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九關心中一動，楊心之前說起柳隨風時，將他可以修煉丹心訣形容為“千載難逢”。十九爺點評自己，對自己能修煉丹心訣這件事也覺稀罕，他忍不住問，“修煉丹心訣這麽難嗎?”

　　楊心點頭，“丹心訣的弊端，我想應該不用再與你說明。冒著生命危險換取的，是巨大的威力。丹心訣具有兩種特性，將氣勁成倍增強，以及每次催至極限後都會讓自身有顯著增長。每代仁舍弟子都會竭力尋找有資質修煉此功的傳人。”

　　每次瀕臨極限後氣勁都會變得更強，變得更強，丹心訣使用時增幅的威力就更大。如此下來，遲早有一天會控制不住被激蕩的氣勁，最終被氣勁裹挾，輕則氣海衰竭成為廢人，重則爆體身亡。

　　可以說用丹心訣與人交鋒，就踏上了一條不歸路。未來早已注定，只要繼續使用此功法，就不會有任何轉圜。

　　“要想修煉此功，資質心性缺一不可。丹心訣所需體質特殊，適合這門功法的人不一定天資聰穎，但心性一定有過人之處。能夠與我仁舍之理念相合。這一百年來，只有三人成功修煉丹心訣。我，柳隨風，還有你。”

　　費九關驀然回想起黃韻清為自己療傷時，曾簡單介紹過丹心訣，當時提起的仁舍宗旨如流水般在他腦海裡滑過。他喃喃念道:“燃盡自我，守護眾生！”

　　他忽然理解了仁舍尋找丹心訣傳人的堅持。無論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魔刀，還是遲早會把修煉者逼上死路的丹心訣。這些威力巨大的功夫無不蘊含了仁舍燃盡自我的執念。

　　仁舍弟子自己選擇了一條注定犧牲的道路，以此換取所向無敵的力量，掃清世上塵埃。當初創下這些功夫的三山祖師是懷了何等崇高之情懷?歷代三山弟子前赴後繼，只為了貫徹仁舍理念，又是何等的豪邁?

　　他陡然覺得有一股熱流注入心田，連同血液也隨之沸騰，雙手忍不住微微顫抖。這是他首次感受到何為宏大，在仁舍千年傳承面前，他隻覺自己的渺小。

　　“我看到你第一眼開始，我就確信你有資質修煉丹心訣。所以留了下來，看著你師父每日教你武功。不得不說，你師父教的功夫太過粗淺，難稱上乘。我本想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傳授你些入門武藝，可惜，她來了。”

　　楊心望向柯一塵。一年前離開莽原鎮對於柯費兩人而言都可謂是刻骨銘心，柯一塵是人生中首次受辱，費九關是從此告別了師父。那天發生的種種他們都記憶猶新，費九關略一思索，恍然道:“你是那時把烙心精金交給我的?”

　　楊心微微一笑，隨即忽然板起臉，嚴肅道:“歷代傳授丹心訣，都是先向弟子言明其中利弊，由弟子自行決定是否修煉。只是那時分別倉促，出乎我的意料，於是我先把功法傳了你，這有違門規。你若不願修煉，大可從此放棄。我可助你廢去丹心訣，重塑氣海，改弦更張，換別種功法修行。”

　　柯一塵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本想出言勸他不要再練，但還是忍住讓他自己決定。她也聽十九爺說過丹心訣的弊端，一言以蔽之，氣勁越強死得越快，這讓她揪心不已。只要費九關答應不再練，她願意搜遍洪武，為他找一門別的功法替代。

　　費九關低下頭默默思索，忽地笑了起來，望向楊心，“我想請問前輩，人練武是為了什麽?”

　　楊心不假思索道:“為了打贏。”

　　費九關揚眉，“不是為了行俠仗義?或者是修身養性?”

　　“但凡有俠義之心的人，誰都可以去行俠仗義。練武和行俠仗義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一個人想要修身養性，那麽他應該去讀書，那樣更能陶冶自身。”

　　楊心沒有絲毫遲疑，斷然道，“武的本質就是爭鬥。練武就是為了在爭鬥中勝利。除暴安良、保家衛國、拯救蒼生，這些都是建立在你能打贏的前提下。打不贏，一切休提！”

　　柯一塵撇嘴，暗想三山四舍仁義禮智，聽起來文質彬彬，沒想到盡是些好勇鬥狠之輩。老頭這麽大年紀了，開口閉口還是打架，也不怕閃了腰。

　　費九關仔細傾聽楊心的話，眸光閃爍，笑道:“無論想幹什麽，都需要武力相佐。這個道理我也是這一年才明白。既然威力越是巨大，越是能有勝算。世上還有什麽功法比丹心訣更好?就算前輩當初與我言明，我還是會學！”

　　“你！”

　　柯一塵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剜了他一眼，哼道，“你就作死去吧！”

　　其實還有一點費九關沒有說。自己能夠修煉丹心訣，這本身在同代人中便是獨一無二之事。丹心訣讓他變得與旁人不同，同時也給了他與同輩爭鋒的資本，誰能擋住這種獨特的誘惑?

　　楊心釋然微笑，臉色微霽，“我沒有看錯你。那麽我該回答你最後的問題，我為什麽來此等你。”

　　眾人啞然。楊心兜兜轉轉說了這麽多，從武神立山河局開始一直講到柳隨風身亡，居然是在回答費九關最開始的那些問題?如此長篇大論，該說他認真還是嘮叨?

　　楊心輕咳一聲，鄭重道:“你可願隨我回三山?”

　　這回無人感到驚訝了。費九關身懷丹心訣，再看楊心對他如此用心，顯然是有意傳他武藝。既然學了三山武功，那麽去三山便是理所應當之事。

　　費九關不解，“前輩到洪武來，就是為了問我這麽一句?”

　　“你與旁人不同，你有師父。”楊心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你師父死時我就在場。”

　　費九關如遭五雷轟頂，猛地站起身，緊緊盯著楊心。

　　楊心緩緩道:“他與蒙歸元過了一招，重傷瀕死，是我將他救走。但他恨我，恨三山，明知自己的傷勢只有梅子雨可救，仍寧死也不願接受三山幫助。所以我沒能救活他。”

　　他歎道:“周蠻一心想讓你進國韻學宮。你若入了三山，絕非他所期望。我在南都等你，就是想讓你先見識國韻學宮是何種模樣，南都是如何繁華，再將往事跟你言明。無論去留，皆可由你自選，我不強迫你。”

　　十九爺聽罷，忽然插口道:“你若留下，也不是壞事。孟凡真門下未來將有一件大事要做。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余人一愣，連關浮沉都疑惑起來。他在孟凡真門下多年，也未曾聽聞師父門下有什麽大事。

　　楊心竟點頭讚同，“不錯。孟凡真一脈尚有驚天動地事。你若肯拜他為師，未來甚至能可左右世間格局。並不比三山差了。”

　　柯一塵忍不住問，“到底是什麽大事?非得孟教授門下的弟子才能做?”

　　十九爺掃了她一眼，“自己回去問你爹！”

　　柯一塵哼了一聲，嘀咕道:“鬼鬼祟祟！”

　　費九關始終盯著楊心，每個字都聽在耳內。

　　終於得知了師父的死訊，他心中百感交集。師父果然是師父，到死都是那副固執的脾氣，就算是天地之上也奈何他不得。比起被蒙歸元一拳擊殺，對認定的事寧折不彎，這才是師父該有的死法。

　　屋內安靜，所有人都看著他，等待著他的答覆。

　　去三山，就是在天下武學源流學習最高深的武功。留在南都，就是在劍仙門下參研劍術極致，以及參與楊心與十九爺口中那個驚天動地的大事。

　　無論哪一種選擇，未來的路都會截然不同。

　　良久良久，費九關深吸一口氣，回過神來。這才驚覺自己雙拳不知何時捏緊，背後也滲出汗水。他重新望向楊心，“前輩從蒙歸元手下救我師父，請受我一禮。”

　　說罷他長長一揖，甚是恭敬。

　　楊心點點頭，受了他這一禮，頗為難耐道:“你想的如何。”

　　費九關歎道:“前不久，賀蘭常天慶曾經問我為何要來洪武，我回答是為了師父遺命。其實這個問題我義母義姐也曾問過，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我孩童之時， 師父救我性命，這十一年的養育之恩、授業之情，我無以為報。隻想不讓師父失望，完成他所有的心願。”

　　他微微垂眸，目光看向燭火，“仔細想來，我這十一年從未替自己活過，我的每一個選擇皆是為了別人。我到底想要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柯一塵怔怔望著他，驀地想起費九關拜黃韻清為義母，也是為了替自己贖罪。她心頭湧出一股柔情，忍不住悄悄探袖握住費九關的手。

　　察覺手被柔軟地握住，費九關視線從蠟燭上移開，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鼓起勇氣道:“跟李懷淵一戰，我不甘心。雖然我一直知道我不如他，但敗並不讓人舒服。”

　　他望著楊心，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朗聲道:“我願去三山！”

　　楊心一抬眼，雖然臉色不變，但聲音裡明顯帶著些許顫音，“你可想清楚了。入了三山，就要背起三山的一切罵名和重擔。我們不是師徒，今後你就會是一個沒有師門的人。所有功夫皆需你自己參研，我們也不會教你什麽。”

　　費九關把頭一點，決然道:“我願去。這裡是師父掛念的地方，不是我喜愛之所，我不該逗在此地徘徊。我隻想任意妄為一次！”

　　“好！”

　　楊心霍然起身，雙手按在費九關肩上，他渾沉的雙眸已微微濕潤，語氣悲喜交加，慨然道:“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