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孟有些詫異道:“小公子不是想看那個什麽東吳皇帝麽,就是奴婢也想瞧一瞧呢!”
話音剛落,人頭突然躁動了起來,張孟一把將張韜抱在懷中,唯恐自家公子被人群衝散。然而隻是一瞬間,便驚喜地朝著官道努著嘴道:“那不是家主嗎?”
各個隊列整齊馳過官道,在一輛馬車上,張華腰佩長劍,站在車廂上,滿臉肅穆地看向前方。在儀仗隊的中間,便是東吳皇帝孫皓了。只見他四十歲的樣子,反手被縛,臉上頭上被故意抹上了一層青泥,象征著自己已徹底投誠。
在孫皓身後,則是幾十位年輕人,看起來是他的子侄輩,如今全被帶入洛陽,也算是斬斷了孫氏在東吳再起的根苗。
在張韜的記憶裡,司馬炎自從滅亡東吳之後,便改元太康,前後大概有十年時間。
在這十年時間裡,是歷史上有名的盛世,號稱“太康之治”。
隻是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卻突然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父親張華的麻煩可能要來了。
人群之中都在議論,伐吳之役論功行賞,父親功勞第一,封侯拜相只在意料之中。然而他知道,世家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父親得罪的可不是一兩個人。
想當初父親上書司馬炎請求伐吳。便受到賈充一黨的阻撓。為了減輕壓力,司馬炎甚至不得已將強烈反戰的賈充趕鴨子上架,架到了總司令的位子上。
更不可思議的是,在王F攻入建鄴的時候,沒有得到消息的賈充甚至以為伐吳必會波折反覆,為了推卸自己的責任,上書司馬炎要求腰斬父親。
這是何等的尼瑪臥槽啊!
他還記得那時候,當朝堂上的消息傳到家中,一向不管事的母親甚至都哽咽著要求父親行事謹慎,不要事事與百官對著乾。
現階段還有司馬炎在明面上替父親擋著,一旦形勢有變,隻怕父親便會成為犧牲品。
伴君如伴虎,君威難測,又有哪一份恩寵是可以長久的?
父親張華的品性他還是了解的,那是以儒學砥礪自身的人物,若是出身世家,絕對能將整個國家帶入盛世。可是他出身寒門,就注定隻能作為一個棋子存在。
雖然這個棋子,很有分量。
正因為想到這裡,他頓時意興闌珊,再也沒有看下去的興趣。
當整個隊伍來到城門之下,便停了下來,自有謁者(注:謁者,晉朝時的太監)前來宣讀詔書。由於距離太遠,張韜也聽不見謁者說了什麽。只見謁者讀完詔書後,身後兩個黃門侍郎將拜伏在地的孫皓扶了起來,解去他手上繩索,彈去其頭頂青泥。
連猜帶蒙,無非是赦免孫皓一乾人等的罪過,並且賜予各等待遇,以顯示大晉皇恩浩蕩。
此時此刻,整個洛陽城似乎陷入了狂歡,與後世舉行閱兵大典有的一拚。隻是他已有些索然無味,掙扎著從張孟懷中下來,輕輕道:“我們去找二哥吧。”
張孟雖然奇怪這位三公子為何行事怪異,還是恭聲道:“諾!”
獻俘儀式結束後,張華想必會回到家中,他雖然跟隨二哥張韙前來,還是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偷偷從府中跑了出來。對於張華,張韜雖然心理上遠遠不止五歲,還是有些小怕。
很多時候,人畏懼的往往不是邪惡,而是害怕秘密被戳穿的忐忑。畢竟不只是後世史書上記載張華是一位博學睿智的人,從這幾年的接觸來看,他也能從接觸中感受到父親的聰明。
家中藏書汗牛充棟,父親指導兩位哥哥讀書,指明所說出自何書,此書位於何處,然後讓其前往尋找,無不應驗。
平日裡司馬炎遇到疑難問題便會谘詢父親,幾乎沒有什麽能夠難倒他。
有這樣一位過目不忘天資聰穎的父親,作為兒子不能不說壓力山大。
張華近幾年一直都在籌劃伐吳,再加上自己處於發育之中,父子倆一年也難以見到幾面。懷有秘密的人總是心虛,與其說他是魂穿,不如說他轉世投胎時在奈何橋旁忘喝了孟婆湯。
前世之時,他出身農村,經過二十多年的奮鬥,進入一家大公司成為高管。一路行去,他未曾松懈,在別人眼中風華正茂的潛力股,卻在真相面前坍塌了理想。
名聞世界的巨頭公司,背地裡早已千瘡百孔,瘋狂套現的公司領導,讓他想起了早已佝僂了後背的父親。
貪婪的背後,是數以億計默默無聞的螻蟻在辛勤忙碌。
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會適應這個社會。溫情脈脈的面紗之下,弱肉強食的本質從未改變。
千百年來,從未。
他想起小時候那些無憂無慮的童趣日子,門前流淌的輕輕的小河,河道上架著的窄窄的水泥板橋。暮色降臨,炊煙嫋嫋升起,牛羊慵懶緩緩走過,土雞四處覓食。
所有的一切都在兩束刺眼的車燈前消失。
直到今日,他仍能感覺到一股巨大的衝撞力衝向自己,整個身體不斷地在空中翻飛,然後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隨之而去的,還有父母在鄉村中的期盼。
回眸前世,他恨的是無力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完成不了他們的殷殷期盼;恨的是苦學二十年無用武之地,隻能在強權面前灰飛煙滅;
五年來,嬰兒身體的束縛,難以擺脫的前世夢魘,以及對未知社會的恐懼,讓他沉默如海。當他終於回過神來,開始從生活中的蛛絲馬跡中了解社會的時候,已經五年過去了。
時光如梭,日月奔流,當他見到孫皓泥頭縛面,在萬千人的目光中馳向東陽門,就知道那個做了五年的夢,該醒了。
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千百年來從未改變它的本質。
一千七百年後沒有,一千七百年前只會更甚。
張孟拉著張韜的手,不由地擔起心來。這個三公子總是喜歡發愣,他發起愣來甚至幾個時辰一動不動,連家主母也不敢隨意叫醒。
他隻是覺得可惜,這個如粉琢玉雕的孩子竟然是一個癡呆兒。看到這裡,張孟蹲下身子,輕輕地張韜馱在背上,向著牛車行去。
“二哥,我們回去吧?”
張韜走到牛車之前,卻見張韙端坐於車廂之中,一手執卷看的津津有味,當下不由一呆,裝逼也不是這種裝法啊!
當此之時已是盛夏,鬧市之中人聲鼎沸,周圍蟬鳴熏天,這個二哥坐在封閉的車廂中,不說汗如雨下,也是酷熱難耐,在這種環境下居然還裝模作樣地看書,實在是不知道讓人說什麽好。
張韙卻是不在意幼弟的眼神,放下手中之書,輕輕道:“好!”
張府位於洛陽城東的延嘉裡,此地位於洛水之南,在張府不遠處,便是淮南太守夏侯莊的府邸。夏侯莊乃是曹魏征西將軍夏侯淵之孫、原兗州刺史夏侯威之子。
夏侯氏雖與曹氏休戚與共,然而改朝換代乃是大勢所趨,一兩個家族並不能改變什麽。作為家族的掌舵人,為了保存家族實力,也隻能隨風轉舵。
夏侯莊首先將女兒夏侯光姬嫁於琅琊王司馬浦鈾韭黻睿ü腖韭砑業牧齔曬ι習丁
那司馬覲作為世子,繼承琅琊王爵位隻是時間問題,更何況此番伐吳之役,司馬潑逕現皇橇唬導噬獻魑謔遙鸕攪肆嗑淖饔謾
也正是他,接受了吳帝孫皓的投誠。
經過此役,總攬滅吳功勳的琅琊王一系勢必水漲船高。 更何況在張韜出生的同一年,夏侯光姬亦為司馬覲生下一子,取名司馬睿,成為司馬頻牡粘に錚噴鶩蹙艫奈蠢醇壇姓摺
至此,夏侯莊一家,再也不用擔心遭受清算。
經過夏侯府門前時,張韜抬起頭,看到府前下人來來往往,人人面帶喜色,不由暗道:“此番伐吳,受益的又何止張家呢?世事真是奇妙。司馬睿、司馬睿,大概誰也想不到,與自己同年而生的司馬睿,未來會成為東晉的開國之君吧?”
夏侯莊之子名叫夏侯湛,比他大兄張t還要大上幾歲,乃是有名的大才子,當下官居中書侍郎,在父親張華手下做事。
兩家同居延嘉裡,走動也算是頻繁。張韜雖是未出府門,日常裡聽到府中之人議論,亦對夏侯府印象深刻。當此之時,司馬家諸王留居京師未曾就國,夏侯光姬亦常常帶著司馬睿歸寧。
正因為如此,張府的下人不可避免地會拿他與司馬睿對照。在眾人眼中,他這個傻公子,甚至還不如當今太子。
當今的太子名叫司馬衷,乃是司馬炎的二子,由於嫡長子司馬軌早夭,司馬衷便順理成章地成為繼承人。司馬衷雖然隻有二十出頭的年紀,然而癡傻的的評價早已在街巷市井中傳播。
畢竟太子乃是皇儲,王朝未來的繼承人。從被冊立起,注定是天下人矚目的焦點。關於司馬衷的癡傻,甚至連父親張華都不看好,認為他無法擔負王朝前行的重任。
還好,如今的張韜早已不是前世隻知學習的熱血少年。旁人的議論,已很難影響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