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內城,一處院牆內的回廊下,斜靠著一排人,除了他們身上有鎧甲之外,很難分出臉上的長相,一個個臉上都是黑黢黢的,沾染著濃厚的汙漬。
“公子,二十九天了。將主怎麽還沒來?用不了兩日,我們恐怕……”
“堅持不住也要堅持下去,城外的趙人死了幾千上萬人,真要破城的話,你以為我們還能安然的被當成貴族一樣款待?”
“要是城門被攻破了,憤怒的趙人會把我們淹沒,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活著離開馬邑。”
“別扯這些沒用的了,上午該誰當值?”
躺在回廊下的就是馬邑城內的最高領導機構,如同叫花子一般的落魄。似乎身體內所有力量都已經消耗一空,人完全變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身體中空蕩蕩的感覺,宛如就是一個皮囊而已。但即便這時候,他們也在心裡默念著最後兩天的日子,這是邊子白答應他們的援軍抵達的最後期限,這也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在希望破碎在即,這份希望變得更加的讓人珍惜。
……
曾經的翩翩公子,如今已經混跡在如同泥猴一般的殘軍之中,好在馬邑還在衛軍的手中。但是馬邑城內的軍隊也承受了史無前例的壓力。全城的軍隊傷亡近半,卻還沒有投降,更沒有逃跑,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對衛國軍隊來說,無疑是破天荒的一次勝利。雖然城門外的趙軍並沒有退去,也沒有撤退的跡象,反而攻勢不減,似乎還如剛開始發動進攻的時候,有種一舉拿下馬邑的氣勢。甚至,給馬邑城內的軍隊更大的壓力。但趙軍一次次的進攻,都被打退了。或許作為趙軍主將的龐爰也很難受,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的五萬大軍在馬邑這座不起眼的小城邑面前,難以越入雷池一步。這份憋屈,也只有龐爰自己能夠體會了。
這份戰績,等到戰爭結束之後,足以讓活著的所有衛軍自傲。他挫敗了趙軍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但公子岐的內心卻越來越絕望,隨著馬邑被趙軍圍困的時間越來越長,作為守軍卻看不到一點友軍增援的跡象,這本來就很不正常。
尤其是邊子白對他承諾過的一月之期,也只剩下最後兩天了。
衛人信守承諾,但是戰場瞬息萬變,誰也不知道援軍什麽時候抵達,更不清楚,是否真的有援軍。一旦士卒發現他們是孤軍奮戰,毫無意義的犧牲,最後被激怒的士兵恐怕連他這個欺騙他們的主將也不會放過。即便公子岐也是被人欺騙的,但是誰會在乎呢?
“公子,信使,信使入城了。”
高亢一邊跑著,身後還帶著一個瘦小的男子,打扮也平淡無奇,就和衛國大多數村莊裡的農夫一樣,穿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賊頭賊腦的跟著高亢。這一幕,讓公子岐有點恍惚,他記得幾天前曾經囑咐過高亢,要是沒有援兵……只能先騙人騙己了,用一個冒牌的家夥先糊弄一陣。
瘦小的男子單膝跪地之後,恭敬道:“上軍百人卒長寬漛,見過公子。”
想到這裡,公子岐精神了一些,站起來,連身上的灰塵也不在意,根本就不去拍打,反而俯瞰了一陣對方,似乎在打量對方。
“昭告城中,讓想來看的袍澤兄弟們都來,就說:援軍來了!”
公子岐突然大喊一聲,卻把高亢嚇得夠嗆,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援軍的信使,自然讓高亢很高興。但是信使應該是來送軍情密報的吧,這難道不是給全軍主帥的私信嗎?怎麽軍中任何人都能看到呢?
高亢拉著公子岐的衣袂,低聲道:“公子,這是軍情,讓全軍都來聽,似乎不太妥當?”
“有什麽問題,這不都是你安排的嗎?”
公子岐也是沒有辦法,要不然也不想用這等損招,用一個假的傳令兵哄騙麾下的士卒,援軍就在不遠處,讓他們可以有繼續堅持下去的動力。他還不知道等到戰爭結束之後,他面對士兵的質問,該如何回答。但是他也沒辦法,要是不再用一點非常手段,等到期限到了,援軍不來,士兵們身上緊繃的精氣神一松懈,全軍都要潰散,就更不要說如何堅守馬邑了。
當然,他想不出這樣的辦法。
獻計的人是端木方,相比讀書人的花花腸子,公子岐還是覺得自己太純潔了一些。
高亢愕然,隨後興奮道:“真不是某安排的,是從城外來的,天一亮就躲在北城城門附近對城頭上喊,說是上軍的人。城頭上士兵都聽到了,這才用藤筐將人拉上來了。”
“真是上軍,此話當真!”公子岐用力的抓住了高亢的手臂,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繩索一樣,不肯松開,深怕一旦松開之後,卻是一場空。這種大起大落的絕望,他如今脆弱的心是無法承擔得了的打擊。
高亢壓低聲音道:“某也不能保證啊!如果不是趙人奸細,就應該是上軍的人。”
“審一審?”
“那就審一審!”
寬漛還不清楚等待他的是什麽,只是茫然地看著公子岐和馬邑一群近乎被戰爭折磨到麻木的將領,隨後又有幾個人進了院子,這時候他居然看到了一個熟人,心裡犯著嘀咕,嘴上卻沒有落下:“這不是公叔司造嗎?”
公叔簡回過頭來,看著寬漛,問道:“你認識我?”
寬漛笑道:“司造忘記了,你在平邑督造工事的時候,某和紀鄺旅帥帶著士卒還來做過工呢?”
或許是時間太久了,或許是因為腦子裡除了戰爭留不住一點記憶。想了一會兒,公叔簡突然拍了自己的腦門,懊惱道:“是你啊!平邑大夫弘考還好嗎?”
“弘考大夫?不對啊,他是後勤司馬,怎麽可能是平邑大夫?你們走之前,平邑就是公孫大夫駐守了,之後一直是他,沒有換過人。”寬漛覺得有點奇怪,按照以前的接觸,公叔簡不該是如此健忘的人啊!
可是他怎麽也猜不出來,公叔簡根本就沒有記起來,只能用這種故意說錯的話來試探寬漛,而試探的結果讓他很滿意,寬漛的身份沒有問題。至少在公叔簡這裡是通過了。隨後微微對公子岐點頭道:“應該是上軍的人。”
寬漛這才聽明白,原來馬邑的守軍是懷疑他的身份,頓時冷哼道:“諸位,某半夜渡河,飽受苦寒就是為了能夠避過趙軍的耳目,將消息傳遞給你們。千難萬險才趕來,你卻把某當奸細?”
“寬兄弟,別生氣,我們也不是沒辦法嗎?你不知道,趙軍也假冒過信使來城內刺探軍情,一出城就將城內的防禦告訴了趙軍,當時要不是公子親自登城殺敵,馬邑就不在我軍手中了。”高亢親熱的走到了寬漛的身邊,無奈道。
寬漛驚詫:“有等事?”
隨後他從胸口摸出了密信,交給了公子岐就說道:“公子,將主讓我傳信,這是密信。”
公子岐拆開之後,草草看過密信之後,臉上浮現出一片怒容,氣地差點把手中的布帛撕碎,要是布帛太不容易撕裂了,他真有這打算。怒氣未平息的公子岐就指著寬漛大罵不已:“你看看,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守著馬邑已經快一個月了,都已經成什麽樣子了?城內的箭矢都已經告罄,就連石頭都快沒有了,每日做飯都是拆卸房屋,你以為我們還能堅守半個月之久嗎?”
寬漛很委屈,他不過是個百人長,守城作戰都輪不上他說話,面對公子岐的問題也只能唯唯諾諾道:“公子,下官不知!”
“那麽你就說你知道的,可以讓我們支持下去的理由?”公子岐真的快瘋了,一個月前,來了一個公叔簡,這家夥肯定不是奸細,而且公子岐也認識對方。公叔簡從平邑來到馬邑之後,給公子岐帶來了一個命令:堅守馬邑城邑一個月。
眼瞅著一月之期就要到了,突然邊子白又派人來,告訴他至少再堅持半個月。這不是耍人玩嗎?況且公子岐還有一個公子的身份,或許別人怕邊子白,可他不怕他。
寬漛期期艾艾道:“公子你也該知道,我上軍主力如今在大河北岸。冒然渡河,趙軍肯定會攔截。再說了,大河北岸還有趙軍河岸大營,我軍正和趙軍對峙,總該給上軍一點時間擊敗北岸的趙軍,再做打算吧?畢竟要是交戰的話,那是野戰,沒有必勝的把握,將主也不會輕易下令。”
“北岸?北岸!”
公子岐突然愣住了,他再一次飛快的展開布帛之後,仔細研讀起來,看完了密信之後,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一絲期待和興奮。突然往前幾步,對寬漛再一次確認道:“上軍主力真的在大河北岸?”
寬漛委屈道:“馬邑的城牆夠高的話,應該能夠看到一個新建的大營,將主就在營中。”
公子岐大手一揮,道:“去北城城頭!”
站在馬邑北城城頭上,公子岐眯起眼睛努力眺望,可惜在視線之中,那個寬漛口中的大營不過是一團比菜餅子大不了多少的黑色的痕跡,可是就這麽點痕跡卻給公子岐帶來了莫大的信心。他站在城頭,高聲呼喊道:“兄弟們,下軍的袍澤兄弟們,援軍來了!我們一直以來都不是孤軍而戰,上軍沒有忘記我們,國軍沒有忘記我們。”
“萬歲!
衝天的咆哮聲起,這一刻,壓抑了一個月的負面情緒,徹底被宣泄出來,宛如洪水決堤一般,勢不可擋。
就連一直不把公子岐放在眼裡的龐爰,站在趙軍大營裡,聽到了遠處馬邑城內的歡呼,表情也凝重不已。他似乎也覺察到了,戰爭從這一刻開始,已經不由他的意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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