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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隴》第一十五章 拒絕(補五/一十四)
  感受到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張韜一瞬間隻感覺壓力山大。周圍的眼光中蘊含著各種情緒,驚訝者有之,疑惑者有之,欣喜者有之,羨慕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張禕在那一瞬間,亦是內心震動。

  阮鹹是什麽人?

  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他未必不會懷疑此人想通過幼弟巴結父親。然而要知道眼前的阮鹹卻是一位傲視王侯的玄學大名士啊!

  此人風流瀟灑,世間禮法教條從來不縈於心。

  見到幼弟隱隱有些發呆,不由暗暗著急。若是幼弟能夠拜入阮鹹門牆,有此人為之延名攬譽,幾乎可以保證將來的名聲會超脫於眾人之上,成為天下士林仰慕的存在!

  他顫動右臂,微微觸動幼弟後背,他只希望幼弟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犯傻。

  張韜感受到大兄的提醒,內心不由一陣發苦。

  魏晉之際清談之風盛行,而“竹林七賢”正是承上啟下的人物,從何晏、王弼、夏侯玄,經“竹林七賢”而至郭象、王衍,最後至東晉而蔚為大觀。

  “清談”是相對於俗事之談而言的,亦謂之“清言”。

  士族名流相遇,不談國事,不言民生,誰要談及如何治理國家,如何強兵裕民,何人政績顯著等,就被貶譏為專談俗事,遭到諷刺。

  因此,不談俗事,專談《老子》、《莊子》、《周易》,被稱為“清言”。

  這種“清言”在此時很流行,特別是士大夫和讀書人,更視之為高雅之事、風流之舉。他們在一起討論爭辯,各抒歧異,擺觀點、援理據,以駁倒他人為能事。

  由於上流社會的普遍參與,“清談”成為時尚。

  然而正是由於士大夫普遍以“清談”為務,導致國事日蹙,世風萎靡。

  在前世那個位面中,西晉滅亡後,東晉大司馬桓溫北伐中原,途經淮泗,滿目瘡痍,他喟然長歎: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

  西晉末年士大夫與讀書人不以俗務為事,專以清談為樂。最後導致中原淪喪、衣冠南渡。而王衍王夷甫正是永嘉時朝廷宰執。

  如今阮鹹想要將自己列入門牆,以後自己這個“清談家”的名頭是跑不掉了。雖然也會因此而成為諸多仕子仰慕的對象,不過是虛名罷了。

  想要依靠清談來聚攏人心,不是做不到。

  實際上,歷史上的王衍、王導、謝安等人都是清談名家,最終都做到了朝廷宰執的位置,成為一代權臣。即便是桓溫,雖然有“老賊”、“武夫”之名,清談的本領也並不低。

  尤其是陳郡謝氏,此時的謝氏家主謝衡尚在國子監任國子祭酒,以儒學為業。二兄張韙便是謝衡的學生。據二兄透露的消息,謝衡的妻子曹氏如今亦是懷有身孕。按照原本的歷史,這即將誕生的孩子,便是陳郡謝氏舉足輕重的人物,謝鯤。

  謝鯤,便是謝安的大伯父。

  正是由於謝鯤的由儒入玄,陳郡謝氏才會由一個三流的小家族,一躍而成為與琅琊王氏並稱“王謝”的一流閥門。

  後世的謝安在評價自己的大伯父時便說:“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謝安將自己的伯父謝鯤與“竹林七賢”擺放在了同一個高度,也由此可見他對於陳郡謝氏的巨大作用。

  以張韜兩世為人對儒學的理解,儒學實際上是窮人學問,是“入世”。

  一個窮人想要出頭,一定要摒棄緋聞,

管好家屬,努力學習,天天向上,即所謂的“修身、齊家”。因為窮人不在權力范圍這個“世”裡,所以要“入世”。  可是士族本來就在這個“世”裡,一出生就是當官的命,再好吃的東西都會吃膩,所以要解困,要出“世”,便要學提倡“出世”的玄學。玄學是富貴哲學,因為窮人沒“世”可出。

  所以,在後世,窮人最多燒香拜佛,求個心裡安慰。燒完香、拜完佛,該種地的種地,該下車間的下車間。而那些達官貴人,卻是極其崇拜那些“大師”,以求“出世”,不然只能在吸食某物與嫖賭中沉淪。

  兩者都是同樣的道理。

  以如今士林的風氣來看,一個家族若想凌駕於眾人之上,真正進入高層,就必須玄、儒兼修。

  即便如同張禕這樣自小以儒學為業,極其厭煩玄學的人物,見到阮鹹想要收幼弟為徒,一時間也是激動不已,正是由於在阮鹹身上,乃是以“儒”解“玄”。

  雖然拜入阮氏門牆有如此一系列好處,卻與張韜的計劃相悖,他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拒絕。即便“玄學”是一種形而上的學問,隨大流做事可以事半功倍,然而卻是以整體社會的沉淪為代價的。

  便如王衍,一輩子官運亨通,升官如同坐火箭,可是當他升任尚書令,成為朝廷執政時,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大晉王朝,卻在頃刻間轟然倒塌。隻留下“永嘉之亂”,成為漢民族無數榮耀史上一個永恆的恥辱。

  清談名士的風流恣意與國家民族的沉淪形成強烈的反差,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清談名士實在是太多了,不缺少像他這樣一個人物。如果說魏晉時代的玄學名士是對儒學的叛逆,那麽如今的他卻又是對玄學的叛逆。

  即便這大晉王朝注定淪亡,他也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想到這裡,張韜對著阮鹹施了一禮:“多謝阮師的厚愛,然而小子向來愚魯,父兄屢屢以頑劣稱之,若擺在阮師門下,只怕有損阮師清譽。”

  “清譽麽?阮某何時又有過清譽,不過是一絲薄名罷了。”阮鹹沒想到張韜居然拒絕自己,一時之間也有些難以自信,只是他向來豁達,也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道:“罷了,罷了,你既無此心,我也勉強不得。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我又何必自尋煩惱。我已醉,自去眠,諸君且隨意。”

  阮鹹將酒槽中的美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歪歪斜斜地離席而去。

  張韜感受著大兄與姐夫投過來的責怪的目光,不由一陣無奈。眾人以為他不識好歹,誰又能知道他內心的真實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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