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的涼亭之中,一群文人雅士手執酒樽,信步閑行。當此六月,荷花盛開、竹林茂盛,又有鳴蟬切切,傳於耳中。
眾人在廊橋之內,順著水邊觀看水中百荷奔放,便有一人輕聲吟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至獨靈;結修根於重壤,泛清流而濯莖。我輩於塵世間熙熙攘攘,想獨善其身何其難哉!”
說話之人乃是甄城縣公曹志,當下為國子監博士。他的父親,正是大名鼎鼎的曹植曹子建。
曹志原本只是曹植的私生子,按理說無法繼承父親的爵位。無奈曹植的嫡子曹苗早夭,這便給了他上位的機會。
曹植死後,曹志繼承陳王之爵,而後被改為濟北王。魏晉之間乃是禪讓,所以曹魏宗室子弟按例降封,他也由濟北王改封為甄城公。
只是作為前朝宗室,在新朝掌權是不可能的了。大晉建立後,他便被打發到國子監擔任博士,平時教授子弟,倒也自得其樂。
他方才所詠,乃是曹植《芙蓉賦》中章句。面對反覆多變的朝局,他也深感無奈。雖然躲在國子監中教書育人,但是朝政的雲詭波譎仍然像幽靈一般波及開來。
人群之中除了曹志之外,還有太常卿鄭默,太常博士秦秀、庾尃、劉暾、傅珍、郭頤、太叔廣等人。這些人大多都是出身名門,因為種種緣由得以居於清流。
比如說鄭默出身滎陽鄭氏,身為九卿之一的他繼承了父親鄭袤密陵侯的爵位;庾尃出身潁川庾氏,乃是當初任黨中堅庾純之子;秦秀則是曹魏驍騎將軍秦朗之子,魏明帝曹叡去世時,秦朗一度成為輔政大臣;劉暾父親是司隸校尉劉毅;傅珍出身北地傅氏……
這些人如今聚集在一起,只為了一件事,那便是齊王的復出。
鄭袤聽到曹志首先表情心意,不由道:“令尊之才天下無雙,惜乎有魏之世未得其用。如今朝政紛紛,我輩如何能夠獨善其身?”
鄭袤是人群之中年紀最大的,他此番帶著太常寺一幫同僚前來,也是面對著齊王的復出,想商量出一個妥當的法子。畢竟掌管著太常寺這一畝三分地,陵廟群祀、禮樂儀製、天文衣冠都是他的分內之事。
群情湧湧,他有些拿捏不定。
若對齊王禮輕,難免受到士林非議;要對齊王禮重,他又擔心陛下心中有意見。今日齊王之於陛下,正如當初曹植之於魏文,所以他才要過來請教曹志。
曹志聽到鄭默的話,不由沉默了起來。
父親的事情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就是由於當初父親與伯父曹丕爭嫡,導致有魏一朝始終防范宗室。不但父親鬱鬱而終,無數族內才乾之士也被排擠出朝政之外,以至於後來面對司馬家族的篡權時,只能束手就擒。
如今大晉剛剛建立十多年就上演了前朝的鬧劇,讓他啼笑皆非之余,又有一種深沉的悲哀。這股悲哀在他心中激蕩不已,忍不住停下來將酒樽斟滿一飲而盡。
感受著現場的沉悶,眾人再無心賞玩,不由唉聲歎氣相顧無言。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次齊王複起,只怕免不了就藩的下場。
這麽多年來,當今陛下對齊王的忌憚他們都看在眼中。然而對於他們這幫讀書人來說,總歸心中還有幾分奢望。
司馬家上位的路子雖然血腥了點,總歸“禪讓”這出大戲唱的圓滿無缺,就《周禮》而言,一切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但是他們總歸還是希望有一個明君聖王能將這江山繼續下去,
對於這一目標,齊王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 然而,以目前的形勢看,齊王能夠留在京師以“周公”身份輔佐儲君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想要繼承大統,早在陛下平滅江左的時候便喪失了希望。
劉暾看向眾人,輕輕道:“不如我等一起上書陛下,曉以周公之事,只要齊王留在京師,總會有個萬一之想……”
鄭默擺了擺手:“暫時還不到時候,我等此時上書,只會讓齊王難做。待來日早朝,且看群臣百官是何態度再做處置。”
他轉過頭看到太常博士秦秀一言不發,不由道:“玄良有何計策以教老夫?”
秦秀此人嫉惡如仇,自從出任太常博士,到如今十余年不得升遷。在太常寺中,主要負責在重大節日中引導皇帝乘輿,凡王公大臣去世需要追加諡號的,都需要他來議定。
比如說太傅、郎陵公何曾去世時,詔書下到太常寺,詢問何曾諡號,秦秀考據何曾生平事跡,直接送上一個“繆醜”。
名與實爽曰“繆”,怙威肆行曰“醜”。
在秦秀看來,何曾此人資性驕奢、不遵規則,活著的時候沒有被彈劾,死了以後就該加個惡諡。不然沒法警惕其他王公大臣,禮教也會由此而名存實亡。
可以想象,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多大的風波。
何曾雖然品行不端,但是在“高平陵之變”前便投靠司馬氏,乃是司馬家族得以上位的旗手。 更是在當初立儲的問題上旗幟鮮明地支持司馬炎,若真是按照事實贈予諡號,也沒法與這幫老臣交代,自然而然地,司馬炎將“繆醜”諡號駁了回去,而是給予他一個“孝”的諡號。
慈惠愛親曰“孝”,協時肇享曰“孝”。
這個諡號實在算不上美諡,但也基本涵蓋了何曾的一生。
因為這件事情,秦秀可以說在朝廷中一炮而紅。他不但看不慣何曾,也看不慣當初弑君的賈充,當初二王爭功時,他也是旗幟鮮明地站在王濬一邊。總而言之,這個人把禮教學到了骨子裡了,但凡遇到不平之事,總是忍不住仗義執言。
太常寺有如此乾將,鄭默在朝廷裡話語權也很足,所以平時對秦秀分外看重。秦秀的意見,他也一向很重視。
感受到眾人探尋過來的目光,秦秀苦笑道:“各位何必看著在下,秀所能做的,不過是‘盡心勸諫’四個字罷了。”
眾人聞言,知道“盡心勸諫”已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限。剩下的,就要看時勢是否站在齊王一邊。然而如今洛中諸王盡已就藩,只剩下一個齊王孤掌難鳴,哪怕有他們這群人搖旗呐喊,也未必能夠改變什麽。
曹志從悲憤中回過神來,看到眾人如喪考妣的樣子,卻是道:“想要齊王留在京師,為今之計只有從太子身上下手,只要能夠證明太子無法處理政事,然後上書陛下讓齊王行周公之事,則齊王留在京師便水到渠成。”
鄭默抬起頭,見到曹志一邊飲酒一邊看著滿池荷花,不由讚歎道:“甄城公不愧陳思王之後,我等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