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中，林墨與張本義對面而坐。

　　“那麽，我也再問你一次好了。”沉默的氛圍不知持續了多久，老頭兒還是主動打破了沉默:“你準備好了嗎?”

　　“我要知道的話，還回來問你幹嘛?”有些不滿老頭兒的明知故問，少年看起來有些混亂:“說點兒有用的行不行?”

　　不同於來自千年以後、在起碼是對外宣傳的“人人平等”教育下長大的張本義，林墨從內心深處其實對入仕是懷抱著一種較為複雜的感情的。

　　既期待又恐懼。

　　在這個年代，“出身”的作用實在是太重要了。與秦山自誕生伊始便注定富貴逼人不同，林墨是帶著“泥腿子”的標簽來到世間的。

　　都說人以士、農、工、商分為四等，靠前的兩位看似就只是老大和老二的區別而已;但只有真正活在這個年代的人才明白，正確的排法並非如此。

　　士，農、工、商。

　　以上才是正解。

　　不誇張的說，士族在民間的影響力很大程度上甚至超越了皇帝。而就這樣一個在自己從小到大所接觸的潛移默化中都屬於超然脫塵的群體，自己居然很快就要站到他們當中去了。

　　林墨很恐慌，本能的。

　　真正踏足名利場，和在鄉下當個無職無權的閑散末等爵完全是兩種概念。

　　“怎麽，你以前不是一直渴望著出人頭地嗎?”雖然語句中的每一個字鏈接起來都不太像是好話，但老頭兒的語氣卻相當嚴肅正經:“還是說，‘藍田縣子’就是你所能想象的極限了?”

　　“我所謂的‘出人頭地’是個多低的標準，老家夥你不是不知道。”難得沒有回嘴，少年似乎苦笑了一下:“現在又何必拿這話來激我?”

　　“輪椅、土豆、保翼國公，就目前我在棋盤上已經為你落下的三子，每一步都不是為了讓你就這麽在鄉下混吃等死而走的。”這次的對話很重要、而且注定處處伴隨著泄密，所以張本義早早便將劉二虎趕回了家。

　　“而同樣的，這一點你也不是不知道。”用剛剛少年對自己的反問回應，老頭兒認真的看著他:“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我有點害怕。”完全坦誠自己軟弱的一面，在與老頭兒相處半年後，少年第一次真正的擺出了討教的姿態:“很亂......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麽而恐懼。當官發財，這原本該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才是。”

　　“幻想和現實是兩回事，我能夠理解。”張本義為自己揉了揉發酸的脖頸，溫聲緩緩道:“同樣的，我大概也能清楚你畏縮的點在哪裡......這在我生活的年代，屬於‘交際心理學’的范疇。”

　　“何為‘交際心理學’?”要說老頭兒身上最讓自己感興趣的，應該就是他出生那個世界的一切了:“說起來好拗口。”

　　“心理學的一個細分科目，很大的課題，以後有空再跟你講吧。”用指節輕輕敲了敲輪椅扶手，老頭兒看著一臉求知的少年，把話題牽回了正軌:“你不害怕皇帝，是因為你已經見過了皇帝，對麽?”

　　“唔。”偏頭想了想，林墨覺得對方似乎沒有說錯:“好像是吧?”

　　“翼國公也是同理。”點了點頭，張本義繼續道:“因為他們給了你禮遇，所以你在潛意識中本能的就把他們劃為了‘自己人’......記住我說的話，在你們這個階級森樣的時代，你可以這麽想、但絕對不能說出來，明白了麽?皇帝絕不會接受自己是屬於‘誰那邊’這種分類和說法的。

”　　“而且，如果你真的入仕了。”停頓了一下，張本義覺得還是應該教會林墨先把人往最壞處想:“在心裡還覺得皇帝是和自己站在一邊的話......我保證，你會死的不明不白。”

　　“我知道了。”見老頭兒說的認真，少年也就沒有反駁:“你繼續，我聽著呢。”

　　“你的本能很準，這應該也和你那蠻不講理的氣運有關。”短暫的掃了林墨一眼，張本義眼中的感情複雜難明:“唐初的朝堂，最為複雜。關隴門閥、山東士族和以秦瓊、李靖、程咬金他們這幫人為代表的秦王府舊部交織在一起，盤根錯節。”

　　“想要把你綁在這些曾經的天策府武將的戰車上，也是我考量過後的結果。你是平民......不，嚴格來說是難民出身，從根兒上就和關隴門閥八竿子打不著關系，所以這邊直接就可以放棄;至於山東士族，先拋開血統不談，直到半個月前你都還只是個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夫，必不被這些自命清高的酸腐儒生所容。那麽剩下所能選擇的，便也就只有這些從龍而起的新興貴族了。”

　　“我剛才說秦王府舊部，這其中也得拆分開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入仕後必定會見到的尚書省右仆射長孫無忌，就隸屬於關隴門閥。”

　　“雖然在前隋末期，長孫無忌投奔現如今的皇帝陛下、並與其結下布衣之交時，他所屬的那支在關隴集團裡還不是核心組成部分。但隨著他自己身份地位的水漲船高、再加之長孫相的手腕確實高超，很快，長孫家就會成為關隴門閥的領頭羊。”

　　“皇帝並非是說一不二的，朝堂上的任何決策你都可以理解為暗中博弈後的結果。李唐的江山，可以說與關隴門閥的支持有切割不開的關系。但你有沒有想過，關隴門閥為何要支持李家坐江山呢?”

　　“因為利益。前隋的覆滅並非因為暴政，其實正相反。在我所處的那個年代，隋煬帝所大力推行、開鑿的‘京杭大運河’，可以說是千古之功。但他太急了，動了很多人的蛋糕......蛋糕是一種甜食，以後有空再教你做，現在先說正事。”

　　“於是門閥們就推動了所謂‘民意’......不要覺得民意指的就是普通老百姓，事實上這和最底層的民眾沒有一丁點關系。”

　　“理解不了嗎?那你坐好了，聽我繼續和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