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驟雨生收斂眼神,隨後一揚手,薄劍無遺向前筆直入土,嗡地一聲被丟去任平生的面前。
世間最有力量者,並非刀劍,而是時間。
現在打什麽打!
一個連日逃竄狼狽不堪,一個隱世度日功體不全,就算了結舊日恩怨,也不會選在此時。驟雨生確定如今的隱世行者絕不會像他當年那樣不要臉,除非面臨生死攸關,怎會放下劍者之身段去做偷襲傷者的下作之事。
嗯。
這野客手無寸鐵,於是一臉坦然自若地背起雙手,分明是衣不蔽體,卻反之要比面前一手碧玉杖的白發先天更要有三分大度。就仿佛,昔日做盡得罪人的事之人並非是他。而此時心虛氣短的,反倒卻是手持武器的任平生!
任平生幾乎就被氣笑了。但這種形態,更似這些年來執筆與其通信之人。那自驟雨生執劍開始便浮現腦海中的昔日影像則一點點褪去。
荒野遊客,西北行者。若非真正有所志趣相投,縱是隱世不出,任平生也不會答應入股投稿。
驟雨生同樣如是,沒有三分篤定,也不會刻意將身後如牛皮糖似的劍咫尺往這邊引。不是第一回遇到這種事。昔日仇敵滿天下的念不平如今摸著硬邦邦的胡須輕咳一聲,心中想到的是,若往事緊追不舍要該怎樣辦?
杜芳霖曾對他有言,照臉打回去!
“事說還頭,吾也無意辯駁。”驟雨生很是光棍,“百年之歲月漫長,當年故人如今還剩幾許?是你,是吾,還是刀劍少、巧天工?”盆友,再打再殺可就沒有人了啊……
他直面任平生,目光精明,大胡子一抖一抖,三分無賴相:“你餓不餓?我煮一碗湯給你吃?”
如果,事情能夠就這樣結束那就好了。
只可惜,人還在半路的杜芳霖與非常君突然同時止步,雙雙抬頭。
凌空一封書信而來,一眼瞥見熟悉的字跡,非常君松一口氣自動後退,讓杜芳霖接住書信。
信為驟雨生所寫,內容三兩字句一行話:吾無恙,朝陽峰上,與人決鬥,勿來!
就這麽結束了。
應付了一路的人覺老前輩,杜芳霖自己也有些困意。話說太多,實在難熬,打不的罵不得還得穩穩地維持人設,不得吐槽,嚴以律己,寬以待人……如果不是為了來看驟雨生到底在賣什麽把戲,他早尋個理由離這種沒有好處又危險的人士遠了。
說到底,正如老驟無條件出手幫好友;如今的武林,老杜也絕不會相信驟雨生會當真把自己作到危險的地步,就算是新人劍咫尺,在有所準備的條件下,總該能得逃命!
杜芳霖不相信驟雨生會真正遇到危險。那麽這封信也就單純是……一封信?
儒者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時並未吭聲。
人覺非常君在旁觀視信中內容,眉頭一挑,朝陽峰?“可需要吾往附近探聽此地,無論如何,總要確定究竟發生何事!”看來是劍咫尺離開之後又發生變故,前往一探,或有所得。
“不必了。”杜芳霖收起書信,抬頭觀天象定四方。苦境的山峰,向來起名隨意,所謂朝陽多半是信口胡謅……旭日東升,山之陽面,“在彼處。”一片楓紅背後,唯有一處山巒起伏,此時正是新陽高懸,投落熾火!
“前往一觀。”反正一路走來,除了中途離開了一會皆由杜芳霖主導。人覺非常君大概是最沒有先天架子的一位老前輩,此時自然也毫無異議,
隨意而行。收到書信之後兩人都有些放松。一個心道,要結束了……另一個,非常君表情溫雅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 這樣一來,前進的速度便不如預期。
山巒之上,沐浴金陽,秋花盛開,與絢爛之楓葉相比較,別是一番清雅。由探幽行家資深驢友任平生所指定的地方,自然是步步景觀,令人望之心曠神怡。可惜在嶙峋雄壯的山石之間,卻左右各插一柄長劍,讓豁朗山風中多出一絲不和諧。劍,似若有聲。
任平生道:“書刊不錯。”
他家養女整日惦記著每月送來的樣刊背後附著的小故事。以及專司風月的那一本,也早早被一名故友發函前來預定。但如何知曉這些書刊之源頭是誰,怕是知道念不平這個名字的人,都想從此剁手。
碧玉杖依靠在山石之上,丹楓劍紅纓隨風飄揚,此劍秀雅,劍柄殷紅,兩翼如楓葉初展。而驟雨生更加知曉,當此劍出鞘之後,銀亮如雪,一側染紅,配合右單鋒專屬劍路,更是幾多繁華盡在一景中!
“多虧有你,不然涉及遊記這一部分可要撲街難賣,貪財貪財……”家底微薄,多虧各路朋友出手支援,驟雨生才勉強還清欠老杜的材料尾款。他已趁隙換了一身衣裳,雖然胡子未刮,毛發仍亂,看著長短更像是借穿了別人的外衫,挽著袖子,粗糙大手五指搭在金褐為柄通體薄輕的長劍上!
原屬於北域修者聖蹤暗藏的武器,被握在此人手中,越發顯得無遺之窄小。這是一柄與早已塵封多年的赦毒形貌上有著幾分相似的長劍,也因此被人惦念不忘。但劍不相同,人縱然有所相似,卻抵不過漫長之時光。
“這一戰,生死無怨。”
任平生一揚衣袖,一手背往身後,另一手已反手握劍,慢慢抽動丹楓。此時,便顯露單鋒劍與一般劍器之不同。
一鋒著力如雪,傾吾道之極!側面殷紅如血,看似余地,實則有萬千可能,再無余地著痕。
這與驟雨生偷取的老令狐一生傑作“余地”並不相同。人,總是下意識追尋眼前熟悉的事物。但這一戰事關生死,驟雨生隻得選擇無遺:
“任平生,對不住了!”
單鋒側鋒,並非是刀。
吹雪與余地只能並排被釘在樹乾上,在位於此地不遠處的山谷口。
通過谷口,沿著小道往上,便是山嶺能夠沐浴陽光的那一邊。
將對付魔界的事情托付給钜鋒裡之主令狐神逸,是杜芳霖隱居竹林小屋時,抽空親自去的北域。無論如何,他也不會錯認那委委屈屈並排定在樹乾上,兩柄原本該懸掛在茅屋中靜待時機的吹雪與余地。
老令狐要哭了……
但同時杜芳霖也有些感覺不太對。這架勢,驟雨生是要來真的?
他越過谷口,腳步加快三分,而且用上了輕功!
非常君略有所覺緊跟而上,再未有多言。兩人一前一後,一刻鍾後越過樹頂林稍到達頂端開闊地帶。只見放眼望去,一片怪石嶙峋,白雲悠遠,山花爛漫,端是一處好去處。
然而入眼之時,戰局已近尾聲,並沒有劍氣縱橫,也未曾狂風摧折,仿佛一切的皆被壓製在方圓三丈內,無數痕跡割裂山石,無數激蕩化為日下寒光!
一切奇險,不離兩道身影,所有生死,僅僅咫尺天涯!
就在杜芳霖抬頭的那一刻,一道劍芒劃過驟雨生之頸側,兩人突然分開,丹楓劍刃蜿蜒流下血跡。
就像是正在決鬥的人突然遭受打擾,但如非常君這類級數的人眼中看來,卻是已然勝負分明了。
鬥劍、鬥險、鬥生死!驟雨生抬手一劍,無遺指地支撐身體。這已是三個日夜以來,他第二次做出這種姿態,“不是有說,讓你莫來麽!”
塵埃落定。
任平生化去手中丹楓劍,碧玉竹杖自動飛來,被其握在手裡。
時機不對,來得突然,只能見到戰之尾聲,半式絕招。人覺非常君一眼認出眼前行者所用正是單鋒劍。“你輸了。”任平生如此道來。
非常君一步邁出,便要上前。但是杜芳霖揚袖一攔,阻擋人覺前路!
“你不來,是對的。”
距離兩人數丈之外,驟雨生沐浴金陽,慢慢抬頭。之前劍芒劃過頸脖的場景看起來也許只是一場幻象,但是杜芳霖擋住非常君的手心,卻微微有些涼。
“這是吾之家務事。”驟雨生聲音轉厲:“老杜,接下來,你也不準動!”
非常君聽見杜芳霖道:“好。”
“你欠吾三條無辜人命。”任平生手持碧玉竹杖,丹楓已化為杖首楓葉一朵。行者微垂眸,一動不動,並未有去關注一旁之外人。
“所以,其中一條平了!”驟雨生道, “一劍抵一命,那麽還欠第三條……”
他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吾還你。”
驟然一聲爆裂,何其慘絕。
任平生猛然抬頭,便見漫天血霧,灰飛煙滅!也許本已無救,所以自行了斷,當老鐵全身肌肉有著明顯鼓起的時候,本有機會上前挽救。
杜芳霖沒有動。
這一回非常君抬手,一聲輕歎,慢慢搭上身前之人的肩。
而杜芳霖卻錯以為自己看到了漫天飛舞的小紅紙片。
爆體而亡所灑落的血霧是真,眼前幻象仿佛也是真。孰真孰假,就像是他親手布置的孚言山。紅色,有如桃花鮮豔,也猶如此時刺眼!杜芳霖腦中空白的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曾上前。他耳中依然是那句話,你不準動。
紅霧過後,一地狼藉。一個人粉碎至極,所剩下的也不過只是一地無法辨認的血水。無遺劍當啷一聲墜在地上,而風裡傳來血腥的氣息……直到此時,非常君終於有一些打消懷疑。
那也僅僅是針對這場死亡的懷疑。
簡直可笑。
一路千辛萬苦,卻來見證一場突兀到極點的死亡!這是此時此刻杜芳霖心中的感受。
他忽然想,這世間唯一一個能替自己鮮活地活著的人,就此不見了。
杜芳霖不應該寫信從西北荒原招來自由自在的驟雨生。
是他的遊戲害死了好友,而這也許是早晚之事。
直到任平生轉身向後,避開非常君,以極隱蔽的角度投來一道目光。
那意思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