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外疾好醫,內病難愈(求全訂)
華夏文字博大精深,而且象形字除了具有象形具象意義之外,還在進化中兼具了比喻的抽象含義。
而這種以具象入抽象的文字含義,也是華夏文字最為複雜之處。
所以華夏的哲學喜歡用各種實物比喻品德,道德這類審美。
這是先秦時期最流行的一種美學,叫做‘比德說’。
比較出名的,就是儒家以君子比玉說。
但是這種比德說並不是先秦時興起的,而是一直存在於華夏文明傳承中的一種常態。
比如後世很多的詞組,放在古代的語意就完全不一樣。
比如疾病這個詞。
在古代應該是拆開來用,
疾從從疒矢聲,而矢指的就是箭矢,所以疾這個字造出的時候,是指一個中了箭傷或者外傷的人,以疾為病的疾病,大多都是外傷或者外邪入侵,比如感冒,風寒這一類。
而病,本來就是‘疒’字,這是按照一個人躺在床上出汗的樣子創造出來的字,後來在演化過程中加了一個‘丙’字,丙為火,在古醫學中代表心,所以這個字應該就是指由‘內火’‘心火’引發的各種疾病。
所以在古中醫中,疾和病應該是指代兩種不同病因引起的病症。
同理,痛苦這兩個字,最早也並非一個詞組。
痛從‘疒’所以就是病中的一種病症表現。
但是苦,是從‘艸(艸)’的,所有從艸的字,都是比喻有根之物,或者有跡可循的。
苦這個字本意是指一種味道發苦的苦菜,為古之五味之一。
後來延伸為表現人類情緒狀態的一種。
《詩經》中‘心之憂矣,其毒大苦。’應該是苦字延伸的最早運用,描寫了一個思念家鄉卻不得回家,這種感覺像是中毒一樣難受,這份感受比吃了最苦的苦菜還要苦。
所以古人在理解疾病這個詞的時候,勉強能夠歸為一類。
但是在理解痛苦這個詞組的時候,就有些不太好理解了。
作為一個醫者,對於病狀的疼痛自然是如數家珍。
但是這個苦,盧艾確實是第一次聽人詢問過。
再加上王詡的身份,對這個詞的含義讓盧艾更加疑惑了。
她給很多人看過病,也見過很多病人家屬,有王孫貴胄,也有百姓平民,但是這些家屬也都只會關心兩個問題。
一是能不能醫好,二是需要多少錢醫好。
病人會不會痛苦這個問題,盧艾確實第一次聽聞。
而且還是從一個君王對自己屬下口中聽到,確實新鮮。
盧艾出身貴族,自然聽過很多上級關愛下級的故事,也知道這些故事背後的意義到底是人性道德,還是利益所迫。
但是第一次聽過,一個君王自降身份,關心身邊禁衛,還不是某一個能力出眾的禁衛有潛質的人才,而是關心所有人。
這讓盧艾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因為她在學習醫術和治病的時候,也不會關注到,病人到底會不會感覺到‘苦’。
見盧艾仰頭盯著自己目光渙散,似乎在發呆,王詡也楞了一下,微微皺眉清咳了一聲。
被清咳聲驚醒的盧艾下意識的驚呼一聲,猛地後退一步,撞到了身後的桌子,身子後傾就要摔倒了。
王詡看了眼要摔倒的盧艾,伸手摁住了要被她撞翻的桌子,接住了桌子上的幾個銀碗。
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盧艾發出一聲參加,聲音有些尖銳,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遠處正在和禺春交流肌肉的晉癡聞聲跑了過來,先是看了眼地上揉著屁股眼淚汪汪齜牙咧嘴的盧艾,
轉頭對著王詡躬身行禮“貴人無恙吧。”“我沒事,你怎麽樣?”王詡擺擺手,看向盧艾。
盧艾吸了吸鼻子,眼淚汪汪的眼睛中帶著一絲羞怒,咬著牙搖搖頭“沒事,沒事,驚擾帝君了。”
“休息一會兒吧,你好像有點中暍了。”王詡看著盧艾有些發紅的臉頰,笑著說道。
中暍就是中暑,王詡看她剛才精神恍惚,還有現在滿臉赤紅氣喘籲籲的樣子,感覺有點像。
說完王詡就把手上的銀碗放回桌子上,走回木屋下的藤椅,把玩公輸矩帶來的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兒。
“怎麽中暍了?”晉癡伸手要把盧艾拉起來。
盧艾惱怒的一把手拍開晉癡的大手怒道“這大暑豔陽下直照兩個時辰,中暍有什麽奇怪的?”
聽著盧艾中氣十足的聲音,晉癡微微一怔,疑惑的抓了抓頭,瞄了眼抿著唇滿臉冷意的盧艾。
這麽有中氣,也不像是中暍啊。
不過晉癡也不是傳說中的鋼鐵直男,自然能看出他似乎在氣頭上,笑著說道“那就休息一會兒吧,我看這些帝君並非苛責之人,你也不用做這些表面工夫了。”
“什麽叫做表面工夫?”盧艾惡狠狠的瞪了眼晉癡“神奴禁衛的日常食譜都問出來了嗎?”
“嗯。”晉癡聳了聳肩“跟你推斷的差不多,暴食是誘因,他們每天的食量,幾乎是我的兩倍,訓練消耗也比我多一些,但是已經很異常了。”
“通過大量的攝入食補來刺激身體,然後用適當的訓練消耗催生戰力,跟秦人一種催促畜牧長膘的方式有點像。”盧艾眯著眼打量著不遠處的神奴,然後又看了看涼亭藤椅下的王詡,眉頭緊鎖。
“而且神奴的這裡,似乎也有些問題。”晉癡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他們幾乎不跟我說話,但是他們互相之間的交談,卻沒有任何問題,而且不是軍紀的關系,也不是聽不懂的關系。”
“戰奴。”盧艾合上剛打開的皮帛書“不過這種戰奴,我還是第一次見過。”
“戰奴?”晉癡緊皺起眉頭“那些於荒巨人更像是戰奴吧。”
“都是,只不過兩種訓練方法造成的不同。”盧艾搖搖頭“於荒巨人一看就知道是戰奴,他們身上有大量的傷殘痕跡,脖子上也有枷鎖繩縛的痕跡,但是神奴禁衛身上,很少有傷痕,怪哉。”
“神奴禁衛的甲備,也是孤竹國最高級的。”晉癡借著說道“這種甲備若是配給戰奴,會不會有些奢侈。”
“所以說怪啊。”盧艾再次瞄了眼王詡,壓低聲音“而且他剛才竟然問我,神奴禁衛的病症,會不會痛苦。”
“嗯?”晉癡也微微一怔“痛苦?什麽意思。”
“我也沒懂。”盧艾聳了聳肩“倒是新鮮。”
晉癡眨了眨眼,沉吟片刻“每天負重一石,超過五個時辰,對下肢負擔巨大,常年累月雖會麻木,但是終究是過勞之損,不可逆,神奴禁衛的甲,輕甲都有半石重。”
“那應該還挺痛苦的。”盧艾眨了眨眼“下肢雖然算是人體最健壯的部位,也是最容易受傷的部位,而且一旦發生病痛,痛感如同針穿,綿延不絕。”
“我每天葷素調配,一個月還要有兩天辟谷,才能維持住魏武卒的體術,但是每天吃飯的時候,我依舊會感覺胃中猶如潮浪翻湧,又厭煩之欲,神奴禁衛的食譜,我看著就想吐。”晉癡摸了摸下巴“你這麽一說,確實跟戰奴很像,他們是不是沒有痛覺或者五感?”
“我也覺得有可能。”盧艾面色凝重的點點頭“但是想要失去痛覺或五感,都要從小訓練,殘忍如油滾,火炙,水烹等過程,更殘忍的還有於荒巨人那樣的偃術,但是這些神奴禁衛似乎沒有這樣的傷痕。”
“那要怎麽辦?”晉癡抓了抓頭。
“莫非是攝魂之術?”盧艾蹙眉低聲道。
“攝魂?”晉癡微微一怔,臉色微變“你是說陰陽家那些邪門歪道製造死士人傀的攝魂之術?”
“雖說這位帝君也是羨門之人,不過感覺他應該不像是能用如此陰毒之術的人啊。”盧艾摸著下巴嘀咕道。
“這倒是確實,雖然這位帝君行事不禮,但是行臥正氣浩然,而且眼中有明光,否則重瞳之相會顯得陰邪,在他身上基本看不到。”晉癡也皺眉道“不過孤竹國為舊時殷商,殷商的殘虐之法,可是有流傳很多的,你們家老祖的換心之術,不就是從《商刑》中找到的靈感?”
“說道這個,我確實有個奇怪的地方,按照商律,帝王出行必有大巫相伴,以震邪祟,巫女巫鹹開路斷後,以護天尊,怎麽這些身邊,只有一個憨貨?”盧艾疑惑的的看向不遠處拉著於夷巨人烤魚的禺春。
“禺將軍雖然憨厚,但是卻不是憨傻之人,而是難得的赤子。”晉癡搖頭笑道“這樣的人能夠統領三軍,確實聞所未聞。”
“魏武卒也是從戰奴發展來的,這方面你有經驗。”盧艾搖搖頭,把話題轉回來。
“肯定是苦的,我之前說的飲食和負重兩種痛,都只是表面,人能忍之痛,不能稱之為苦,人之苦,還是心苦,與痛無關。”晉癡沉吟片刻,認真的回答道。
“嗯,這個答案,他可能會喜歡。”盧艾微微挑眉,眸子裡閃過一絲異色“但是.....”
“但是對吾等不利。”晉癡輕笑道“外疾好醫,內病難愈,想要迅速引起他的重視,這個答案確實不好。”
“而且還不能細問,可能會犯諱。”盧艾撐著小圓臉,有些苦惱。
“不如,這樣。”晉癡突然眸子一亮,小聲說道“我看那位大帝頸肩下沉,頸部經絡發達,而且身體過於魁梧,應該也是裡面有負重之甲。”
“廢話,走近都能聽到他身上的甲片之聲。”盧艾翻了個白眼“你不也穿了內甲?”
“他那個估計不是普通內甲,我都懷疑,不比神奴禁衛的甲胄輕。”晉癡面色凝重“能堪負重如此的君王,一定是擅忌之君,很難輕易信人,你不妨以此為由,給他也診斷一番,若是他同意,你就如實說,神奴禁衛其實沒有五感,若是他不允,那就說另外一個,若是不能以心換心,就只能恃才傲物了,終歸要佔一樣。”
“狡詐。”盧艾白了眼晉癡。
“生活不易啊。”晉癡輕歎道“你看公輸矩,處心積慮的炫技才面前被安排一個活計,我們要是不展現點什麽,難以立足啊。”
“這才四個時辰,你就想著在孤竹討生活了?”盧艾嗤笑道。
“我突然覺得,這裡其實挺好的。”晉癡咧嘴笑了笑“不過既然做好了寄人籬下的準備,就得盡心盡力。”
“行吧,不管如何,確實得有個安身之所。”盧艾的目光突然看向遠處傳來的人群喧鬧處,一隊輕甲騎士被神奴禁衛攔住去路,一面白底青邊掛著白尾羽的朱字大旗迎風飄搖。
“啊。”晉癡也瞳孔一縮,笑呵呵的站起身,準備去湊個熱鬧。
..........
孤竹國的軍紀嚴明,但是卻沒有太多君臣忌諱。
如果按照中原的規矩,君主方面一裡內,是嚴謹縱馬喧囂的,也禁止任何除了禁衛的人持兵戈入內,違令者會被射殺或者直接處死,甚至都不需要裁決,但是孤竹國沒有這方面的規矩。
所以朱家每次回來報告,都是到王詡臨時的木宮前百米才下馬的。
但是這次,隔著足有三百米的距離,就被神奴禁衛攔了下來,這讓帶著羽隹軍第一次來拜訪的朱家,有些詫異。
不過朱家並不是個傻子,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感覺自己被針對了,一定事出有因。
所以朱家沒有任何反抗的,接受了神奴禁衛的繳械和檢查。
而且在看到禺春帶著晉癡一同走過來的時候,朱家莫名的心跳一滯。
“朱先生。”晉癡十分有禮數的給朱家行禮。
“蓋華醒了嗎?”朱家笑著點點頭,直接問道。
“還沒有,不過已經無礙了,大概是這一路,太累了,心火中燒,需要休養,不過昏迷三日,也該醒了,多謝朱先生掛記。”晉癡笑著說道。
“嗯,醒了以後跟他說,什麽時候回來都可以。”朱家笑著點點頭,轉頭去跟禺春說話。
晉癡臉上保持著微笑,沒有應話,目光和跟著朱家一起來的幾名羽隹軍的少尉,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是當年跟著蓋華的弟兄。
如今見面,雙方倒是有些都微妙。
“他們,怎麽在這兒?”朱家拉著禺春到一邊,笑著問道。
禺春板著臉“朱先生問的是晉癡?這我也不清楚,你得去問大帝。”
禺春是一個沒有城府的人,雖然不至於孩子氣一樣任何喜怒哀樂都表現在臉上,但是在朱家這樣的老狐狸眼中,繼續也差不多,一下子就能夠聽得出,禺春語氣中的不忿和敵意。
朱家心中一驚,輕笑道“被罵了?”
“朱先生背過《天條》《天規》嗎?”禺春反問道。
朱家一怔,點頭“當然。”
“大帝罰我抄寫, 我忘了《天條》第三十條是什麽,朱先生還請指教。”禺春板著臉說道。
朱家眉頭一挑,臉上保持著風輕雲淡,拍了怕禺春的肩膀“大帝既然罰你抄寫,就要自己好好抄寫,我先進去了,有急報。”
“朱先生自便。”禺春點點頭。
朱家笑了笑,向著木屋走去,他身後的羽隹軍校尉想要跟上,卻被禺春攔住,而朱家連頭都沒回。
“你們算什麽東西,沒有指令就敢擅闖禁地,腦袋不想要了?”禺春惱火的咆哮道“才剛成軍就一點規矩沒有,你們將軍怎麽教的?自己去領五十軍杖,以儆效尤!”
羽隹軍的幾個校尉滿臉不忿和委屈,但是看了看於夷巨人和皮笑肉不笑的晉癡,帶頭的那名身材不算高大的校尉舔著笑臉,給禺春賠罪,去神奴禁衛那邊領罪了。
“這個校尉你認識吧。”禺春對這個帶頭認錯的羽隹校尉有些莫名的惡感,轉頭問晉癡。
因為他剛才看到晉癡跟他聊天了。
“燕人郭囚,相傳祖上是燕相郭隗,後來因樂毅之事辭燕,別居河內,後來秦軍破韓魏,郭氏凋零,郭家投奔蓋氏,為蓋氏門徒,這個郭囚,也是蓋華的好友之一。”晉癡笑著回答道。
“所以,他是背叛你們了?”禺春微微挑眉。
“也不算背叛,畢竟都是受到過朱先生恩援的人。”晉癡笑了笑“將軍對他感興趣?郭囚看似其貌不揚,但是確實有所賢能。”
“不,我看他有點別扭。”禺春撇嘴搖搖頭,轉頭看向朱家的背影,發出一聲冷哼道“是十分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