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門處，大長老和五長老正苦口婆心地勸著大家不要擠、不要搶。

　　無奈孤獨的聲音被眾人吵鬧聲淹沒。

　　鍋裡的粥已經快要見底了。

　　“兩位長老，這是怎麽回事?”，李諱著急問道。

　　大長老將李諱拉至角落裡，為難道:“饑民數量還在不斷增加，每日吃食就要耗去三兩銀子，廟裡余錢已經捉肘見腹了，因此我們商議著削減供應的飯量，卻引發了這般騷亂”。

　　李諱從懷中把所有銀票取出來，遞到大長老手裡，“這些夠嗎?不夠我再想辦法籌集一些”。

　　大長老何曾見到過這麽巨額的銀票，一雙手抖個不停，顫聲道:“它們，它們都是真的嗎?”

　　李諱輕笑道:“我何曾騙過長老您”。

　　大長老神色忽地凝重起來，拉著李諱問道:“你從哪裡弄來的錢?”

　　眼中滿是關切之意，卻又隱含著一絲擔憂，顯然是做了最壞的猜測。

　　李諱坦然道:“不偷不搶，它們來的都很乾淨”。

　　大長老松了口氣，猶豫道:“其實你可以拿著這些錢……”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李諱卻聽明白了。

　　拉著大長老枯瘦的雙手一字一句道:“這就是我的家，我哪裡也不去”。

　　若不是這雙手，他絕對活不到今天。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他做人的信條。

　　大長老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握緊李諱的手不停道:“好，好，好啊……”

　　不覺地，劉榮悄悄走了過來，將身上攜帶的銀票塞給大長老。

　　竟有足足八百兩之多。

　　李諱愣道:“你，你這是做什麽?”

　　他不願欠別人太多，還人情最累……

　　劉榮笑嘻嘻道:“北平城裡第一富戶劉千余，就是我的父親，今晚我請大家喝肉粥”。

　　李諱一把抱著他說不出話來。

　　邊走、邊欠、邊還，或許是他一生擺脫不掉的主格調。

　　許多難民由於長期缺乏營養餓的骨瘦如柴，不僅如此，許多人的眼神裡甚至喪失了對生命的渴望，雙目無神地盯著天空。

　　不遠處，一個未滿月的孩子趴在母親身上想要吸取母乳，可是身旁女子早已餓的無力抱起他，更沒有奶水給他喝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時斷時續，漸漸地連哭都沒有了力氣。

　　心底最柔軟處仿佛被狠狠揪住般疼痛，李諱默默地端起碗盛了一杓粥送過去，淚水已悄無聲息從臉頰滑落……

　　世間不平事，太多。

　　夜，悄無聲息的降臨。

　　白天的一幕幕在李諱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該做的實在太多。

　　一個人把別人的苦難加在身上，很容易覺得累。

　　屋頂上，一隻灰色的蜘蛛忙著結網。

　　一圈又一圈的爬行，它似乎從不感覺到疲倦。

　　簡陋的小窗被風兒吹的“噠噠”作響。

　　他睡不著。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身旁之人亦是輾轉反側，久久難以入睡。

　　“劉榮，陪我出去走走吧”，李諱難得開口道。

　　“嗖”一下劉榮翻起身來，“先生，走吧”。

　　正值深秋，南方的夜有些微涼。

　　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忽地沒了動靜，萬籟俱寂的夜晚顯得格外空曠

　　新建的草棚裡，不少人沉沉地睡去，睡著了也就不會餓了。

　　軟綿綿的草叢，一張薄薄的毯子，就是他們的家。

　　李諱隻覺得輕微呼吸都很難。

　　“咳咳”，終是忍不住咳嗽起來。

　　“還是回去吧”，劉榮不忍道，任誰看了這一幕都不會好過。

　　“再走走吧”，李諱將身上的外衣裹緊。

　　冷，使他可以一直保持清醒。

　　一堆篝火。

　　“整日守在這裡靠人接濟，終究不是個辦法”，一人歎道。

　　“好歹七尺男兒，為了活命跟一群婦孺爭飯吃，倒還不如死了好”。

　　“你們所言我何嘗不知，但活著就至少還有希望，”一名較為年長的人勸解道。

　　……

　　四人突然安靜下來，李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

　　“劈啪劈啪”，天地間只剩下柴草燃燒的聲音。

　　李諱也不說話，安靜地站著不動。

　　沉默是施加壓力最好的方式，他們不知道自己聽去了多少。

　　“劉榮，去把我床下的酒拿來”，李諱突然開口道。

　　一人眼睛放出光來。

　　酒的味道，他們快要忘記是什麽樣了。

　　上次喝的時候，還是三個月前?半年前?已經記不清了。

　　農家粗製的陶土罐裡，盛著醇香的美酒。

　　罐口打開，一股清香撲面而來。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沒有人去動它。

　　李諱靜靜地站著，依舊不說話。

　　最小的漢子終是忍不住，抱著罐子大口暢飲。

　　“咕咚咕咚”，“好酒”，他不住地稱讚道。

　　酒色辛辣刺激，實在算不上好酒。

　　其余三人見狀接過酒罐，依次開懷暢飲。

　　酒不多，很快就已見底，人卻已經有些醉了。

　　“二哥、五哥，你們死的好怨啊”，最小的漢子哭著喊道。

　　悲慟的神色在眾人臉上顯現。

　　夜更深了。

　　“酒喝完了，諸位的故事呢?”，李諱含笑問道。

　　他內心隱隱有了猜測，卻不敢斷定。

　　“大哥，與其帶著這些秘密下地獄，倒不如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最小的漢子將酒罐用力拋向遠處。

　　“嘩啦”一聲酒罐碎裂，就如同某些人的夢境。

　　“唉，罷了罷了”，年長的漢子歎道。

　　“事情還要從三個月前講起”， 不知是酒醉的原因還是其它，最小的漢子滿臉通紅，竟如同要炸裂開來一般

　　“原本我們弟兄六人風奉命把守金川門，大哥擔任千總之職”。

　　劉榮突然臉色大變，驚呼道:“金川門，竟是你們……”

　　四人都是帶著奇怪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燕賊大軍壓境時，上千守衛做好與金川門共存亡的準備，不料…”，漢子已是滿臉淚水，哽咽著說不下去。

　　有些記憶總以為會隨著時間消磨而逝去。

　　但時間會告訴你，它們只會越來越清晰的出現在腦海中，不停折磨著……

　　寒風驟起，酒勁湧了上來。

　　李諱和劉榮連呼吸都小心收起來，他們都清楚一件事。

　　一個驚天的秘密即將被揭開……

　　“那天夜裡，我們兄弟正在輪守值班，曹國公李景隆帶了幾個家丁過來找大哥，說是要商量城防事宜，起初我們並不在意”。

　　漢子平穩下情緒繼續說道。

　　“直到那賊人索要金川門鑰匙，我才生起猜忌之心，不願意交給他”，年長的漢子忽道，緊繃的臉上，血順著嘴角流下……

　　一股切齒恨意衝天而起。

　　“誰知那賊人以職位壓我，假傳聖上口諭說十三門鎮守千總都交由他統一調度”。

　　李諱見他雙手顫抖不停，惋惜道:“所以你就信了?”

　　年長漢子忍不住“哇”一聲，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烏黑的血液淌在火光前，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這場噩夢折磨了他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