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翻過一山難,前路,不知盡頭何處,人群似無根浮萍,飄蕩在這群山之間,不知歸處。
茫然,無措,灰心,絕望,種種氛圍籠罩在這群逃亡人兒的身上,他們的眸子已經無了光,隻有一潭死水映在其中。
......
......
“娘,娘,娘…”小孩一遍一遍呼喊著婦人。
徐幡,這個與母親走丟的孩子,他默默地將身子蜷縮起來,靠在一個山崖角落,小聲的嗚咽著。
他的鼻涕流了出來,可是這一次無人來給他擦掉;他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流落下來,可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輕輕拍著他的背,來安慰他。
若那些逃亡的大人勉強稱的上是個包袱,那他,便是不折不扣的累贅,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站位,每個人都顧不上他人,何況還要帶上一個累贅。
刀疤男折返了回去。
他本不想管,因為小孩是比其他人更為麻煩的存在,他們愛哭,愛鬧,還會不聽從你的命令。
可他回過頭去尋那個小孩,在所有人都逃避他的眼神,躲閃不及他們三人時,隻有那個小孩望向了他。
“你要去尋你娘?”刀疤男問道。
“恩”徐幡揉了揉眼,看著刀疤男答道。
“要去尋,那還不快些起來!”
語罷,刀疤男已經自顧自地朝後走去,不再搭理徐幡。
徐幡從角落站立了起來,默默跟在刀疤男的身後。
不過他離刀疤男還是有一段距離,亦步亦趨,因為在他心裡,還是害怕刀疤男,還是不願靠刀疤男太近的。
日又在重複著一天的輪回,它迅速的朝著山谷下方墜去,白霧浮起,從山麓到山腰,為其罩上一層薄紗,群狼呼嘯聲此起彼伏,仿若就在不遠之處。
“死心了嗎,你娘,怕是尋不到了。”刀疤男站在山崖邊,看著斜陽漸落。
他背對著徐幡,不知在思慮著什麽,或是不願看見小孩傷心流淚的模樣。
他們二人一路尋找,如今都已抵達了那個此前被群狼襲擊的山崖間,可依舊不曾尋到婦人的蹤跡。
“我還要去尋我娘!”徐幡此時的神色是如此的堅定,他擦掉了鼻涕和眼角眼淚,繼續朝著密林處尋找。
“沒用的,都已經這個時辰,你是找不到了。”刀疤男揪著徐幡的衣襟,將他從地面拎起來,準備就這般拎著他,將他帶回去的。
“放下我,放下我!”徐幡在刀疤男手中不停的掙扎著,他踢打著刀疤男,用手撓著他,像極一頭髮怒的小獸,過了許久才消停下來。
“累了?不繼續了?”
“叔叔,求求你放下我,我要去尋我娘,去尋我娘...”,徐幡強忍著,任憑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始終未曾掉落一滴。
“好,既然如此,那就隨你。”
刀疤男放下了徐幡,他沒有再幫其找尋,他知曉,若尋到了,大概也不過是一具冷透的屍骨罷了。
......
......
山間夜晚毒蟲、瘴氣頗多,正常人行進在其中也會感到些許不適,何況是徐幡這個八九歲大的小孩。
他還沒有走出幾步遠,視線變得搖晃起來,天地在他腦中顛倒旋轉。
但,縱然身體斜晃,搖擺不定,小孩依舊朝前繼續地摸索著,找尋著。
終於,讓他在一團草叢後發現了一個木鐲子,那是他娘一直戴著的,上面還殘存著一些凝固的血漬。
“不會的,娘不會離開我的,我們還要...還要去邊關尋爹,不會...”他朝著地面摔去。
在倒下那刻,他卻將那個木手鐲護在了胸前。
刀疤男立在遠處,他目光閃爍,他不知是否應該救下這個小孩,還是就此轉身,直接離開。
畢竟,在這世道,死的人也不差這一個。
他又一次猶豫了,當初那把清軍長刀朝著他面門揮來之時,他自以為逃不過了,都已經閉上眼,那一遭,他都不曾猶豫過,可是這一次他猶豫了。
此次,是他第二次猶豫。
第一次是逃出軍營,選擇背負罵名,選擇當一個“逃兵”。
刀疤男終還是走了過去,他摘下長在一株樹上生長的藥草,將其塞入徐幡的嘴中。
他將徐幡扛在了肩上,折回山道的方向去。
他順著自己的本意行事,其余的,一概不管。
徐幡在他背上一直未曾蘇醒過來,山道狹長且蜿蜒曲折,刀疤男又背負著一個孩子,於是便行的更慢,等到他們再一次看見火光時,已經至了亥時。
人群過了山道後便就停駐了下來。
一則是天漸漸陰了下去,二則若無了刀疤男的帶領,自己孤身前行的話,難免遭遇些不測之事,倒不如歇息一晚,明兒趕早出發。
人群三三兩兩的圍靠在一起,不過大都緘默不語,未提半字。
“周哥,這小孩?”
瞧見了刀疤男平安回來,許雲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但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麽刀疤男會帶回來一個小孩。
“這個孩子你照顧好,其余的別多問。”
“好。”
許雲倒也沒有多問,因為他知道,即使問了刀疤男,他亦不會言語片字。
許雲這個黝黑漢子有著細膩的心腸,他將徐幡放在了一個靠近火堆的簡易帳篷裡,然後出了帳篷,來到了刀疤男的身旁。
“喝上一口。”
刀疤男解下腰間的酒袋,對著袋嘴一口飲下,然後將酒袋遞到了許雲面前。
“周哥,你以後有何打算?”
就著酒,兩人的話匣子打開來,開始談論道。
“不知,你將那些金銀首飾兌了,給秦虎父母留些,至於剩下的,你自己留著,早些回去給翠雲下聘,莫讓那姑娘等久了。”刀疤男拍了拍許雲的肩。
“我,我還不曉得人家翠雲嫁人了不,再說了,周哥去哪我就去哪,那事,還是後些想好了。”提起那個翠雲的女孩,許雲撓了撓頭。
這是第一次,讓人瞧見了那皮膚黝黑的漢子露出羞澀的神情來。
“天下之大,卻納不下你我三兩閑人,我等隻得奔波,逃亡,你說,這世道可笑不可笑!”
“可笑,可笑,你我又何嘗不是可笑之人!”刀疤男笑道。
最後一點酒被刀疤男拋灑在月光裡,酒液晶瑩剔透,用以祭拜他們二人的好兄弟秦虎。
酒袋空空,二人相視一笑後,返回到了各自的帳篷內休息,準備著明日的行程。
......
......
“前面有人煙!前面有人煙!”不知是誰在呼喊,第二日一早,眾人盡皆被那叫喊聲驚醒過來。
聽聞到前方有人煙,眾人忙顧不及,衣衫襤褸的爬將起來,紛紛朝著呼喊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縷炊煙在天際緩緩升起,與金色的晨曦,給人帶來生的希望,風吹過腳邊的雜草,在人群腳邊舒展著柔軟的腰肢,人群快速跑回自己帳篷,提起自己的行囊,發瘋般的朝著炊煙升起處跑去。
每個人的眸子又再一次重新亮了起來。
“等等我,等等我,哎呦,一個二個的都是牛犢子嗎!”肥胖的商人也氣喘籲籲的跑動了起來,不過落在了人群之後。
“娘!娘!”
徐幡從夢中醒轉了過來,滿頭冷汗。
他睜眼望向四周,才發現剛剛不過是一場夢境,如今夢醒,回到了現實之中來。
他打探著四周陌生的環境,雙眼尋找著婦人的蹤影。
“醒了,醒了就收拾收拾,前面有個小鎮,可以去吃頓飽的了。”刀疤男瞧見徐幡醒轉過來,一邊收拾行囊,一邊說道。
“嗯,好的。”徐幡低頭答道。
......
......
逃亡的人群匯聚在村外,他們與之構成了一個鮮活的整體。
逃亡的人們用盤纏換了一籠熱氣騰騰的鮮蝦包,或一碗辣油十足的油潑面,那些身上沒有盤纏的,也用身上盡可能值錢的物件去換三兩個饅頭,他們一路逃亡,是真的餓怕了。
這群逃亡的人們顧不得儀態,狼吞虎咽,盡可能的將食物朝著自己的嘴裡塞去,引得周圍路過的村民一陣哂笑,瞧他們的眼神如同瞧山裡野人一般。
“包子,給你。”
徐幡正低頭撫摸著婦人留下的那個木鐲子,一個包子朝著他的方向拋來,他未回過神來,包子掉落在了地上,沾染上了灰塵。
正當徐幡彎腰準備去撿起來時,一個更為瘦削的身影從他身旁迅及地竄出,立馬把地上的包子撿起來揣在懷中,然後閃到一旁。
她速度之快,著實把徐幡嚇了一跳。
那黑影三兩口便將一個包子咽入腹中,然後望向徐幡的方向。
黑影的眼睛亮得好似天上閃爍繁星一般,徐幡從未見過如此清透的眸子。
不過她那其余地方無不是汙垢覆體,身上著(zhuo)著一件談不上衣服的碎布條,加上一條看不出花色的補丁棉褲,這番打扮,著實讓人瞧不出她原本面貌來,隻能依稀從談話中,知曉她是個女孩。
“謝了你這小屁孩的包子,本姑娘叫乞兒, 乞丐的乞,這是山神廟裡太爺給我取的名兒,你呢?你叫什麽名兒。”
那髒髒的小女孩朝著徐幡方向走去,徐幡卻不由自主的朝後退了一步。
“我叫徐幡,你不要過來,你好臭啊!”徐幡捏著鼻子回道。
“嗯哼!竟敢嫌姑奶奶我髒,算了,看在你的包子上饒過你先。”
“姑奶奶我不稀罕你的包子,你那包子姑奶奶我明兒就還給你,等姑奶奶我把這片場子踩熟了,以後你要吃多少包子我請你吃多少。”小女孩還手指著四周,似乎這些以後真的會是她管轄之地。
“喏,那家燒餅味道最好。”她用手指向左側那家賣燒餅的店鋪,咽了一口口水。
“哦,還有城邊那家羊臊子味道正宗得緊。”小女孩不停的叨咕著,不理會聽的人是否在聽,還在用手指一個一個的掰著。
“你這破小孩,還敢跑到我們這來爭食吃。”
又一群乞丐拿著棍棒衝了過來,似要驅趕走這個闖入他們地方的小女孩。
“先走一步了,有緣日後再見!”
“你們這群潑皮,小雜毛,有本事就追上姑奶奶我!”
小女孩轉過頭來,朝著徐幡揮了一下手後,飛也似的逃走了。
“拿好你的東西,記住,在你手中的東西,就不能也不允許別人把它搶走。”刀疤男走到徐幡面前,塞給他一個包子後,轉身回到了一家酒館喝酒去了。
“有緣日後再見...”徐幡拿著包子,直直地出了神。
“希望吧。”他剛剛亮起的眸子又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