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向南極速行駛著。
車窗外是北方廣袤的農村和鄉鎮及田野,現在這一切都籠罩在隆冬無邊的寒霜之中,遠山的積雪若隱若現。
田野上堆積著枯萎的雜草和零星的殘雪,樹木山川猶如一幅幅水墨畫,無邊無際地在鐵路兩旁延伸開來。
大小的村落和城鎮成為鐵路兩邊最常見的風景,那鐵路沿線密集的電線和蒼勁的槐樹枝,交錯著勾勒出漫長的旅行圖,那裡面是無盡的鄉愁。
這趟火車上人很多。
硬臥車廂的鋪位都已售完,乘客們隨著旅程的前行,逐漸從一開始的忙亂和嘈雜中,安靜了下來。
有人已躺在鋪位上休息,有人在整理著行包,也有人在和對面陌生的乘客攀談起來。
肖克此時也斜靠在下鋪的床邊,他的眼睛依舊望著車窗外,似乎還沉浸在往事當中。
他想起了上大學時坐火車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
是父親送他去學校的,他們那時坐的是硬座,也是在火車裡過的夜,當時肖克有些興奮得徹夜不眠,即使困了,在桌上趴著睡,也能很快入睡。
他還清楚的記得,那趟火車裡坐滿了出川的“棒棒隊”,他們是出門打工的四川人,“川軍”成為了行走在火車線路上的一道壯觀的風景。
全國各地幾乎所有大街小巷都有他們的身影,“四川話”也成了人們耳熟能詳的語言,這種話充滿了“麻辣味”,聽起來很有味道!
四川人也比較外向,非常健談,都是大嗓門,急性子,每說一句話都好像是從麻辣鍋裡翻炒出來的一樣,很衝!
但四川人吃苦耐勞的精神也是人們公認的,他們可以克服任何生活上的困難,可以從事所有的行業,且都乾得有模有樣的,這一點在那個年代,北方人是明顯趕不上的。
現在,肖克的旁邊就有兩三個四川人,他們早已經不知疲倦地在一起交談著,聲音響亮,絲毫沒有顧及陌生人的意思。
肖克淡淡一笑,他也習以為常了。
就在肖克準備起身去衛生間時,他被一個人的出現驚呆了!
只見一個胖子閃身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人扛著一個行李箱,手裡還提著兩大塑料袋子東西,嘴裡念叨著,已經重重把屁股落在了肖克對面的下鋪上,當胖子抬頭看見肖克時,他也愣住了。
“是你?”
“是我!”
肖克先於他認出了這個胖子,就是他在長途汽車上發生衝突的那人,肖克面帶微笑,而胖子楞在那,半天沒回過神來。
“真是不打不相識啊,老兄!”
“呵呵!”
肖克淡定地一笑,胖子嘴裡“哼!”了一聲,隨即把頭扭向了窗外。
“老兄,還生氣呢?”
肖克大度地伸出手,幫胖子把行李箱架在了行李架上,然後拍拍手,說道:
“你這是去哪啊?”
胖子這時也恢復了正常。
“出個差!”
胖子丟了一句。
肖克起身去了衛生間,當他回來時,發現在他所睡的兩張下鋪中間的小桌上堆滿了食物,那個胖子仰起頭,衝他笑著。
“來,兄弟,吃燒雞!”
說著一手撕下一隻燒雞腿,遞給肖克。
肖克呵呵一笑,也不客氣,順手接過來。
胖子又“啪啪”兩聲,連開兩瓶啤酒,笑著說道:
“狹路相逢勇者勝!你小子有種!”
胖子邊說便大口嚼起了雞肉,
“不過,你出手也太狠了,你小子是不是練過?”
肖克看著胖子的吃相,不由得一笑,他端起啤酒說道:
“老兄,不好意思啊!當時我也是帶著氣呢,下手重了些,來,給你賠罪!”
說著,肖克舉起啤酒和胖子碰了一下,兩個人相視而笑。
肖克便和這個人閑聊起來,這人叫丁建平,是北方人,家也在農村,他四十出頭,說一口半土半洋的普通話,但鄉下口音很濃。
肖克從他的嘴裡得知他是做土特產生意的,常年往返於南方和北方之間。
他根據時令和年節,經常把南方的海鮮和一些乾貨販運到北方的大城市,供應給餐館老板和一些批發市場,又把北方的大棗和蘋果之類的特產,轉運到南方的超級市場和二批老板手裡。
總之,什麽能賺到錢,他就做什麽,有時也搗騰些火鍋底料和服裝鞋帽及化妝品之類的百貨。
丁老板說起自己的生意經,那真是侃侃而談,天上地上、海闊天空地聊起來,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飛!
肖克聽著,既覺得新鮮,又覺得這人有些膨脹和俗氣,他骨子裡厭惡這種人,但在漫長的旅途中,有這麽一位侃客,也能消除無邊的寂寞了。
肖克倒是對他講的有些生意上的“秘訣”有些興趣,這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況且他隱約覺得這些經驗,或許對自己將來會有所幫助的。
丁建平越聊越興奮,他借著酒勁給肖克講起了他過去的事情。
丁建平從小生活在農村,家裡姊妹多,他是老大,還有五個弟弟妹妹。
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為了給丁建平娶媳婦,老兩口節衣縮食,硬是在自家的老宅旁邊蓋了一間泥瓦房,算是給大兒子的新房。
他們自己動手打土轉、和泥、砌牆,房頂上的椽和檁子是從自家種的白楊樹上砍下了的,瓦是丁建平帶著大弟弟去村裡的磚瓦窯裡,給老板打工換來的。
屋裡盤了土炕,沒有像樣的鋪蓋,只有一張破席子,兩個泥缸也是自己動手糊的,其他什麽都沒有。
就這,在當時的村裡也是不多見的了,丁建平講著,眼裡閃爍著淚花。
“人真是窮怕了!”
丁建平掩飾不住內心的傷感。
“後來,家裡的弟妹也漸漸長大了,我們一大家子人整天守著二畝薄田,別說吃飽了,每頓飯清湯寡水的都能照見人影,再這樣下去,一家人肯定都得餓死!”
丁建平深深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兄弟!你是沒在農村生活過,你不知道農村人的苦啊!”
肖克對丁建平所講的經歷其實並不陌生,他雖然沒有在農村長期生活過,但他的家鄉也在農村,而且他的祖輩們也與丁建平家裡生活的情況差不多,他能感受到那種農村生活的艱苦和淒慌。
丁建平意猶未盡,繼續說道:
“我決定要出去掙錢了,必須走出去,我有的是力氣,我不能眼看著一家人忍饑挨餓,連命都保不住呀!說來我還要謝謝我家裡的醜婆娘,她真跟我死了心地過日子。”
丁建平說起自己的妻子,便顯得得意起來。
“一開始我一個人出去跟人攬活乾,那出的是死力,整天乾的就是和泥搬磚的粗活,一天下來除了混飽自己的肚皮外,包工頭給開二元錢的工錢。”
“我把錢攢著,年底回家給媳婦一抖,呵呵,還不少哩!”
丁建平真是個憨厚的北方漢子,他雖然粗俗莽撞,但看得出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再到後來,我發現包工頭真他媽的心黑,他克扣下苦人的血汗錢,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晚上還摟著做飯的丫頭睡覺,這真讓人又氣又羨慕。”
丁建平說著,咽了口唾沫。
“後來,我一發狠,就帶著幾個同樣看不慣他的工友,出去單幹了。嘿,你還別說,這一發狠,我也乾上了包工頭,從此開始發財了,呵呵!”
丁建平最後有些得意地說道。
“你乾上包工頭,發了財,是不是也和那些包工頭一樣,坑別人,也欺負女娃娃啊?”
肖克聽完便半開玩笑地回應道。
“哎呦,兄弟!我可不乾那傷天害理的事。”
丁建平有些著急地趕緊辯解道。
肖克也向丁建平簡單講了自己的事情,當然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他對陌生人始終保持著警惕心。
而丁建平卻越聊越起勁,聽說肖克是個大學生,而且談吐不凡,又加上先前兩人還交過手,便由衷地喜歡和佩服起肖克來了。
他一路殷勤地招呼肖克吃喝抽煙,並死活要請肖克去餐車吃飯,肖克也就半推半就地應付著。
火車駛進了秦嶺。
這是中國內陸的一道南北分水嶺,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車窗外的景物也隨著夜色消失了,偶爾有零星的燈光閃過。
肖克感到自己有些累了,折騰了一天,人也沒有什麽精力再去想事情了。
肖克躺下,身體在隨火車有節奏地晃動著,鐵軌不斷地發出鏗鏘有力的響聲,比白天時更加強烈,似乎一直提醒著人們,這正是一段人生的旅程。
人活在世上,其實就是一段旅程,每個人都在趕路,唯一不同的是目的地和出發地各異,距離有長有短,看到的風景也千差萬別,當然,每個人看風景的心情也是不一樣的。
肖克的心情這時非常平靜,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丁建平的呼嚕聲在整節車廂裡回蕩著,與有力的鐵軌聲,一起奏起了單調而又沉悶的交響樂。
在夢裡,肖克看到妻子正發瘋似地到處尋找著他,懷裡還抱著個嬰兒,嘴裡不斷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