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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隴》第二章 東陽門外
  張韜倚著牆壁從大樹上滑落,喘了幾口粗氣,正要前往東陽門,卻見一青年男子言笑晏晏,看樣子早已在樹下等候多時。

  他頭戴籠冠,腰佩玉帶,一枚“雙魚戲水”的圓形玉i垂在膝前,雙手背負在大袖之內,神情說不出的瀟灑。可是那副笑容落在張韜眼中,卻不由地讓他一陣心虛。

  他訕訕地走上前去,低低道:“二……二哥,你怎麽在這裡?”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張府二公子,張韜的二哥張韙。

  “我若不在這裡,又如何等得到你?父親好歹是朝廷重臣,你如此冒冒失失,傳揚出去讓旁人笑話事小。如今洛陽城內魚龍混雜,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卻將母親置於何處?”

  張韙言語雖輕,卻有一股氣勢壓迫而來,讓張韜呼吸有些困難,一時之間站在那裡不知如何回應。

  歸根結底,他還沒有學會怎樣與這個時代的人物打交道。

  張韙見幼弟沉默,當下也有些於心不忍,輕聲道:“吳帝入洛,誠一時之盛事。為兄也想去見識一下,你便與我一起吧。”

  正在此時,張孟從府中追趕而來,在張韙的吩咐下回府套上一輛牛車,載著兄弟二人朝著東陽門外駛去。

  此時此刻,東陽門外人山人海,大道兩旁旌旗蔽日,衣甲鮮明的武士執戟護衛。圍觀眾人的臉上帶有幾分焦急,幾分期盼,因為今天是東吳皇帝孫皓進京的日子。

  當然,是作為俘虜,襯托大晉皇帝司馬炎的赫赫武功!

  作為從父祖三代人手中接過基業的開國皇帝,司馬炎並不如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那樣享有極高的威望。與之相反,自從父親司馬昭去世後,他雖然通過“禪讓”的方式取得了政權,卻逐漸壓不住朝堂上的世家門閥與積年老臣。

  即位十五年來,他急需一件絕世功勞奪回朝堂上的話語權。

  而伐吳,就是這樣的一種機會。

  如今他孤注一擲,終於在羊祜、張華、杜預等人的支持下拿到了這個機會。

  張韜坐在牛車裡,看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充滿了好奇。五年來,由於發育上的不成熟,他一直被母親劉氏當寶一樣“鎖”在庭院之中。這一次,是他五年來第一次外出。

  這讓他內心如何不激動?

  “終於見識到了西晉的樣子了啊。”他在內心大喊。

  五年來日日夜夜沉溺在對前世的回想中,今日終於可以稍稍拋卻,改而迎接這異世的洗禮。然而這興奮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人流之中,牛車實在是太慢了,被人群擠在中間根本就是寸步難行。

  “二哥,你還是讓我下去吧!”

  感受著牛車在人群中如同蝸牛般蠕動,張韜終於受不了煎熬,向著自己的二哥提出了抗議。

  張韙本想反對,看到幼弟焦急的臉色,最終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讓張孟跟著你,切不可恣意亂跑!”

  “多謝二哥!”

  張韜聽完,急忙跳下牛車,從人縫中鑽了進去。

  張孟見狀,不由目瞠口呆,心中卻對三公子有了改觀:“都說三公子癡傻,這不是挺靈活的麽?”

  張韜鑽在人群裡,東看看西摸摸,正在興奮之際,卻聽到身邊一位老者歎息道:“安樂公進京時,老漢還是盛年。原以為蜀賊亡後,東吳彈指可滅,不曾想這一等就是十七年!老漢生時已是天下大亂,能在死前見到天下混一,此生已不為憾矣!”

  張韜聽罷,

不由點了點頭。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整個三國時代,人口由東漢末年的五千多萬,降到了如今的不到兩千萬。無論如何都無法否認,戰亂時代,最苦的便是平民百姓。  雖然他知道,戰亂的根本原因,乃是人口的大爆炸導致了資源的不均衡,而逐漸固化的階級社會又加劇了分配的不公。與此同時,三國兩晉時代乃是有名的小冰河時期,氣候的反常導致農作物的減產。所有的因素綜合在一起,頓時引爆了漢末這顆火藥桶。

  隨之而來的,便是歷經百年的大廝殺。

  好在如今世道太平了,無論這種太平是經過怎樣的過程產生的,中間充滿了多少卑鄙與無恥,經歷了多少鮮血與殺戮,它對底層人都是一種利好。

  只希望這種太平可以持續地久一點。但張韜知道,這注定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對老者的話深有感觸的,可不止張韜一人。這不,旁邊便有一位中年漢子憤憤不平道:“若是朝廷上下一心,吳虜何至於苟延殘喘十七年!我大晉的兵力早已經對東吳形成碾壓。如若不然,豈能在短短四個月內即將之覆滅?”

  那老者聽到附和,回頭一望,見是一個老相識,輕輕搖搖頭道:“朝廷的事情,豈是我等升鬥小民所能參與的。老弟,我知你出身中軍,當初在羊太傅麾下當差。你雖是斷了一臂,未能在此番伐吳之戰中出力,終歸是留下一條性命。卻不比陣亡的袍澤好上千倍萬倍?”

  中年漢子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道:“雖是如此,失去了戰場之功,隻怕我等子孫,終無出頭之日。”

  張韜擠在人群中,聽著各種各樣的議論,也算是得知了第一手的街談巷議與風俗民情。

  就比如方才的中年漢子,由於“九品官人法”的存在,他們世世代代沒有做官的資格。想要出人頭地,隻能從戰功中取,用鮮血與頭顱去換取。

  天下太平了,對於一般平民來說,既是利好,又何嘗不是枷鎖?它意味著底層從此失去了上升通道,只剩下徭役納稅的義務,世世代代為權貴家庭做牛做馬,才能換取兩餐口糧。

  又比如老者口中所說的安樂公,便是蜀漢後主劉禪。劉禪投降後,一家人遷來洛陽,被魏帝曹奐封為安樂公,食邑萬戶。

  司馬炎取代曹奐建立大晉,安樂公國也便保存了下來。泰始七年,也便是九年前,劉禪去世,其六子劉恂繼承公爵之位。

  安樂縣地處漁陽與燕國之間,由於劉備是涿縣人,這樣算下來,他與劉恂還有些桑梓之情,因為他的老家,在范陽郡方城縣。

  漁陽、燕、范陽三郡同屬幽州,方城與安樂之間,不過百余裡,而方城與涿縣,更是臨縣。

  想到安樂公一家,他又不由想到了外公劉放。劉放也是涿縣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大家同在涿縣,想必也是沾親帶故居多。

  老者口中的羊太傅,則是征南大將軍、钜平侯羊祜,他坐鎮荊州十年,專製一方,統籌伐吳全局。此番伐吳勢如破竹,可以說基礎都是羊祜打下的。可惜的是,羊祜沒有親眼見到自己的努力結出果實。

  前年十一月,羊祜病危被調回洛陽,司馬炎派遣父親張華前往問安,羊祜便推薦了老將杜預取代了自己的位置,都督荊州諸軍事。

  一年之後,司馬炎排除眾議,正式決定伐吳。他以魯郡公賈充為使持節、假黃鉞、大都督,冠軍將軍楊濟為副都督,六路大軍共二十萬,水陸並進,誓要畢其功於一役!

  其中鎮軍大將軍、琅琊王司馬譜韻綸蟯恐蟹較蚪逕ǘ庀掠危

  安東將軍王渾自壽春進軍歷陽,伺機從橫江渡口橫渡大江,威脅秣陵;

  建威將軍王戎自豫州出兵,直指武昌;

  平南將軍胡奮自荊州攻打夏口;

  鎮南大將軍杜預則從襄陽出發,先下江陵,而後下大江、湘水,繞道交州、廣州,進軍敵後;

  龍驤將軍王F(jùn)與巴東監軍唐彬則率領水軍從巴蜀上遊順江而下,直指建鄴。

  至於父親張華,則以中書令暫行度支尚書統籌糧草,負責六路大軍後勤。到今年三月,王F大軍攻入建鄴,孫皓出降。 消息傳入洛陽已是四月份。

  四月二十八日,大軍護送東吳皇帝孫皓以及王公大臣宗族子弟共計三千余人進入司州,司馬炎大喜之下當即下令封孫皓為歸命侯,次日大赦天下,改鹹寧六年為太康元年,整個朝廷放假五天。

  去年十二月武威太守馬隆斬殺擾亂關中十年之久的禿發樹機能,今年三月龍驤將軍王F攻滅建鄴。鹹寧鹹寧,一切都安寧,鹹寧這個年號終於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張韜暗暗感歎,自從後漢末年黃巾之亂,整個天下已經動亂的太久了。

  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太康太康,只希望一切都健康繁榮,這是他的期望,隻怕也是所有普通人的期望。

  不再有蜀賊,也不再有吳狗。至於曹魏,那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吧?

  從今以後,隻有大晉。

  無論這個大晉是怎麽得來的,隻要不再打仗,不再死人,不再顛沛流離,那就應該期待它的出現,不是麽?

  張韜聽著人群之中的議論,想到所有一切也許不過是個幻象,也許在不久之後就會被摧毀,心情卻逐漸沉重了起來。

  今天這納俘儀式,他原本是想看看孫皓長得什麽樣子。是不是如同傳聞中的那樣,是個動輒挖人眼睛、斬人手足、夷人三族的暴君。

  看到圍觀人群爭先恐後的樣子,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極度興奮的表情,他突然間喪失了興趣。

  從人群中退了出來,看著追著自己滿頭大汗的中年人,他輕輕道:“孟叔,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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