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擺了擺手，說道:“你說些有用的！”

　　李清微微拱手，說道:“蕭相的私心在於……世家。”

　　頓了頓，又繼續說道:“無論是之前征戰河西、安西、北庭時大用蕭家嫡系，還是現在的漕運，試圖讓蕭家從泥潭中抽出身來;蕭相都是將世家利益放在了朝堂利益之前。”

　　李隆基將腦袋靠在惠妃的肩上，吐口氣，說道:“這世家本就如此，何來大驚小怪?”

　　“接著說！”

　　李清頷首，說道:“而李相也好、張相也罷，孩兒私以為……此二位相公所求，別無二致。”

　　李隆基微闔的眸子不經意間顫了一顫，旋即，淡淡地“嗯”了一聲。

　　“李相所求，無非權位;在孩兒看來，張相亦是如此。”

　　“權位?”李清呵呵一笑，繼續說道:“對於已經位極人臣的李相、張相而言，何為權位?”

　　頓了頓，笑道:“自然是永葆相位！”

　　李隆基輕咳一聲，搖搖晃晃地從惠妃肩上起來，慢慢跪直身子。

　　不覺間，張開了微闔的雙目，淡淡地掃了一眼臥案;揚眉，目光上移……盯住了對面的男子，深吸口氣，說道:“說下去！”

　　李清微微皺眉，說道:“那孩兒就惡意揣測一番。”

　　李隆基點了點頭。

　　“說到這登堂入室、入閣拜相……”

　　李清一頓，問道:“天色漸暗，聖人眼神不好，可要點燈?”

　　李隆基瞥了眼李清，喝道:“高力士！”

　　“喏！”

　　李隆基輕舒口氣，看向惠妃，說道:“惠娘先去裡閣，朕和十八郎敘敘這父子之情。”

　　惠妃在父子二人之間打量了幾眼，豔麗的眸子動了動。旋即起身，屈身唱喏。

　　片刻後，臥案上的酒漬、殘食已經處理乾淨。換上了一張新的布料，點起了燭火。

　　“說吧。”

　　李清點頭，說道:“說到這拜相，國朝自有傳統。”

　　“一曰:出將入相;其乃是自戰國、兩漢沿襲而下，時為無雙國士。北魏效仿之，而後關隴大興，軍閥驟起，前隋受禪、國朝承繼，皆有傳統。”

　　“所謂出將入相，自北魏末年，高氏、宇文氏等六鎮起義，關隴軍閥大興而後，與前朝迥異，此時，出將入相，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困局。”

　　李隆基點了點頭。

　　旋即老男人的低沉的聲音響起，接上了兒子的話語:“當時，獨孤氏、爾朱氏以及楊氏、還有太祖皇帝等人的關隴子弟有著軍權，謀略，在外打仗，只能靠我們。寒門又是不可大用，故而逐漸形成了關隴子弟……出，則為將掌軍，入，則拜相理政……的行勢。其依托所在……”

　　李隆基嗤笑了聲，旋即拔高了聲音，說道:“無外乎世家！無外乎……軍權！”

　　聲音落下來，笑著稱讚道:“你十八郎倒是有些見識，繼續說！”

　　李清拱手，繼續說道:“而國朝開辟，太宗文皇帝、高宗天皇大帝、則天皇帝憚於關隴權勢，故而大用關東世家、大興科舉……以至於出現另一種拜相方式。”

　　李隆基眯了眯眸子，盯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兒子。淡淡道:“科舉入相，無非進士及第……還有嗎?”

　　李清微闔雙眸，淡淡說道:“自聖人治世，又有姚崇姚相的實乾升任、裴光庭裴相的‘循資格’拜相。”

　　李隆基低下了腦袋，單手輕擊著臥案的腿腳，“咚”、“咚”、“咚”的聲音響起，李隆基輕吐口氣，看向兒子:“姚相主張選拔有才能的官吏，那個由小官熬練上來的……算是三代以降、自古傳之，算不到朕的身上。呼……不過，朕倒是感覺你著重提到了將相一體，你……”

　　李隆基伸出手指，指向對面的男子:“想說什麽?”

　　李清輕呼口氣，說道:“正如聖人適才所言，出將入相……其依托所在，無外乎軍功。而以軍功入相者，又是我關隴傳統。”

　　“但是，此傳統……對於將領而言，甚好！但，於科舉、吏才而言，卻是威脅其相位、其權柄的不利途徑。”

　　李隆基收回右手，撞到了臥案上。伴著“砰”的一聲，李隆基的目光向下垂去，說道:“因此，以將入相者會受到當權那幾人的阻止，而實乾升任的吏才、科舉的進士反而能夠大行其道?”

　　李清點頭，說道:“正是此理！故而，孩兒推測張相也好、李相也罷，都不會容忍再次出現以將入相的狀況！哪怕是……國朝名將張守珪。故而，張相對張守珪義子如此嚴苛……孩兒認為，情有可原。”

　　李隆基抿嘴一笑，說道:“嗯，有點道理！”

　　點點頭，輕吐口氣:“你十八郎將張九齡的執拗歸結於同那……李哥奴一般對權勢的貪婪！嗯，有一套！厲害！”

　　李隆基大笑一聲，說道:“毋論世人好壞，皆以壞而度之！此為霸道權術。”

　　嗓音壓低下來，繼續說道:“而我李家治國，奉行王道、行施仁政，與此……相比甚迥。十八，你這想法……不行啊！”

　　李清拱手，回道:“孩兒受教！”

　　李隆基拍了拍右腿，高力士過來攙扶，李隆基壓著後者慢慢起身，說道:“本來，以為上次在務本樓談到的那些教化，是你舅舅教的。如今看來，你這拜相的通途，倒也掌握了不少。”

　　吐出口氣，李隆基松開高力士的大手，拍了拍。說道:“朕倒是小看了你們這些養在深宮的皇子！”

　　“好了，朕也累了，要去你母妃那處;你回去的時候，阿婼要是願意跟著，你就一起帶上。”

　　李清俯首……

　　…………………

　　當李清走出德昌殿後，李隆基並沒有到裡閣去找惠妃，而是帶著高力士，走在了天光灑滿的禦道上。

　　李隆基單負著右手，身後是亦步亦趨的多年近侍，路上是銀色的清輝、拉長的黑影。

　　感受著月關的清涼，李隆基那雙渾濁的眸子裡，滿是清冷，毫無波動。

　　“力士啊，十八郎、三郎、大郎、十五郎……雖說他們被朕壓著，但沒曾想他們都比太子精明。”

　　李隆基吐出口氣:“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高力士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反應過來，猛地搖頭，急忙說道:“大家沒有做錯！大家壓製宗室，乃是吸取前代宮變的教訓，撇除皇室內耗，專心治國。”

　　李隆基點了點頭，大聲說道:“對！不錯！”

　　旋即聲音低沉下來，說道:“為避免再如前朝一般的宮廷大亂，朕壓製宗室正是如此。但，阿七說的也對……這樣下去，太子會是一代庸主。哪怕其他的人有幸承位，就憑那偷雞摸狗的性子，也成不了雄君。”

　　抬起頭來，看向高處的銀河，歎口氣:“若想在下一代中找到一個能媲美太宗文皇帝、高宗天皇大帝、祖母、這樣的人……壓製著他們，倒是不好！”

　　旋即轉過身來，指著後方的天空，對著高力士喊道:“你看看大唐的歷任君王，哪一個不是淌著血上位、從而彪炳千秋的！”

　　高力士顫了顫，澀聲道:“大家要廢除十王宅?”

　　李隆基冷哼一聲，收回雙手:“不！”眸子眯起來，沉聲說著:“這樣不好！但，朕要減少壓製，朕要他們鬥起來！”

　　“朕要在保證治好這個國家的同時，選出一個優秀的儲君。”

　　高力士張大了嘴巴，顫聲道:“大家不可啊！”

　　李隆基愣了愣，旋即瞪大了眸子，喝道:“有何不可?”

　　高力士喉嚨動了動，說道:“大家，正如十八殿下所言，如今正是黨爭初始，若是大家當真讓皇子們鬥了起來，那……”

　　高力士哆嗦著嘴唇，吸進了不少涼氣，嘴唇已經有些淺淺的紫色:“黨爭會愈演愈烈啊！”

　　“這是……亂政之兆啊！”

　　李隆基嗤笑一聲，說道:“你個老東西，你知道什麽！”

　　“大家，若是皇子們接觸到了軍權，那就是……”

　　李隆基猛地大喝一聲:“那他就是找死！”

　　旋即呼出口氣，聲音降了下來，問道:“高力士，十八郎說張九齡對於權位癡迷，以至於對邊將態度嚴苛，你說有沒有道理?”

　　高力士搖了搖頭，說道:“張相譽滿開元，老奴分不清楚……”

　　李隆基看向高力士，說道:“若是這張九齡，當真如同李林甫一般……愛其權位。”嗤笑一聲，繼續說道:“朕就在他完成檢察區劃一事後，嚴加貶斥，不再複啟！”

　　高力士問道:“李哥奴與張九齡一樣愛權，為何大家不將李哥奴貶斥，反而貶斥張九齡?”

　　李隆基斜了一眼老太監:“李林甫比張九齡，更加讓朕舒心！要是你，兩個人一樣的秉性，你留誰?”

　　高力士有些暈暈的，聽見李隆基的問題，便下意識地回道:“當然是李林甫……”

　　“這不結了！”

　　高力士轉了一圈，有些明悟，問道:“大家，咱們剛才說的是……放松皇子們的壓製，會加劇黨爭……”

　　“所以朕才讓張九齡與李林甫二去其一！兩個不同陣營的宰相相會對立， www.uukanshu.net自然會鬥;留下一個去一個，憑剩下那人的能耐，就會攬權。如此之下，皇子們就糾集不了多少黨羽，無法危及皇權！”

　　李隆基撇了撇嘴，罵道:“你個老東西，這都想不到，怎麽就跟了朕三十幾年！”

　　高力士的腦中已經是一團漿糊……

　　因為大家喜歡李林甫的“甜言蜜語”，所以對另一個有著一樣地位的人置之不理。然後用留下的這個人壓住黨爭，維護國祚。進而讓聖人看到皇子們的手段，選出一個合格的儲君……

　　高力士在腦中過了一遍，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按照大家的計劃，第一個犧牲的就是一位宰相;等這幾個傑出的皇子們真得鬥了起來，那之後就是……無數大小職官了。

　　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高力士看了一眼前面偉岸的男子，喉嚨動了動，問道:“若是張相並非十八殿下所言一般，大家又如何?”

　　李隆基嗤笑一聲，說道:“你怎麽知道張九齡不是那樣的人?”

　　高力士被噎了一下，問道:“大家可要試上一試?不對，不對……大家一定要試試，選出來一個合適的坐鎮中樞的賢相，不然貽害無數啊！”

　　李隆基深吸口氣，說道:“對於此事，朕有些想法！”

　　撇開在後面掰著手指頭理思路的高力士，李隆基負手向前走去，輕聲呢喃著:“等李魯蘇、李詩鎖高鬧起來的時候，張守珪出兵剿敵，就會有個大功。”

　　“這不就是個機會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