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結束了。
安澤在大城市的鋼筋水泥裡擔起另一份責任,爸爸年紀不是太大,但老的太快,多年的重體力勞動讓他衰老的很快,雖然從不說出來,可看的出來,不到四十歲的人,比城裡四十歲的人老很多,安澤很擔心爸爸的身體,但阻止不了他的固執,只能拚命打工,希望早一點讓爸爸輕松下來。
為了他,爸爸拒絕了別人相親的建議,沒人喜歡帶著拖油瓶的男人,況且還不是自己親生。
剛來的前兩年他帶著濃烈的好奇和興奮,用巨大的信心和勇氣投入城市裡,他希望在這裡能找到他的一片天,到時候可以讓爸爸不用在為他擋風遮雨,三年的時間裡,他沒丟下學習,成績還是同級最好,也沒放下打工,各種勤工儉學的機會都不會放過,他完全能養的起自己,但離目標還有差距。
他不喜歡把錢存銀行,所有的錢除了寄給爸爸,生活必須外,都存在小箱子裡,零鈔碎幣分門別類放好,那代表幸福的厚度,看著每天都在增長的紙幣,離幸福也就更近一點。
然而所有美好的夢想都不會輕易實現,甚至會被肢解。
在洗車行幫忙的安澤,不小心刮花了一輛豪車,這不僅讓他這個月工資打水漂,也被惱羞成怒的車主痛打一頓,傷不太重,他覺得還能撐得住,所以沒去醫院,在租來的地下室躺著,可是在他看來需要賠償的天文數字壓得他喘不過起來,一道刮痕,價值十萬!
看看箱子裡三年來存下的錢,一共也不到兩萬,他吃最差的飯,乾最多的活,也沒賺到一道刮痕的錢,原來離幸福的距離那麽遙遠。
他兩個月沒給爸爸寫信,他把所有的錢倍償給車主,卻被人當眾羞辱。
他也沒錢寄給爸爸,他不知道該怎麽跟爸爸說。
幾年前在他看來新奇又好玩的城市,現在充滿了灰色,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比比皆是,能過上所謂幸福生活的人鳳毛麟角,那些看起來有趣的東西,現在也讓人厭惡,他還只是17歲的孩子,不管學習天賦多麽優異,也換不來別人正眼相看,他漸漸明白有些事大概不是努力就能改變。
他依然兼職打工,依然努力學習,可是抱著的希望越來越小,有時候甚至會想畢業了回去村裡,那裡只要有爸爸在,日子苦點,但很溫暖。
但這一天他回到地下室門口的時候,意外的看到爸爸蹲在門口,正笑著看他,身邊土灰色的袋子塞滿東西。
“爸爸!”安澤眼淚流下來,眼前這個憨厚樸實的漢子,又老了不少,刻在爸爸臉上的痕跡,也是刻在他心裡的傷,就算整個世界對他冷漠,眼前這個男人都會笑著對他,也許不會說多,但堅實的手掌一定會拍著他肩膀,給他力量。
兩個月沒收到安澤的信,爸爸很擔心,生平第一次走出大山,來到陌生的城市,就為了來看他一眼。
這麽久沒見自然有很多話要說,但大部分時間是安澤在說,爸爸只是安靜的聽著,說到巨額的賠償問題,安澤哭著說:“爸爸,對不起!”
爸爸卻安慰:“沒事!”只有兩個字,然後是袋子裡攤開的紙幣,這些年他寄給爸爸的錢分文不少躺在那裡,還有一些錢上沾著擦不去的煤灰和血跡,那代表一筐筐煤炭和深山老林裡用命換來的錢幣。
盡管這樣,還不夠賠償,爸爸成了這個城市裡一份子,城市繁榮著,爸爸蒼老著,安澤成長著,有爸爸在身邊,他前所未有的堅強。
爸爸每天打四份工,天不亮就去火車站扛包,中午又去餐廳幫忙,下午在去扛包,晚上在去餐廳幫工,甚至想找個夜間保安的工作,但因為不識字,這個想法擱淺了。每次吃著爸爸從餐廳帶回來的剩菜,爸爸都說客人沒動過,安澤好想哭,爸爸舍不得吃,都留給他,因為他是長身體的時候。
難得清閑的一天,爸爸不用去火車站扛包,他也不用上課,他想帶爸爸去學校看看,但爸爸堅持不去,他怕給安澤丟人。
安澤認真的看著爸爸的眼睛:“爸爸,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
他從十歲的時候就為爸爸驕傲,到現在更是如此,雖然爸爸沒錢,但他給自己的整個世界都比不了,從雪地裡把自己撿來,一點點養大,供養自己上學,卻一直委屈自己沒吃好沒穿好。
破例換上最好的衣服,爸爸跟安澤出門的時候還是很局促。
“還是不去了吧!”爸爸說。
“一定要去啊,爸爸!”安澤笑,他根本不怕別人的眼光,從小都不怕,因為這是他爸爸,全世界都比不了的重量。
這一天好運不佔在他們一邊,這一天是安澤最愧疚的一天。
“爸爸,我們的學校超大,比我們村子都大!”安澤興奮的跟爸爸描述自己的學校,在那裡裝滿了他的夢想,還有一年畢業,自己就可以賺錢養家,想到這裡他都興奮。
“喂,臭小子!”
安澤愕然,轉頭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人,他的債主阿菜。
他還有五萬塊沒還。
其實這種小事阿菜早就忘記,只不過今天來看這一片即將被他老爹開發的貧民區,意外看到安澤。
那天因為車上的刮痕,一個快要到手的漂亮妹妹上了別人的車,想到就生氣,今天在這碰到,乾脆教訓一下好了,那五萬塊就當醫藥費好了。
根本搞不清狀況的爸爸,看著兒子莫名其妙的挨打,老實巴交從沒打過架的爸爸怒不可遏,他一拳就把阿菜打倒。
阿菜捂著鼻子哀嚎,剩下的人轉移目標,能跟野獸對打的爸爸被打倒在地,他怕安澤受傷,緊緊護著安澤,無數拳腳都落在身上。
大聲哀求毫不管用,爸爸只是像岩石一樣護著他,漸漸的安澤感到臉上有溫熱的血腥味,他努力扭過頭,看到爸爸鼻孔和嘴角都滲著血,眼睛已經迷離起來,但是看到他的時候還是努力裝作在笑。
“爸爸……”安澤嚇壞了:“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我爸爸不行了!”他看的出,爸爸內髒肯定受傷了,但根本不在意的阿菜命令繼續打。
五分鍾之後,爸爸趴在安澤背上一動不動,他的身上的溫度一點點的在降低,安澤瞳孔變成灰色。
看人好像真的死掉,阿菜才知道大事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一切都晚了,安澤用灰色的眼睛看著阿菜,他要把這個人牢牢記在心裡,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今後余下的日子裡,他都會想盡一切方法讓他家破人亡,給爸爸報仇成了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
兩天后,安澤抱著爸爸的骨灰在地下室枯坐,同時還有阿菜賠償的二十萬元。
二十萬元能做什麽,在這個城市裡可以買一套房子的一間廚房,可以買一輛性能不錯的中等轎車,可是如果按爸爸的活法,二十萬夠他用一輩子,爸爸一輩子都沒好好吃過飯,到最後用一條命換來二十萬。
安澤一直哭,他的夢想都因爸爸而存在, 現在爸爸沒有了,夢想也沒有了,那個阿菜買通所有人,爸爸死於勞累過度和長期營養不良,他不信!也許有這方面原因,但絕不是主要,他整夜不睡覺,計劃殺死阿菜的各種方法,沒了爸爸,這個世界上他好孤單。
兩個月後的夜晚,阿菜被人殺死在地下停車場,頭被鐵棍敲成爛西瓜,跟他同車的女人被嚇傻,那個看起來瘦弱安靜的少年,下起手來毫不手軟,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死了也不停手,帶著絕大的恨意,鐵棍被砸彎,腦袋也被砸爛,然後少年看了他一眼,沾滿血汙的臉笑了一下說:“報警!”
安澤死在自己的地下室,警察趕到的時候吊起來的屍體已經冰涼,他用膠帶把自己的屍體和爸爸的骨灰緊緊粘在一起,就算死了也要跟爸爸在一起,這個世界上沒人比爸爸更重要。他知道不管怎麽努力,也敵不過金錢的魔力,有錢就能改變一切,可他沒有錢,只有一條不值錢的命,反正活著也不過是區區螻蟻,還不如為爸爸做點什麽。
他知道如果爸爸知道他這麽做,肯定會罵他,說不定還會生平第一次打他,但他很安心,一直到死,嘴角都帶著滿足的笑容,這個世界拯救不了爸爸,也拯救不了他,那乾脆就一起下地獄吧。
安澤的事情只在所在城市激起小小的浪花,十七歲的少年曾被無比看好的天才,就像流星劃過天邊,沒留下太大痕跡,就消失不見,不到一個星期,這件讓人扼腕歎息的事情就被淹沒在明星的花邊新聞裡,在沒人注意,三條生命不同的人生,最後走到同一條路裡,但還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