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官衙,知州馬懷德坐在案幾後面,手捧書卷,正在看書。通判王公儀快步走了進來,上前拱手道:“知州,最近契丹修涿州,大興差役。許多百姓從北地逃過拒馬河,到了州城附近。”
馬懷德姿態不變,只是道:“契丹有沒有派人來問?”
王公儀道:“還沒有。不過,依下官估計,逃的人不少,應該很快行牒過來。”
馬懷德微微點頭:“不必理會契丹人。命人仔細安排逃來的百姓,讓他們不致饑餓。”
王公儀拱手稱是。欲要離去,想了想又回來,道:“知州,我們若收留這些人,契丹一旦派人前來追討,如何是好?本是契丹百姓,不好不還回去。”
馬懷德道:“拒馬河以北的地方,住的多是歸信軍人戶,本是朝廷治下。契丹人來問,不理會他們就是。若是契丹興兵,本朝難道沒有兵馬嗎?”
見馬懷德坐在那裡,神色不變,就連姿勢也沒動,王公儀心中有數,告辭出了官廳。
雄州是宋朝與契丹的邊界,也是關系最複雜的地方。這裡正處南北驛路,治下又多兩輸戶,主政者若不小心翼翼,很容易發生邊界糾紛。馬懷德是在陝西路時,與黨項交戰立功的武將,主政雄州已經有兩三年,對此心知肚明。若是以前,北地百姓逃過來,宋朝大多會送回去,免得兩國發生糾紛。這次馬懷德的態度明顯不一樣,王公儀便就知道,以後對契丹是什麽態度了。
年初契丹奪朔州失敗,雖然沒有大的損失,卻影響到了整個邊境。以前是契丹人處於上風,發生糾紛,宋朝大多忍讓。現在可不同了,既然在河東路打敗了契丹,河北路的宋朝官員,也就改變了對契丹的態度。雄州周圍的兩輸戶,本就是宋朝忍讓的結果,現在的態度要變了。
拒馬河以北,離著不遠的大柳村,秦小娘子告別了朱二郎,開開心心地回到家裡。弟弟虎子見到姐姐回來,快步迎上來,拉著衣角,問東問西。
進了院子,秦小娘子把買的貨物放下,高聲道:“娘,我回來了!”
裡面傳出答應聲,只是聽起來,有些嘶啞。
秦小娘子進了房裡,見母親正靠著牆在哭泣。父親蹲在一邊,面色陰沉。
上前扶住母親,秦小娘子道:“娘,為什麽哭?今年田裡的粟長得好,定然能多收些糧食。如果能多賣些錢,就可以買頭小牛了。”
母親搖了搖頭,只是抹眼淚。一邊的父親道:“剛才裡正來說,涿州正在修城。讓我三天內必須要趕去,自帶糧食,做三十天工。這樣的天氣,去修城池,如何能夠熬得住?我聽到人說,這些日子涿州城下已經死了不少人,只怕此次凶多吉少。”
聽了這話,秦小娘子不由怔住。他們家裡也算兩輸戶,不過在拒馬河北,契丹管下,差役又分在契丹這邊,實際跟宋朝沒有關系。契丹的差役比宋朝重,但現在這種天氣,差人修城,卻太過分了。
在一邊坐下,秦小娘子想了想道:“阿爹,家裡只有你一個男丁,能不能跟裡正說一說,換個人差不好嗎?我們單丁戶,哪裡能服那麽役?”
父親歎了口氣道:“以為我沒有說過嗎?裡正說了,此次不比尋常,凡是男丁,必須服役,怎麽說都不行。若是不去,官府裡就來抓人。唉,這一關只怕逃不過了。”
秦小娘子道:“我們村裡十幾戶人家,都要去嗎?”
聽了這話,父親看了看四周,小聲道:“若是按官府安排,自然是都要去的。不過,昨天晚上莫老四一家,突然今天就不見了蹤影。聽人說,他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搬得一空,人卻不見了。”
秦小娘子一愣:“一晚上時間,如何搬得走?”
父親道:“這種事情,必然是早做準備,都收拾好了。半夜全家出行,哪個知道?”
秦小娘子聽得不明就裡:“為什麽半夜出行?他們能去哪裡?”
“癡啊!”父親一拍大腿。“今年這麽重的役,許多人都死在涿州,哪個肯去服?莫老四家在河南岸有親戚,我聽人說,是逃到河對岸去了!”
秦小娘子點了點頭,這才恍然大悟。涿州這裡,離著拒馬河近的,契丹叫歸義縣,實際上就是宋朝雄州的歸信縣。拒馬河南有向契丹交租的兩輸戶,河的北岸,自然也有歸宋朝管的兩輸戶。只是太宗時候免了雄州百姓的稅賦,差役又歸契丹,時間長了慢慢跟宋朝沒有關系了。
以前契丹役重的時候,就有北地百姓逃到河南去,宋朝大多都會庇護。不過最近十幾年,契丹也有意減輕了治下民戶負擔,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逃到宋朝那邊去了。今年初在河東路戰敗,契丹開始大規模整修邊境城池,突然加重了治下民戶的差役,便又出現了民戶逃移。
看著父親的樣子,既滿面愁苦,又有些向往,秦小娘子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什麽。過了好一會才試著問道:“阿爹,我們家裡只有你一個男丁,若是此次到涿州有個不測,一家可就沒法活了。”
父親點了點頭:“是啊,正是如此才讓人發愁。若是再有個男人,總能撐下去。”
秦小娘子道:“阿爹,要不,我們也逃到河的對岸去?”
一邊還在抹眼淚的母親嚇了一跳:“你說什麽!若是被抓住,可是殺頭的罪過!”
父親道:“你叫什麽!家裡自己人,隨便說一說怎麽了?此次征役,聽說涿州那裡,是把人向死裡用。一天活做下來,每日裡不知道死多少人!”
聽了這話, 母親又哭起來:“你若是到了涿州,有個不測,我們一家人還怎麽活——”
秦小娘子看了看外面正在玩的弟弟,道:“阿爹,若是此次涿州之役如此凶險,我們委實要想個辦法才好。弟弟只有十一歲,還做不了活計,家裡沒有個男丁怎麽能行?”
父親點了點頭,只是不說話。
秦小娘子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問。若是逃到河對岸的人,能得宋朝收留,我們——”
父樣點了點頭:“若真是到涿州是九死一生,逃到河對岸也是個辦法。只是我們附近,最近兩三天才開始興役,像莫老四那般果決的,實在沒有多少人家。還是等一等,聽聽消息。再者說,我們逃到河對岸,也沒有親戚故舊,如何能過日子?”
秦小娘子想了想,斷然道:“阿爹不必擔心。最近兩年,常是我到草市去買貨,實不相瞞,也認得幾個南岸的人。若是逃過河去,想來總是有辦法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