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臧道:“舜水先生所思所想，和我朝施政方針不謀而合。教育為強國根本，普及教育比精英教育更為重要。但我朝是我朝，日本是日本，實學在我朝興得，在日本不一定能興得。尊王，抑藩，忠君，愛國，大一統，缺一不可，而你日本，可曾有過政令下行的大一統時期?你們的武士，忠的是王還是藩主大名?你們經過百年戰國，最後還是沒能如始皇帝一般建立如臂指使的行政機構。為何?上天並不偏愛日本人，他給了中國長三角，華北，關中這些統合四周的核心地帶，給了中國長江黃河這些貫通南北的水道，而你日本多山，地理阻隔，想要學我中原，怕是很難。”

　　伊藤靜齋聽到那句“上天並不偏愛日本人”就如同遭了雷擊，他畢生都在證明一件事:華夷是可以因為禮儀文明程度而隨時異位的。比起“華”，沒有文飾且忠實有加的“夷”具有比華還要更華的可能性，作為“夷”的日本，正具有將這種可能性化為現實的能力。日本是東夷之長，行的是夏商古道，負有再造華夏的神聖使命，只不過，這一次的“華夏”是日本。

　　明朝覆滅，諸國爭奪“華夏”正統，恰恰如同羅馬滅亡時日耳曼蠻子爭奪帝國皇帝桂冠的情景一般。

　　伊藤靜齋一直認為，明朝亡了，從此以後日本便是華夏正統，這套學說也深受幕府推崇，因此成為日本哲學界的主流思想。但沒想到的是，明朝從垂死的邊緣又掙扎起來，並且越挫越勇，如今已是十足的中興氣象。他的這套學說失去了現實意義，幾近破產，對於日本人的自信心來說是極大的打擊。

　　而現在，朱克臧又說上天偏愛唐人，而不是日本人。這意思就是:唐人是天選之子，唐人統治他所知道的世界是理所當然，而日本是夷，夷人不被上天眷顧，即使再努力，也永遠也當不了華。用夏變夷是昭昭天命，用夷變夏，國運不過百年，元朝和此時焦頭爛額的清朝就是明證，萬歷年豐臣秀吉的失敗就是明證。

　　伊藤靜齋心痛如絞，只能呐呐道:“殿下的意思是，日本人學習儒家經義不過是東施效顰?不，你們已經失去了中原，不再是中國了，日本才是未來的中國。”

　　山鹿素行也憤憤道:“日本是神國，皇國，兩次擊敗不可一世的蒙古人，如何不被上天眷顧?中國兩次淪陷外族之手，只有從未被外族攻陷過的日本才是神國。”

　　朱克臧想起來，日本還有個宣揚自己是創世神的神道教呢，看來天皇要提前發布人間宣言了。朱克臧可不知道，說話的山鹿素行在自己的書《中朝(此處中朝指日本)事實》中宣稱:真正的世界中心並非中國，而是日本。主張建立以日本為中心的國際秩序，並且大讚意圖通過朝鮮侵略中國的豐臣秀吉，可謂狂妄之極。

　　他和伊藤靜齋唯一不同就是，伊藤靜齋認為文明超過了中國即是中華，而山鹿素行認為武威勝過中國即是中華。

　　朱舜水將明末的民族主義萌芽帶去了日本，宣揚中日同文同種，想借日本這頭凶獸來製服滿清，沒想到，此舉並未將日本人培養成中國人，反倒令日本貴族有了民族意識。

　　只有徹底將日本人的自尊心踩在腳底，徹底讓天皇的神聖性破產，才能馴服這頭凶獸。中日之間的地緣政治決定了，日本只要強大，必然侵略中國。

　　朱克臧笑起來，“孤怎麽覺得，我朝學問去了日本都會荒腔走板啊。孤的意思很明確，華即是漢，漢即是華，

這和我們在哪塊地方無關。難道韃虜佔據了中原，你們就覺得他是華了?我們在哪裡，哪裡就是華夏。日本與我族雖同文同種，孤也有日本血統，但只要日本人還認為自己是日本人，日本就永遠是夷。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製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製天下也。昭昭天命不可更改，綱常有序不容顛倒。日本要成為華，只有融入我族一途，斷無取代我族之理。”　　山鹿素行起身怒道:“殿下此言荒謬之極！日本水土卓爾於萬邦，人物精秀於八紘，正是中華文明之土。天皇神神相生，聖皇連綿，萬世一系，與天地無窮......”

　　朱克臧聽他絮絮叨叨一通，問道:“說完了?”

　　山鹿素行依舊鬱悶難平，但嘰裡呱啦一通該說的確實都說乾淨了，便點了點頭，應道:“說完了。”

　　朱克臧道:“我朝從未認過你們的天皇，你也別忘了，日本是大明的藩屬國，足利義滿，豐臣秀吉都是大明冊封的日本國王，而德川幕府尚未受我朝冊封，認不認他還兩說。鹿苑院太上天皇足利義滿可是對我朝稱臣納貢過的，至於他為何會成為你們天皇的太上皇......”朱克臧笑道:“你們比孤清楚。”

　　山鹿素行臉都氣綠了，足利義滿和圓融天皇后妃有染的傳聞居然連明人都知道。後小松天皇到底是不是圓融天皇的兒子一直都是眾說紛紜，一向心狠手辣的足利義滿對被驅逐出宮的後小松天皇的兒子一休宗純禪師極為縱容，甚至讓他去皇宮見生父。這不符合足利義滿的作風，若一休宗純禪師不是足利義滿的孫子，他活不到成年。

　　而日本民間流傳的《野馬台詩》中寫道:百王流畢竭，猿犬稱英雄。預言日本天皇之位傳到第一百代時將會滅亡，猿、犬擾亂天下，這就是著名的“百王說”。圓融天皇是當時官方認定的第一百代天皇;關東的鐮倉公方足利氏滿生肖屬猴，足利義滿生肖屬犬。

　　朱克臧自然也想到了這些花邊野史，他笑道:“日本第一次成為中國藩屬就在明朝， 然而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真龍天子只有一個，當然是我朝成祖皇帝。”

　　山鹿素行的臉扭曲起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至少在當年，無人能和永樂皇帝相提並論，包括他心中的天皇。難道民謠的預言是真的?如今的天皇已經不是神之血脈了?永樂皇帝才是真龍天子，所以一旦日本加入中國朝貢體系，天皇就會滅亡?

　　朱克臧觀察著他的表情，暗自思忖著，“連他這種人都會懷疑天皇血統，以後可以在這上面做文章。”

　　朱克臧看著各懷心事的二人，說道:“你們要留在承天府，無妨，但得去戶部登記，向所屬地方官報告行蹤。對了，你們是舜水先生的近侍弟子嗎?”

　　伊藤靜齋搖搖頭道:“沒有那個福分。”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南明勢力十七次向日本乞師，包括如今這位閩王武功赫赫的祖父延平王朱成功，曾經給日本帶來太多優越感，明人那時稱臣自小，卑辭厚禮，甚至朱成功也稱呼日本為“華”，如今他的孫子怎可不認?

　　“為何不遣近侍弟子過來送書稿呢?”朱克臧沉思道:“難道他在提醒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他的學說在日本引發了一些他控制不了的思潮，而這兩人是其中代表?這種思想再發展下去不得了，既會蠱惑他們自己，也會蠱惑中國人。”甲午戰爭中，遼東大孤山百姓贈日本軍司令官山縣有朋“大明征虜大元帥”錦旗一面，夾道歡迎日本軍，主動為之通報清軍動向。可見那時候中國部分百姓已經接受了日本是華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