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我從小到大最不願面對的,就是周一的清晨:每當自己睡眼惺忪間,必須還要在父母的不住催促聲中穿衣、洗漱,在早餐時強逼著自己吃下一整顆不喜歡吃的雞蛋……我總是會覺得,在這世上,或許像我這樣——活得最沒有自我、無論何時都要在別人的管束之下生活的人,一輩子都得不到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不過這種想法其實也特別可笑,畢竟,我連自己想要的幸福和向往的生活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心裡都還完全沒有一個清晰的概念,與其說是得不到,倒不如說,自己可能跟本不配有那樣的資格。
真的是糟透了。
“還有十分鍾,不著急慢慢吃。”媽媽一邊喝著豆漿,一邊對我說道。
我點點頭,把最後一隻包子皮也塞進了嘴巴裡。
“中午想吃啥?”趁我還沒跑出門,媽媽急忙問道。
“拌黃瓜。”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真像是讓黃瓜給喀嘮傷了一樣,天天吃天天吃,不覺得膩歪呀?”媽媽雖然一臉嫌棄,可我知道她還是會依著我,“吃大地黃瓜?還是水黃瓜?”
“哎呀,不糠就行。我走啦!”我推門準備出去。
“道上看著車啊,別玩手機!”搶在我關門之前,她還是搶先一步,把安全叮囑丟了出來。
真拿她沒辦法。
媽媽說過的這些話,就像她在廚房收拾碗筷時叮叮當當的聲音——哪怕門關上、走遠了,我覺得它們依然都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因為騎了自行車的緣故,所以我並不擔心時間會不夠用這件事。因為學校的距離足夠近,而我騎車的速度同樣足夠快,所謂的有恃無恐,說的大概就像是這樣的有恃無恐。因為學校正門的這條主路只能通向學校,所以走在這條通往死胡同的路上的車與人,基本都是像我一樣的學生或前來接送的家長們。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時候開始,馬路上的小汽車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多,以至於學校的大門口在早晨與下午的兩個高峰期,居然都逃不過交通堵塞的命運。
望著前面校門口,早已烏央烏央圍得水泄不通的鐵桶陣幾乎把通向校門的最後100米路徹底堵死,眼見著前面越來越多騎車的人被逼上了石磚路,我也識趣地提前找了前面有水泥坡的馬路牙子騎上石磚路,繼續抓緊往校內趕。
“時間!”身後的一個聲音叫著我的名字,我回頭一看,果然是陳近楠。
這個胖子騎著一輛黑色的捷安特變速自行車,沒過多久,便追了上來與我並駕齊驅。不得不說,靠近了這麽一看,他的這輛車還真的挺酷的。
“早啊。”出於禮貌,我主動問候道。
“哎,昨晚是不一晚上都沒怎睡啊?你這都快閉著眼睛騎車了兄弟。”陳近楠幾乎將整個上半身與車身平行,歪過腦袋使勁兒瞅著我的臉。
“你好好看著前頭!萬一撞著人了怎整啊?”看他騎車都能騎成危險駕駛,我是真想一腳給他連人帶車踹倒在地。
“沒事兒!我心裡有數。是不是因為昨天老馬說了啥刺激你了?你先別急著否認,她那怪脾氣,哈哈我真的是太了如指掌了……要是的話,你點個頭我就明白了!”陳近楠一邊說著,一邊試圖強忍著笑意,結果最後還是憋不住把自己笑成一隻快活的胖子。
“沒有,真沒有。”我試圖極力否認,因為我覺得這個人可能非常麻煩,一旦我輕易被他的思路牽著走,早晚有被他這種騎車光顧著聊天、不看前面的行為帶到溝裡的危險。
“我發現你這人賊有意思,”陳近楠終於直立起身子,使勁兒向後挺了挺腰板兒,接著說道:“我先走啦,咱教室見!”
說完,陳近楠開始加快速率,飛也似地在人群車流之中閃轉騰挪,倏爾,便不見了蹤影。
來到教室,雖然看著時間距離晨讀只剩幾分鍾的時間,教室裡的同學們卻依然亂成一鍋粥,人聲鼎沸得好似隔壁街的農貿市場。為了不惹人注意,我特意繞到了教室後門,好不容易從後排的過道,才擠過圍成一小堆一小堆討論著什麽的同學,爬到了自己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這鬼地方真的是,糟透了。
“哎哎哎,兄弟,上周作業你寫了沒?”剛坐下沒幾秒,前排頂著一頭離子燙亮發的女生側轉過身子,右手掌急促地拍著我的桌面。
被女生喊兄弟,這種事兒雖然不算太過魔幻,但也著實是我前所未有過的奇葩經歷。不過既然都這麽問了,就算硬著頭皮也還是要回答,索性就忽略掉這些奇怪的細節吧。
“肯定寫了啊,不然一會兒交作業怎麽辦呐?”我答道。
“那成了,快借我抄抄。”女生眼前一亮,繼續催促道。
“啊?你都不寫作業的嗎……”他居然能這麽自然地和我搭話,我屬實有些詫異——何況還是抄作業這種在我看來不太“道德”的行為。
“一句話,借不借?”女生的語氣逐漸變得冷漠,先前不耐煩地拍打著桌子的右手,也以一次重擊戛然而止。
“作業,還是要自己做才對。”我堅持道。
“嗤,傻逼。”女生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隨著深自恢復原位,同樣用力地把手從我的桌面上抽了回去。
這女生脾氣好凶。
原本應該是晨讀時間的課前10分鍾,居然就在這菜市場一樣喧鬧的亂象中被消磨殆盡。沒過多久,從門外跑回來一個瘦高瘦高的男生,一臉慌張地喊了一句:“皮老板來了!”
所有還在閑聊扯淡瘋鬧的人聽到前方線報,立馬作鳥獸散,各回本位。
不得不說,這緊急集合的速度,如果參加什麽軍訓方陣檢閱、會操表演之類的活動,簡直妥妥的冠軍候選操作。可笑的是,這種本事,居然是用在了這種場景之下,著實令人嗟歎。
沒過多久,一個身材魁梧、手拿厚厚的塑料文件夾的中年男子拐進了教室門,奇怪的是,他似乎在走上講台之前,連一個正眼都沒有看向台下的任何一個人甚至一個方向。
“先說一個通知:你們的班主任蔣老師周末的時候身體不適,現在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按照他本人的意思,他並不希望你們有人去探望,所以你們就別自作主張去給他老人家添麻煩了。新來的代課老師要過幾天才能報到,所以暫時由我來給你們上英語課。”台上的男人自顧自地講了一大堆,台下這群剛剛失去自己班主任的學生,卻如同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
對了,這個老班主任,是我來這所學校上過的兩節課中,印象最深的老師:除了課上對單詞和語法的深入講解,以及在實際運用中,由淺入深的情景帶入,不得不說他的授課方式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懊惱自己上周三、周四因為轉學材料的問題而一再耽誤了入學時間,直到周五一早才趕到校長辦公室參加了轉學暨入學面試,以至於直到下午,才正式被教務處的老師引導到班主任手上,由這位可敬的老人帶到了班級中。
想到老師臥於病榻,卻拒絕學生探視,我覺得除了希望學生不要因此分心, 或許也有對班級混亂的秩序心灰意冷的因素吧……畢竟,眼不見心不煩,誰又能說事實不是這樣的呢?
一片死寂之中,隱約間,我居然聽到了幾聲銀鈴般的輕笑聲,而放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刻與場景出現,我不由覺得後脊一陣發涼。
“誰在那兒笑?”看得出,台上的老師面沉如鐵,手中的塑料文件夾也已握出了聲響。
“誰?趕快站起來!”老師厲聲喝道。
台下依然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寧願選擇在沉默中包庇彼此……你們真是我職業生涯裡面,見過的最冷血的一幫學生!我真替蔣老師為你們這些個白眼狼而感到寒心!”老師說完,許是義憤填膺之故,在台上目光如炬地掃視著在座的每一個人。
那種眼神,仿佛是受害者在正義的佑護下,忿忿不平地在指正著她眼中的每一位凶手。
“毫無疑問,你們在全年級的六個班裡面,就是最差的;不光是在四十中,放到整個市區,你們依然是最差的!沒有之一!你們不配有希望!”說完,老師在粉筆盒中抽出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大字,便大踏步地走下講台。正準備走出教室門時,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於是停下腳步,重新面向所有人,說:
“在新老師到位之前,我的課全部改為自習。最後,不妨告訴你們,蔣老師的原話是:‘這心梗,就是被你們這些廢材天天那點破事兒堵堵出來的!’”
說完,老師便摔門而去。
一如來時,他離去時的目光再沒有落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