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官僚軍閥們隻代表自己,而不代表民意。漢人不願蠻夷內遷,是司馬家做的,是李家做的。漢人不願市舶司被色目人掌控,是趙家做的。他們雖是漢人,但生怕漢人奪取他們的權力。對他們來說,漢人比外族更加可怕。他們時時刻刻提防漢人,直到自己被外族消滅,妻小也被擄掠一空為止。”
“昔之能製天下者,必先製其民者也;能先勝敵者,必先勝其民者也。窮民以便君用,愚民以利役使,弱民以削反抗。商鞅之法,將國人視為君主最大的敵人。國人窮,才會在乎君主的賞賜,才能戰不惜命;國人愚,才容易被君主控制;國人有自尊心,就會輕視朝廷,只有毫無羞恥感的國人,才能方便君主盡情役使;阻止宗族形成,以防出現具備反抗能力的群體;好人當地方首領,會使民眾相親相善,團結起來,不利於朝廷統治,奸人混蛋當首領,加劇人心猜疑,讓國人相互算計,才方便朝廷管理;限制遷徙,防止民眾增加不必要的見識,威脅朝廷治理。”
“孤所說,字字句句,都出自《商君書》,自漢以來,便是外儒內法,何意呢?孔孟之道只是大旗,君主當用商君弱民之法。自從漢人領土擴展,和蠻夷的武備制度水平拉近,便淪為被動防守甚至挨打的一方,皆是因兩千年商君之法所誤。”
“孤要告訴諸位,商君之法,不是富國強民之法,而是亡國滅種之法。民弱則國弱,民愚則國愚,民貧則國貧。君父君父,君為父,民為子,弱子不與父相爭,但弱子亦不能與強敵相爭。中國之敗,是思想之敗,制度之敗。孤的治下,再不能如此了。”
春秋戰國時期,小國寡民,法家的愚民之術還有利用價值,架空封建領主,使權力集中於各國國君,原子化的國人以國君為核心緊緊凝聚在一起。
秦國因此滅六國,也因此被舊貴族勢力依然強勁的楚國反推,天下最終的主人竟然是改革最不徹底的楚國。而後,西漢承襲秦製,削藩,將藩王之權交給地方官,鞏固君主集權,鑄造大一統江山。
地方官並沒有像皇帝一樣凝聚原子化國人的權力,遼闊的國土,皇帝的光輝難以照耀帝國邊疆,於是春秋戰國時期還和蠻夷搶的有來有回的漢人百姓,五胡亂華時竟成了卑賤的“一錢漢”。
到宋朝,地方官的財權,將領的兵權完全被沒收,趙官家又是慫貨輩出,於是武力衰弱到歷史最低。
明朝“天子守國門”,即是讓京城成為抵禦北方強敵的資源配置中心,物流中心,皇帝成為北方最大的地方官和武將,而力所不及的南方邊陲則放權給世襲貴胄“黔國公”,土木堡之變前禁軍又非常強勁,武德雖不及漢唐,但還比較充沛。
黃宗羲敏銳感覺到了兩千年秦政的缺陷,開始吹捧周朝時的分封製,帝國邊疆的軍閥需要合法的權力和世襲的回報來凝聚漢家子弟,保衛本族文明。在黃宗羲眼裡,文明才是最高效忠對象,而大一統不過是維護文明的工具,這個工具不中用了,就該換一個。
只是黃宗羲不知道,再過兩百年,或許這條歷史線下都用不了那麽久,一種劃時代的交通工具——火車,將改變傳統君權所能覆蓋的極限。
而一種新的思想武器——民族主義,將成為凝聚遼闊帝國子民的信仰,它不光靠血統,更重要的是靠平等統一的公民權來塑造認同。
蘇格蘭和英格蘭人擁有平等的公民權,蘇格蘭公民和英格蘭公民一樣對於倫敦產生影響,但作為殖民地的美利堅人沒有,北美鄉紳無法決定英國下議院任何事務,於是美利堅人拋棄了盎格魯撒克遜血統帶來的天然認同感,與英國交戰,獨立,塑造了屬於自己的美利堅民族。
近現代戰爭的血腥超過任何古代戰爭,沒有這份信仰加持的士兵不堪一擊,沒有近代化的國家將失去生存資格。清末,清軍武器不輸列強,劉公島裝配著無數克虜伯大炮,被譽為“19世紀最堅固的要塞”,卻被日軍徒手翻越攻克。清廷大把銀子購買的武器,只不過是列強的戰利品。
九年時光,處於殖民者地位的海洋明帝國國人遠比內地身為被殖民者的國人富裕,但無論砸下多少銀子,也要保障內地國人享受同樣的權力,否則,即使同文同種,兩者最終還是會分道揚鑣。
目前,明帝國掌權的還是老一輩,他們是從內地逃出來的,他們心裡的家鄉是兩京十三省,而不是海外。他們的目標從未變過,光複中國,落葉歸根。但如同朱克臧這一輩的年輕人,他們又會對貧瘠的內地有多少認同呢?
萬延四年時,從內地歸來的水兵已經在嘲笑清廷治下漢人的懦弱,他們原以為攻入內地水道,兩廣福建的同胞必然奮起響應,殺豬宰羊喜迎王師,然而並沒有出現這種書裡面的情節,取而代之的是堅壁清野和對戰火重燃的恐懼。
被屠殺嚇壞了的沿海漢人表情麻木的看著殺氣騰騰的近衛軍水師和清軍作戰,在清軍落敗時,他們內心也會有一種輕松暢快的感覺,但要他們起來反抗,卻是不敢的。
不過明軍終究給這些人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清軍並不是百戰百勝, 他們也會被當做豬狗一般屠殺。他們被剖開的肚子裡流出的血也是紅的,他們被削掉的腦袋瓜子裡流出的腦漿也是白的,他們一樣跪地求饒,他們一樣怕死,他們死前的尖叫一樣淒厲,一樣驚恐。
但明軍撤離了,朝廷說明軍被擊敗了,如同之前無數不堪為奴的人一樣,死掉了。
“大明氣數盡了。”無數人扼腕痛惜著,如果當初呼應這些人,他們還會敗嗎?抑或自己也被一起殺掉?
如果沒有對內地同文同種同胞的認同感,新一代的明國國民又該以什麽作為信念向帝國繳納巨額稅賦支持光複戰爭,支持對內地的輸血補貼呢?從經濟角度考慮的話,像對待外國土著一樣殖民內地數千萬人口才是利益最大化。
所以,最終決戰前,必須在國內普及近代化民族主義理論,讓“華夏一體,同宗共祖”成為最高綱領,任何忤逆者,尤其是新佔領區的士族,都要被徹底清洗。
“大明朝廷,隻對漢人負責,大明朝廷,即是漢人代表。大明皇帝隻為漢人效忠,大明皇帝不是天下人的皇帝,只是漢人的皇帝。無論我們佔領了誰的土地,都不能讓他族意志凌駕於漢人意志之上,以換取短暫的和平。沒有萬年之皇朝,只有萬年之文明,而文明的承載者是我族萬萬國人。羅馬文,南蠻武器,泰西科學,都是用以存續光大我族文明的工具,工具豈有胡漢之分?”
儒家傳統天下觀中,皇帝有義務以文德教化蠻夷,但作為現代人的朱克臧並不這麽認為。拿破侖幾乎征服了整個歐洲,但他只是法蘭西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