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往,幾門大將軍炮損失了,高一功肯定會肉疼不已,而現在他幾乎沒什麽感覺,懷揣利器自然就看不上這些壇壇罐罐了。這大概就是富足心態吧,窮的時候好不容易有條沒布丁的褂子,珍惜得就跟眼珠子一般。現在突然間有了皮裘,而且還是好幾件,布褂子就不當回事兒了。
敵軍離城不足200步的時候,五十多門虎蹲炮前後腳響了,上萬枚炮子飛了出去,黑壓壓的一片甚是壯觀,由於速度不是很快,肉眼看去就像是飛來了一大片蝗蟲一般,不過一部分打在了盾車上,撲簌簌響成一片,剩下的炮子一半落空了,另外一半瓷瓷實實地砸在了人體上,不過受限於距離跟威力,大多都是皮肉傷,有些炮子被麻包卸去了力道,根本就沒有造成傷害,但是也有不少倒霉蛋,被炮子砸中了頭或者手腳,倒在了地上。陣上觀敵的吳三桂看到幾十個人倒在地上心裡也沒什麽感覺,他們本來就是用來換自己主力的命的,這就是他們的價值所在,他一共派出去了4000人,其中走在前面的2000人扛著麻包,裡面是30斤沙土,後面的2000人就是用來做替補的,前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人就扛起落在地上的麻包繼續前行,他們如果逃跑,就會被殺或者遭到株連被殺。所以寧可倒在向前的路上也不能回身逃跑。
4000名無甲的降卒走過既短暫又漫長的火炮射程後,能繼續行走的還剩下3500左右,倒在地上的大多都沒死,只是失去了行動能力而已,要是這些人都當場慘死,那這4000人的士氣早就崩盤了,不過阿濟格到巴不得他們都死了才好,自己現在的後勤壓力很大,主力雖然都已經到了武關城下,但是身後漫長的補給線兩側不知還潛伏著多少敵軍,他也不指望短期得到補給了,自己大營裡的糧草還夠用十幾天的,只要攻破武關,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而十幾天在他看來,是綽綽有余的的,但是把糧食浪費在這些廢人身上他還是舍不得的。
盾車在離城牆七八十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再往前它們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對於弓箭的吊射跟直射它們都無能為力,停在這裡是為了接應下一波衝上來的主力。而對於那些扛包的軍卒來說,前面的路才更可怕,對於即將到來的箭雨,他們將毫無防護能力,只有快跑才能減少在危險區域裡停留的時間,快去快回是唯一的希望。
大約有那麽二三十步的距離,他們是幸福的,雖然身上背著沉重的麻包,累得眼前金星亂冒,但是這一段距離,炮打不到箭射不著,至少生命是安全的,生在亂世,能保住命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為此吃苦受罪實在是算不了什麽。但是這種幸福終究一閃即逝,就像流星一般難以留住。隨著鋪天蓋地的箭雨來襲,最慘烈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箭雨沒有間歇沒有休止,越近就越凶狠,每前進一步都會有人倒下,這會倒下的人要比被炮子打翻的悲慘得多,他們大都難以活下去了,春天已經來臨了,利箭造成的貫穿傷就是他們的催命符,就算現在不死,也終將死在痛苦的熱症下,到時候渾身腐爛一身黑血,死得是要多難堪有多難看,為了防治瘟疫的爆發,不等他們症狀發作,就會被自己人活埋掉。在進入弓箭手直射距離一段時間以後,終於有人受不了了,大喊一聲就丟下麻包掉頭往回跑,這種事兒就是這樣,有了第一個帶頭的,其他人就會有樣學樣,緊接著所有人都開始往回跑,2000個麻袋都丟在了離城牆30步以內的距離上,
密密麻麻地灑在哪裡。 這個結果對吳三桂來說是可以接受的,阿濟格道:“今晚咱們能不能在城裡扎營吃飯,就看平西王你的了。”
吳三桂點點頭舉起了手中的長劍,3000名重甲刀盾手走到了隊伍前列不緊不慢地向著敗兵迎了上去,城上的虎蹲炮早已填裝完畢,不過高一功沒有下令炮擊那些逃兵,因為他覺得已經沒有在他們身上浪費彈藥的意義了,4000隻跑回去了一半,不過逃出了弓箭的射程不代表就能逃出生天,迎接他們的是3000名關寧軍的屠戮,這些嚇破了膽的降卒已經沒有活著的必要了。從他們出發的那一刻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被決定了。
挺著帶寒光閃閃的刀劍,3000重甲兵進入了虎蹲炮的射程,他們突然加速向城牆衝去,這些人可不想給給高一功重複傷害自己的機會,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有盾不說,最前面的兩排都身穿兩重重甲,所以兩錢的炮子對他們幾乎沒有威脅,不過這倒不是說就一點損失都沒有,畢竟還是有幾十枚兩斤重的大炮子對他們確實造成了一定的傷害,二十來個人倒在了衝鋒的路上,不過其他人對此熟視無睹,城上的劉宗敏不由讚道:“當初咱們在一片石輸的不冤啊,這確實是天下精兵。”
高一功點點頭:“不過我們也今非昔比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他們厲害還是咱們厲害!”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已然換上了1000重甲兵,其中一半是弓箭手,高一功之所以隻調了這麽點人上來,是因為所有敵人都會集中在城東邊的角落裡,在這有一個不到兩丈的缺口,想要封住這麽小的一個口子,其實50個人都嫌多。這就好像兩個大力士用繡花針打架,針尖兒對在了一塊兒,任你有千鈞之力,也只能從一個小點突破。
當關寧軍走到斜坡下面的時候,城上的弓箭手的威力已經發揮到了最大的程度,不過用處依然不大,這些人見到地上的麻包就一手拎起,扛上肩頭繼續前行,30來斤仿佛絲毫不能減低他們的速度,千裡鏡後面的阿濟格也不由得點頭稱讚,這確實都是虎賁之士,這兩層重甲加上兵刃再加上一包沙土,怕不有百十來斤,竟然還可以奔走如飛,看來這吳三桂是把壓箱底兒的勁兒都使出來了,這倒不是吳三桂大方,反而他已然看出來城上的守軍並不好惹,與其逐步添油,一點一點被對方消耗,還不如雷霆一擊,也許損失會更小些。
城上的高一功也看出了來者不善,他不由精神大振,抖落身上的戰袍,拔出長劍親自跑到缺口邊上,指揮弓箭手都換上重箭直射,他也知道,既然對方堵上了大籌碼,自己要是小氣就有被翻盤的危險。城上的弓箭手知道關鍵的時刻到了,都把弓弦拉得滿滿的才放手,城下也相應地出現了傷亡,畢竟這都是重箭利刃,距離又很近,兩層重甲也很勉強,對於只有一層鐵甲的人來說,受傷就更在所難逃了,由於是劄甲,甲葉之間並不是互相疊合的,所以有縫隙比較怕刺擊傷害,兩層甲就大大增加了疊合的機會,所以要好很多。不過精銳就是精銳,他們久經沙場,見慣了生死,意志不是那些降卒可比的,雖然很多人身上插著箭杆,但是只要傷得不深或沒傷到要害,照樣咬牙向前。但畢竟扛著麻包動作就要笨重一些,而且也拿不了盾牌,所以眾人堆沙袋的這段時間,就成了武關上弓箭手的最佳設計窗口時間,當然,城下也分出了一部分人做壓製性設計,但是,效果跟沒有也差不多,並不是說這些人弓不夠硬,箭不夠準,但是畢竟是很多條件製約了人力的發揮,首先世界上主流的射箭手法有兩種,一種是歐洲人使用的地中海式,它用食指、中指跟無名指三指勾弦。另一種就是亞洲流行的蒙古式,這種手法使用套著扳指的大拇指勾弦。兩種手法從原理上就決定了較大的差異性,地中海式的優點是準,缺點是射速慢;而蒙古式剛好反過來,它是以犧牲精準度來換取射速的提升,就實戰結果來說,無疑蒙古式的優勢更大,雖然犧牲了一部分精準度,但是射速的提升是有等級差的,好的射手可以掌握連珠射法,在對手第二支箭沒射出來之前就能射出三四支甚至四五支箭,這在戰場上無疑是有壓倒性的優勢的。第二個限制弓箭手發揮的就是拉弓方式,亞洲這一時期使用的基本都是大拉距法,這樣可使相對短小的弓發揮出更大磅數的效果,有利於騎兵使用,這就好像是短管的卡賓槍一樣,而歐洲由於不使用這種射法,所以弓箭手是無法爬上馬背的,大拉距雖然可以有效提升弓箭的使用效率,擴展使用場景,但是它依然是以放棄精準度為代價的。第三就是弓窗的使用,弓窗是一種對精準度提升很重要的發明,但是亞洲人就是不願使用,這是因為亞洲弓箭手考慮到在馬背上使用要能夠左右開弓,一旦有了弓窗就限制了只能在一側搭箭,兒歐洲的弓箭手隻考慮步弓手的感受,所以在此發生了分歧。由上可以看出,亞洲的思路就是為了效率犧牲精度的玩法,歐洲正好是反過來的。古代的傳統弓的精準度遠沒有傳說中描述的那麽神妙,最善於騎射的蒙古鐵騎對敵人展開直射的時候,距離往往就在二十步以內,這樣的距離都不一定能保證射中人體這麽大的目標,而想要在三十步以上射中人臉這麽大的目標,就算對方一動不動地配合你,也跟撞大運沒什麽區別。
城上的弓箭手射的是軀乾,城下的人則要射面門,城上的人只露半個身子,城下的人毫無遮擋,城上的人是俯射,城下的是仰攻,這就產生了至少一個數量級的效果差,城上的弓箭手依然可以無視城下的壓製射擊,城下的弓箭手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在給城上的人撓癢癢。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上千條沙袋才在城牆下鋪好,一個像樣的斜面誕生了,但是代價還是慘重的,至少有兩百多人被射倒在地失去了戰鬥力。吳三桂跟阿濟格看得都很心疼。但是關寧鐵騎畢竟是關寧鐵騎,一旦道路打通,瞬間所有人就開始呐喊聲著往稱上衝去,旁邊有一列盾牌手也同時跑上斜坡,在側面攔擋斜射過來的箭矢,到此,人員的受弓箭的損失速度才算被有效遏製住。
城上的缺口處,早有幾十隻鋼矛指向了衝上來的敵軍,這都是高一功的安排,這都是他衡量敵我裝備特征後作出的選擇,敵人攻城,一般都會選擇刀盾手,因為長兵器一般都需要雙手握持,登城的時候很難攜帶,而且這個過程容易受到箭矢的威脅,也需要盾牌的保護。而敵人身上的劄甲最怕鋼矛,而自己士卒身上的鱗甲則要好一些,對於刀砍更是幾乎可以免疫,說白了高一功就是利用信息的不對稱,在武器選擇上佔據了大便宜。
衝在最前面的都是最悍勇的甲士,他們仗著經驗豐富,身高馬大,力量過人,再加上盾牌厚甲,根本就沒把對方放在眼裡,一個壯漢,倚在盾上直接撞向了長矛陣,隨著侵入了陣中,他抬手就劈出了一刀,到了這個距離,對手的的長矛就沒什麽用了,只能乖乖等死,誰知只聽砰的一聲,自己的的刀竟然撞在對方的鐵甲上應聲而止,愣是沒砍進去,不過這一刀還是相當沉重的,對方的的兵卒就好像挨了一記重拳,向後退了兩步,一時間竟然愣住了,不但被砍的人愣住了,砍人的也愣住了,但是戰場上哪容得了你發愣,他剛一停下身子一支鋼矛就從側面捅進了他的左肋,這壯漢一聲都沒吭出來就仰面順著斜坡滾了下去,他臨死前最後的一個念頭就是:這真是貨真價實的鱗甲,哪裡來的這麽多呢?
事實證明高一功的安排是很正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守城軍卒的戰鬥力跟關寧鐵騎還是有比較明顯的差距的,但是後者卻被克制得束手束腳難以發揮,自己的武器砍不開對方的盔甲,而密集的矛頭哪個都能要了自己的命,這仗還怎麽打?進攻方高昂的士氣很快就轉移到了防守方身上。這使得他們的戰鬥力更加如虎添翼。遠處觀陣的吳三桂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這是他激動的表現,這個留名青史的大漢奸從來不臉紅,他跟一般人正相反,越是激動臉就越白,他本以為只要登城的路鋪出來,就憑自己的這些驕兵悍將,斬關落鎖只是一頓飯的事兒。誰知才過了沒有一炷香,自己人已經要頂不住了,斜坡上被刺中的人就跟下餃子一樣往下滾落斜坡,堆積在那裡掩護射擊的士卒成了城上弓箭手的活靶子,就這麽短短的時間裡,又死傷了兩百多,可城上的守軍幾乎就沒看到幾個被打倒的,這仗不能再打了,這就是送死去了,如果這三千人都交代在這裡,自己無論如何是不能承受的。但是要喊撤退,一旁的阿濟格又該怎麽交代呢?正猶豫間,阿濟格的歎息聲已經傳過來了:“平西王,讓他們撤回來吧,這場咱們又輸了。”
對於阿濟格來說,關寧鐵騎是珍貴的戰鬥資源不能白白損耗,另外如果這些精兵都死在城頭上,對於整個大軍的士氣影響也是極壞的,阿濟格不同於其他的滿洲將領,他從小性格就比較柔弱,對人不是很暴烈,當然這也是相對滿人將領來說的,對於漢人來說,他遠算不上脾氣柔弱的。吳三桂等的就是這句話,他連忙傳裡鳴金收兵。一眾敗兵在弓箭火炮的歡送下逃回了本鎮。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晚飯後阿濟格聚集所有將領到他的大帳議事。今天戰場上發生的所有一切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他們還確定地了解到,對手的士卒一水兒穿的都是鱗甲,而且還有厚實的鐵盔,這讓所有參會的人都眉頭緊皺,一籌莫展。阿濟格坐在帳中的虎皮椅上沉著臉看著眾人,從他要求大家獻計獻策開始已經過去了一盞茶的時間了,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縱使他耐心不差也有點受不了了。他看了看站在左手第一個的吳三桂,點將道:“平西王,今天的戰鬥是你指揮的,你先來說說吧。”
吳三桂答應了一聲是,然後理了理思路,慢慢說道:“今日之戰,我軍並沒有輸在戰力跟士氣上,只是輸在了地形上,雖然你們可能覺得盔甲才是對方的長處,但是我軍最大的長處騎兵卻因為地形而無法使用,如果是野戰,敵我各自發揮優勢,我軍未必就會敗。”眾人聽到這兒,心裡都暗說廢話,不過自己也沒啥好法子,也隻好繼續聽他說,吳三桂繼續說道:“我軍優勢除了騎兵還有一樣就是火器,我們的火炮遠比敵人強,尤其是在對手的大將軍炮都被打壞以後,優勢就更加明顯,不若聽聽智順王有什麽高見如何?”
阿濟格點點頭,吳三桂的話雖然卵用都沒有,但是好歹是開了個頭,總比悶著強,他扭頭對戰在吳三桂對面的尚可喜道:“智順王有何高見呢?”
尚可喜瞟了一眼吳三桂, 心中暗罵,不過主子把話遞過來了,也不能不應,他答應了一聲說道:“此次進關以來,我們的紅夷大炮開城破關,屢見奇效,這次在武關城下也是如此,火炮的用處無非兩樣,破城或者殺敵,但對於後者來說,長於野戰而不利於攻城,因為有城牆可依,一炮下去殺不了幾個人,反而徒損壽命,這些火炮一路行來已走了5000多裡,大戰就不下十余次,壽命已快到盡頭了,像昨天這種轟擊的速度,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了。依我所見,這攻城並非上選,不如趁機示弱誘敵再以野戰取勝,方為上選。”
阿濟格皺眉道:“野戰固然是好,但高一功又不是傻子,他憑什麽會放棄武關攻我之長呢?”
尚可喜道:“卑職有個想法,只可惜要委屈一下王爺。”
阿濟格道:“只要能攻破武關,些許委屈何足掛齒,你且速速講來。”
“今日平西王已遭挫敗,那明日順理成章地就要八旗鐵騎出場了,王爺為了振奮軍心親赴前敵督戰也頗為正常,如果王爺在陣前遭遇不測,我大軍勢必要向西安退卻,那高一功怎能不追,我們在半路設伏,定然可以一戰定乾坤,到時武關也就可以唾手而得了。”
阿濟格尚未答言,吳三桂道:“智順王的主意聽著倒是不錯,但是如果置王爺千金之軀於險境真的有什麽危險該如何是好?”
尚可喜笑道:“我只需要讓高一功認為倒下的是王爺就好,誰說一定要讓王爺親身犯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