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安排已定,陶謙又問劉備,道:“玄德已到二日,而田刺史尚未有消息報來,不知何故?”
劉備從容對答道:“今歲秋收之後,袁紹為袁譚增兵二萬,並派大將朱靈、路昭等人助之,似將東犯齊地。田刺史不得不調集兵力、糧草守禦,然後方可出兵。陶公不必憂慮,備已遣使報聞田刺史,不日必至。”
陶謙頷首稱“善”,便要結束議事,招待眾人用飯。
座中一人忽然起身,道:“吾有一言,欲報府君聽聞。”
眾人看那人時,但見他身長七尺八寸,雄健峻拔,氣度儼然,正是徐州典農校尉陳登陳元龍。
陳登肅然道:“今曹操犯境,一州危急。府君委登以郡國之重,登不勝感激,當竭股肱之力,效犬馬之勞。然今下邳有笮融為相,登至下邳,大小事務,一決於誰?若府君以為登可用,則請獨用登;若以笮相可用,則請獨用笮相。不然令出二門,事恐不諧,若有疏失,登罪大矣。願府君熟思之。”
聽聞此言,劉備本來微微眯著的眼睛一下子就睜開來,整個人都來了精神。下邳陳氏,為徐州望族,劉備素有所聞。
下邳陳氏累世高門,世出二千石高官,陳登叔祖陳蕃,靈帝之時就已歷任司空、太尉,後謀劃誅殺曹節等宦官,事泄被害,海內悲之。陳球子陳r、陳琮,侄陳,皆官至太守、國相。而眼下進言的陳登,就是陳的兒子,舉孝廉為官,歷任東陽長、典農校尉,主持屯田,在任期間,辟田土、興水利、撫百姓、安流民,使徐州谷物豐產、百姓免於饑荒,聲望極高。
陳登才高於世,不同俗流,為時所忌,人多言他“湖海豪氣”,認為他驕傲自大。然而劉備看人,素來不以傳言為根據,此時見陳登能直言進諫,統一事權,頗可見其行事果斷、顧全大局。
陶謙本來還眉開眼笑的,可隨著陳登的進言,他的眉毛就越發地挑了起來。
笮融是誰?是陶謙的同鄉、親信,陶謙在徐州,一方面拉攏本地的大族,一方面用自己的親信掌控軍政大權,以達到大權獨攬的目的。笮融雖然沒什麽本事,但陶謙卻也沒什麽有能力的親信,便不得不用他,所以就用笮融為下邳相,並負責轉運彭城、下邳、廣陵三郡國的糧食,委以重任。
但陶謙也知道,眼下徐州危在旦夕,靠笮融這種人是守不住徐州的,因此他才下決心用陳登守下邳,而不糾結於陳登本人就是下邳淮浦人的事實。
然而陳登並不滿足於此,而是繼續伸手向他要權,卻是他所不希望看到的。
不過眼下正是需要能人效命之事,陶謙便也隱忍不滿之意,道:“此事不難,我當親筆手書一封,命笮融歸元龍節製,如此元龍可放心?”
若是平時,陳登說不定也就罷了,然而眼下就要用兵,他也顧不得得罪丹楊派,抗聲道:“笮融量小,素與登有隙。明公使國相權在登下,彼豈能心服?如此必誤大事。還請明公一言以決之。”
陳登敢於站出來要求罷免笮融,當然不是他一個人在戰鬥。陳登話音方落,廣陵太守趙昱便站出來,道:“元龍之言有理。兵凶戰危,令出多門,取敗之道也,願明公熟思之。”
趙昱,字元達,清修疾惡,有識有義,然不為陶謙所喜,又不得不用其名望,於是外放為廣陵太守,此番親自募兵五千人,送來郯城,以幫助守城。
趙昱一出,於是出身徐州本地的官吏紛紛附和,
隻有糜氏兄弟尚不動聲色。 陶謙無法,於是下令道:“彭城相薛禮,棄官而逃,繼任彭城相汲廉殞身公事,其以下邳相笮融轉任彭城相,領本部兵至郯城助戰。吾子應代吾傳令,融若不遵,即解其兵權,解來郯城。”
陳登於是拜謝。
劉備、王翊坐觀陳登等人轉眼間就決定來了一國之相的變更,不由得心中讚歎。
本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差不多就該適可而止了,但趙昱顯然不打算這樣做,他疾步上前,道:“府君且慢,昱有事奏!”
陶謙剛剛因為形勢所逼,不得不向他們讓步,此刻見趙昱還要來事,心中雖然不喜,也隻得壓住火氣,道:“元達請講。”
趙昱展開一份奏書,道:“昱謹與琅琊相陰德、東海相劉馗、前沛相陳、典農校尉陳登等二十余人,首原下邳相笮融,在任上所為不法,侵暴百姓、刻剝士眾、放縱擅殺、敗壞風俗、監守自盜、荒廢產業、擅自興發等八罪,請削其官職,抄沒其財產、人口入官,斬其首以安民。”便將笮融所犯罪責一一陳述,不外乎是笮融在任上,侵奪百姓財產、濫殺無辜、提倡佛教而敗壞教化、負責糧食轉運而損公肥私、興建寺院而過度征發徭役以至於百姓耕種荒廢等。
完事,又道:“明公只需遣人至下邳查訪,笮融罪狀,輕易可知。”
這些罪責,理論上隻要有一條成立,就夠笮融喝一壺的,這麽多條,很明顯就是要置之於死地。
其實這些事情陶謙或多或少都有聽聞,但因為種種緣故,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平時也沒有人逆著陶謙的意思去揭發,所以笮融一直無事。沒想到現在卻被趙昱等人拿來做文章,而且言之鑿鑿,附和者甚眾,大有一言不合就翻臉之勢。
不過到底有同鄉之誼,陶謙並不想治笮融的罪,更不想殺掉他,於是陶謙看向一邊的曹豹、許耽等人。不想曹豹、許耽面面相覷,皆不答話。
陶謙於是又轉向糜竺,問道:“昱等所奏,寧有事邪?”糜竺為徐州別駕從事,素來最能揣摩陶謙心思,陶謙也隻有授意糜竺幫笮融說話。
糜竺看了趙昱、陳登等人一眼,開口道:“昱等所奏,千真萬確。下邳一郡,民怨頗深,乃至有歸怨於府君者,不可不察。而自融監運三郡糧秣,坐斷三郡委輸以自入,郯城糧倉,歲入不過此前三分之一。融私蓄兵馬,至於人萬眾、馬數千匹,所圖甚大。”
這一刀補得陶謙猝不及防,沒等陶謙反應過來,糜竺又接著道:“融與曹宏朋比為奸,內外同謀,阿附者甚眾,以至於府君一飯所食多少,融亦能知。竺以為,笮融所圖,居心叵測,其惟使君察之。”
這便是糜竺的最後一刀,也是糜竺和陳登等人商議好的最後一擊。
曹豹和許耽面面相覷,不敢多言。他們現在才意識到,陳登這些本地人不只是想要笮融手中的權,還想要他的命。可是他們也知道,趙昱等人揭發這些事情都是事實,稍微一查,根本遮掩不住,而笮融和曹宏內外勾結之事,更是大犯忌諱,所以他們都不敢開口為笮融辯護。
不過陶謙到底不會輕信人言,便召來曹宏,厲聲責問。曹宏以為事泄,哭拜於地,請求寬恕。
陶謙此時才知道笮融搞出了多大的事,對笮融的態度,也由可憐,變為憤恨,再變為痛恨了。
然而陶謙依舊不想讓人說他濫殺,於是又環視一周,在劉備身上停下來,道:“玄德遠來是客,不關涉其中利害,玄德以為當如何處置?”
劉備一時沉吟,心中猶豫不能決斷。
王翊坐在劉備下首,見劉備不決,於是伸手解下腰間佩戴的玉玨,放到案上。這聲音雖然不大,劉備卻能夠聽到,他看向王翊,見王翊輕輕點頭,已知王翊之意,道:“今雖大敵當前,然非安內無以攘外;若不早決,恐變生腋肘之間也。”
這句話,雖然隻是說出了一種可能性,卻給笮融讀了判決書。陶謙立即下令,派人捕拿笮融,檻車押至郯城聽候處置;主簿曹宏,抄沒家產,遣返丹楊;而以陳登為下邳相,全權負責捕拿笮融一事,至於“三互法”規定的州郡長吏不得出自本籍,就當事急從權,事後再轉任他處好了。
陳登得了命令,不等用過飯,立刻道:“今大事既決,當速行之,遲則事泄,恐又生變。”
陶謙於是派糜竺和陳登一道,倍道兼程前往下邳,收捕笮融。
擺平了煩人的笮融,大家並沒有能開開心心地吃頓飯。
真正開心的糜竺和陳登去下邳抓捕笮融去了,剩下的人裡,不是趙昱這種以清正廉直出名的,就是和陶謙一樣的丹楊人。本來陶謙是非常高興的,因為制定了應對曹操的方略,可是笮融被扳倒,卻讓陶謙心生悲涼――他對笮融不可謂不信任,但笮融給他的回報,實在是太讓他失望了,這簡直是背叛。
正因為如此,所以陶謙在笮融的罪狀被確定的時候,除了憤怒,還有痛心。
可以說,唯一心情還算不錯的,應該就隻有劉備和劉備手下的幾個人了。劉備一來算是在徐州的官吏面前露了臉,二來因為站在徐州士人這邊幫他們扳倒笮融,結下了善緣,三來則是確定了自己在這次抗曹戰爭的地位,唯一的損失就是得罪了陶謙的那幾個老鄉。
不過劉備不在乎,隻要陶謙不討厭他就行了。而在王翊看來,未來形勢的發展,只會讓陶謙越來越依賴於陳登這樣的本土士人和劉備這樣的外來者,這對劉備是比較有利的。
當然,在得到陳登、糜竺等人的確切支持之前,王翊並不會掉以輕心。
劉備見陶謙不高興,心中遲疑還要不要在這個時候推薦徐盛。按照劉備的想法,陶謙本來就因為徐州本地人和他爭權而心有不滿,若是在這個時候再推舉出一個徐州本地人到他手下,那麽陶謙就可能會覺得此前劉備建議“安內”是受了徐州本地人的指使,這對劉備鞏固自己在徐州的地位是不利的。
陶謙此時不見得會樂於接受一個出身徐州本土的部下, 但劉備既然答應過徐盛向陶謙舉薦他,自然也就絕不可食言。
他遲疑了片刻,起身向陶謙行了一禮,道:“備知府君為失笮融而不樂,然天下智勇之士何其多也!明公若能重用之,那麽何必擔憂他人侵犯呢?”
陶謙聽了,不明就裡,但他畢竟善於應變,便道:“玄德既出此言,必有見識,可速道來。”
劉備於是請徐盛站出來,向陶謙拱手道:“當今用人之際,宜不避親疏,不分貴賤,舉賢才而用之。”他看向徐盛,道:“此君姓徐,名盛,表字文唬死噴癤烊艘玻縷祝怨恕1該懊粒鮒詬萇樸彌!
陶謙便問:“玄德言此君有勇略,有何事跡?”
劉備便看向王翊,王翊會意,站出來行禮,將徐盛如何幫助他絞殺曹軍騎兵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誇耀了一番徐盛的戰功。
陶謙聽完,點頭道:“如此而論,徐君真智勇之士也,豈可不用?以吾之意,不如先以徐君為假司馬,在軍中聽用,待再有戰功,論功擢拔,如何?”
眾人皆稱善,尤其是那些徐州本地人,更是滿意。
劉備大喜,看來陶謙的襟懷還不算狹隘。
徐盛聽聞自己一來就被舉薦為假司馬,也十分高興,當下行禮拜謝了陶謙和劉備。
王翊想了想,現在司馬這樣的職位還不算泛濫,假司馬至少也能領兵五百人,這個結果,倒也可以接受。
發生了劉備薦才之事,這頓飯的氣氛瞬間好了很多,勉強算是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