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王翊便整頓了裝束,準備和劉備一道入城,與陶謙商議反擊曹軍的計劃。
王翊清楚地知道,對陶謙來說,劉備是否參加這次軍議並不重要,因為以劉備現在的實力,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為此次交戰的主力;但這次軍議,對劉備而言卻不可錯過,因為這決定了劉備該如何在徐州站穩腳跟。王翊身為眼下劉備的首席“智囊”,當然要在左右參謀大事。
初冬的黎明很有些寒冷,王翊一走進帳篷裡,正準備到火邊暖暖手,就看見劉備眉頭緊皺,在火盆邊繞來繞去,而帳中關張等人則齊刷刷看向了他。
王翊見此情形,便知道軍情多半又有變化。
如他所料,見王翊前來,劉備沉聲道:“今晨糜子仲遣人送信來,報說彭城已然失守,曹軍將要移兵向傅陽、武原,甚至可能繞過武原一線,進兵郯城。戰局有變,如之奈何?”
相比於眾人的震驚,王翊對曹軍兵鋒之銳已有心裡準備,知道彭城失陷,也不如何驚愕,他捋著短須想了想,道:“此前曹軍久戰疲憊,鋒銳已損,故而翊以為若萬不得已,可以一戰,以求勝機。而今曹軍破彭城,士氣恐又複振,一旬之內,不可與戰矣。為今之計,在於派兵到傅陽、武原協助守城,分兵保守襄賁、下邳兩地。隻要此四城不失,曹軍仍不能聚斂糧草,無法久戰。退而求其次,則不守傅陽、武原,但保守襄賁、下邳,而已郯城為後應。徐州若能據深池、保高城,遣遊軍襲擾曹軍側後,待曹軍久攻不下,兵疲意沮之時,再行反擊,自可退敵。此乃兵法‘以我之不可勝,而待敵之可勝’之論。”
這一番議論,其實不過紙上談兵,但也不算離譜,劉備聽完,若有所思。
關羽看了看地圖,道:“傅陽、武原乃郯城屏障,自不可失,襄賁亦屯糧重地,理應固守。然下邳臨泗、沂之水,當葛嶧之山,易守難攻,曹軍縱然欲取,隻怕也不易得手。子弼建議守下邳,可是擔心曹軍南竄?”
王翊點頭道:“然也,下邳之取慮、夏丘諸縣乃屯田之地,糧草豐饒,曹軍若得,足解其困。若下邳有重兵,則曹軍不敢深入。”
“嗯……”田豫沉吟,道:“子弼先生之計,處處陳兵,嚴防死守,是否過於謹慎了?若曹軍不顧大兵,長驅直入,那東海諸郡隻怕也要受禍。”
王翊想了想,道:“國讓所言,不無道理,故而此法之要,便在於以遊軍襲擾曹軍之後,諸城相互聯絡,則曹軍不敢輕易進兵。若曹軍仍行險進軍,則我等可稍張旗鼓,微露行跡,去攻兗州諸郡。曹操在兗州,用法嚴苛,不得士人歡心,我等若往,必有響應之人,那時曹軍身後無主,又豈能言勇呢?”
眾人也提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在彭城不守之後,徐州可以說再次遭受沉重的打擊。這個消息不可能一直保密,一旦為士兵所知,士氣隻怕會再度下降。徐州軍既難以支撐戰局,臧霸也不可能把命賣給陶謙,至於劉備,想要賣命還沒有資本,故而除了這個笨辦法之外,實無其他可行的計策了。
眾人又計議一番,劉備把營中事務暫時交給關羽,自己帶了張飛、王翊、徐盛等數十騎入城,去與陶謙商議應對之策。
不多時到了郯城西門外,糜竺已經在城樓上等候,見劉備一行前來,便令門吏開門,迎劉備等人入城。
王翊騎在馬上,緊跟在劉備馬後,環顧城中情形。
戰亂早已使得城中戒嚴,
但城中的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許多,他們是大多來自彭城等郡國的難民,甚至還有豫州、青州、兗州的流民,最遠的,則來自三輔之地,距此數千裡之遙。 這些難民,運氣好些的,還能與人幫傭,尋一片屋簷棲身,得一飯果腹;境況不好的,就隻能沿街乞食,甚至賣兒賣女。即便如此,他們也不願離開城市,因為在城內還有秩序可言,糧食不會被搶走,兒女不會突然失蹤,離開了城市,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變成路邊溝渠裡的無名屍。
亂世就是這麽殘酷。
王翊目睹此狀,悲從中來,暗暗流淚。
與王翊相比,劉備和張飛等人的心志就要堅定許多,隻是歎息而已。王翊知道這不是因為他們沒有惻隱之心,而是他們久在亂世之中,於他們而言,這樣的場景可算是再常見不過了。
劉備一行人離州府正門還有百十步時,王翊便能看到在門外迎接的眾人了。
片刻到了門首,眾人飛身下馬,陶謙便迎上前來,道:“劉使君不避艱險,千裡而來,救徐方於水火之中,謙不勝感激――請入府相敘。”
眾人禮節性地客套一番,又簡單介紹了下尚且不認識的人,還是陶謙為首,魚貫而入。
王翊把陶謙的舉止看在眼中,知道他不是簡單人物,自然也不會把他當做是一個沒有主張的好好先生。陶謙以諸生為官,歷任縣令、刺史、議郎,又曾為皇甫嵩、張溫參軍,近兩年在徐州,也曾聯合地方官員,公推朱雋為車騎將軍,以討伐李嗟熱恕
總而言之,這個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頭並不好對付,幸運的是他已經命不長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熬死他。
緊急時刻,話不多說,眾人寒暄片刻,立即轉入正題,陶謙憂心忡忡,道:“曹操侵奪州界,兵鋒極銳,連敗我軍於彭城、廣戚,我本意守彭城、傅陽、武原,互為犄角,則曹軍不敢深入。然昨夜彭城敗兵來報,彭城已失。曹軍或將移兵而東,長驅直指,如之奈何?”
他自然會不提自己幾次攻擊曹操的事情,隻談曹操侵奪州界,眾人也無人去揭陶謙的短。王翊暗道陶謙無能,既不能治軍,又不能用人,彭城孤懸在外,內無糧草,外無救兵,他既然想要保守三城,就應該時常出兵干擾曹軍,互相呼應。而陶謙卻坐觀曹軍圍攻,彭城守軍傷亡殆盡,糧草不敷,如何守得住?
現場明顯有很多人沒有收到這個消息,所以陶謙一說完,整個大堂就響起了亂哄哄的議論聲,隻有糜竺等事先就知道內情的人不動聲色。為了不顯得與眾不同,劉備和王翊等人也小小地“驚訝”了一番。
臧霸、劉備等人遠來,臧霸還算是徐州的將領,劉備就純粹是客將,身份特殊,陶謙見眾人無一人開言,出於禮節,便望向劉備,道:“劉使君善用兵,有計略,不知可有一言以教我。”
這便純粹是恭維之言了,莫說劉備會不會用兵,有沒有計略,就是劉備用兵如神、計謀百出,卻名不見經傳,陶謙在徐州又怎麽可能知道?
劉備謙遜一番,道:“些須淺見,不足稱道,願為諸公言之。用兵如治國,在道、法、勢、術四者,得道者常勝,得法者不敗,得勢者長存,得術者不亡。陶公雖敗,若得用勢,可保長存。”
陶謙就勢問道:“平原以為,當如何用勢?”
劉備稍作沉吟,道:“此事不難,所謂用勢,既可養勢,又可借勢。曹操以善用兵而為兗州刺史,然而他用法頗為嚴苛,不得士人歡心,陶公可遣人至兗州諸郡縣,收買官吏,散布流言,以擾亂曹操根本,曹操根基不穩,自然難以用兵於外。”
眾人議論不一,陶謙倒是微微點頭,道:“此計可以一試。”
於是陶謙手下的官吏便開始計議此計該如何施行。
陶謙又道:“玄德適才所言借勢,頗有見地。養勢之論,又當如何?”
劉備笑了笑,道:“借勢求諸外,養勢求諸內。備雖初到徐州,也知曹軍所部青州兵多為黃巾降眾,流徙輾轉,素無紀律。今到徐州,資財不給,所至抄掠,百姓深恨之。陶公可使人采其大略,宣言於郡縣鄉裡,以揚其惡。然後重賞有功之人,用徐人守徐土,堅壁清野,則可以拒曹操於州域之外。”
眾人聽完,若有所思,陶謙則是微不可覺地皺了皺眉,不過他終究混跡縱橫在政壇多年,深有心機,很快又收斂了異色。
劉備的這番話,宣揚曹軍的暴行,以堅定民眾的抗曹之心,自然陶謙等人也早就想到,因此不以為意。然而劉備所謂用徐人守徐土的方略,卻與陶謙的用人方針相背離。陶謙一時間有些拿捏不定,劉備是故意裝糊塗,還是真不知道這一點。
見眾人仍舊凝神,等待下文,劉備也不遲疑,侃侃道:“徐州四面受敵,少有山險,要地為彭城、襄賁、下邳等處。此三處城垣堅固,本可堅守。然而今彭城已失,曹軍軍心恐將大振。宜勸賞士眾,使其堅守傅陽、武原,而以襄賁為後據,以重兵守衛下邳一線,不使曹軍南掠江淮之間。再以有力之一部為遊軍,牽製曹軍,兼通消息,互相聯絡,援應不絕,如是內外呼應,使曹軍不能得其所欲。曹軍求戰不得,野無所掠,軍資不給,不得不退。然後視其情形,或邀其前,或截其後,則遊刃有余矣。”
劉備說完,歸於座上。
此計一出,眾人或竊竊私語,或不以為然,唯有陳登幾人,點頭稱是。
陶謙於是顧向眾人,問道:“諸公以為劉使君之計如何?”
眾人或稱“善”, 或稱“妙”,雖有一些反對的聲音,倒也不是很多
陶謙心中其實早就有了主意,之所以還向眾人谘詢,不過做做樣子罷了。眼下既然問題基本說清楚了,陶謙也不猶豫,道:“劉使君之計所慮深遠,眾議以為可。既然如此,便請曹中郎將率本部軍入傅陽,許中郎將入武原,堅守二城;元龍領軍南下,守下邳一線之地;吾之長子商,出鎮襄賁,如何?”
他這一決策,也不提什麽“反擊曹軍”了,而是接受了劉備堅守的建議。劉備雖然覺得這方略並不保險,但是既然陶謙已經作出讓步,劉備身為客將,也就不好再多進言。若按照他和王翊的本意,根本就不沒有必要救傅陽和武原,隻要勉勵兩處守軍,給他們希望,讓他們堅守就可。即便傅陽和武原最終失陷,也可消耗曹軍的糧食和兵力。
陶謙終究是不願讓郯城成為戰場,那樣對他的聲望打擊太大了。
曹豹、許耽是陶謙的丹楊同鄉,陳登是下邳淮浦人,這個安排,算是將劉備“用徐人守徐土”的辦法折中了一下,也可以給劉備一個答覆,頗可見陶謙的權術水平。
曹豹、許耽為難道:“府君之命,不敢有推卻之辭,隻是傅陽、武原皆在重圍之中,如何能得入城?”
陶謙奮然道:“吾當親率諸將至二城,破其圍守,以使二位中郎入城。”
二人於是拜謝。
要打敗曹軍,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目標僅僅是進行牽製,進而為進城防守的部隊提供機會,那麽成功的把握還是不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