小說來看好了。但是，我用人格保證，我所描寫的那段歷史是真實發生過的，書中的人物也絕大多數有原型，盡管他們的結局不同，但都是他們的必然人生。這是歷史的規律，誰也逃脫不掉的。

　　——當我伴著苦和累，掛著滿臉的淚痕，寫完全書最後一個字，已經是深夜了。我推開窗戶，只有滿天星鬥。我回頭望了一眼日歷，已經是公元二零一五的最後一天。書中的人和事發生在七十年前。七十年前，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七十年前的人和事，也已經被人們逐漸淡忘。但歷史就像旦古不變的時空，永遠存在著。我願以拙劣的文字，為自己，為後人，再現那段難以抹滅的歷史。

　　讓我們一起回到七十年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