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張馳與孟七七到大晟院報到。
大晟院分院長、大司樂、典樂、樂令、律郎、譜官六等。孟七七授最後一等“譜官”,張馳因是冠首,授“樂令”。自然各各喜歡。大晟院統管朝廷韻律各事,包括造鍾,監製樂器,皇室祭典,國事外交用樂,整理前朝歌譜,根據朝廷要求作詞譜曲……
當日下午,陶院長就召見了張馳。與他閑話幾句,便入正題――遣他為太子府當琴師。
張馳一聽,著實有些意外。忙施大禮,深深鞠躬:“院長提攜之恩,馳當此生不忘。”
陶乃器又細細交待些府上應注意的事項。囑咐他除了教琴,他事不聽,不問,不管。
當日回到家裡,便此事告訴孟七七。孟七七道:“馳兄運氣真好,皇上那麽多皇子,聽說唯有太子謙和近人。若是別的王府,我會勸你別去。”
張馳道:“為何?”
孟七七道:“侯門深似海,不敢亂說亂動,拘束得很。若說快樂,豐樂院真是快樂。美女如雲,嘻嘻哈哈。摸摸摟摟,甚是快活。隻是沒地位而已。”
張馳笑道:“各有其樂,在太子身邊,亦會學到許多知識。”
孟七七道:“那倒也是,太子就是今後的皇帝,你去太子府,等他當上皇帝,你就是帝師。”
張馳撲噗一笑:“孟師好風趣。”
第三天,陶院長領著他進了太子府。前次是晚上,看得不甚真切,這次再見太子,只見他寬額長臉,高鼻隆準,一身英氣。張馳若要跪拜,太子揮揮手:“免了,既延請你為師,府中就免掉繁文縟節吧,隻是吾兒甚小,須得耐心,二位請坐。”
旁邊陪坐的是耿南仲。陶乃器自然認得,便向張馳作了介紹。張馳忙向耿南仲一揖,方才坐下。
耿南仲道:“張師莫若先彈一曲?”原來正廳早已擺了一架琴。
張馳道:“叫我張師,心實不敢受此稱呼。”
太子道:“無妨無妨,府中延請的老師,都是這個稱呼。”
張馳坐到琴前,選彈一曲《春江水暖》。那廂裡有一孩子,長得甚是可愛,約摸五歲,聞得這琴聲跑過來,撫摸著琴沿,張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張馳便猜出這是太子的大少爺諶兒了。
耿南仲朝太子使了個眼色。太子微笑著點點頭。
耿南仲問大少爺:“你可覺得好聽?”諶兒拍著雙手道:“好聽,好聽,好聽極了。”
耿南仲對太子道:“若是你父皇聽得,那可真高興。”
太子點頭,心中甚是滿意。
一曲罷了,諶兒卻不肯離開,仰著臉說:“還彈一首,我想聽。”張馳換了一首容易的《鵝鵝鵝》,這曲子簡單明快,反覆詠唱,易於記憶,引得諶兒又拍手又蹦跳。
等這曲奏完,太子叫過諶兒:“這就是你以後的琴師,你可要叫他老師啊。“
諶兒甚乖,忙叫“老師好。“
張馳笑道:“大少爺好。”
太子道:“張師,以後就叫他諶兒,別叫他大少爺。”太子叫侍女領了諶兒到外面玩耍。然後問張行道:“你何以學琴,且彈得這麽好?”
張馳道:“回殿下話,我學琴隻為謀生。”
太子微微點頭,半晌才問:“此話甚講?”
張馳道:“天下農工商學,百業千行,各操其技,各務其業,都是謀生。若人人學藝,谷從何來,藝有何用。故百業相濟,各自安生。”
太子頷首點頭:“說得在理。
百業相濟,才能各自安生。此後就煩你每日教諶兒半個時辰,不可過多。” 張馳道:“遵囑。”
太子又和陶乃器敘了話。這時,詹事來通報有客求見。耿南仲和陶乃器告辭。太子令詹事去安頓張馳。
詹事帶張馳來到西廳,帶他看了各處,告知些府中規矩,便辦別的事去了。
張馳便一一熟悉這新地方。西廳有兩間客房,其一便是他的臥室,雕花牙床,甚是精美。床上枕巾被套均是白綢繡金花。一桌一案,還有一條長長的榻椅,估計是午休或者讀書時用的。外面廳子,一面是書牆,一面掛著字畫。廳中有兩架琴,一大一小。西廳外是一方天井,中置石桌石椅,想必是下棋閑聊的好出處。天井四周是風雨走廊,通正廳,及東、南、北四廳。
府中的日子倒也十分輕閑。除了教教琴,讀讀書,就沒什麽事兒。此時時令已是冬天,若是到了晚上,氣溫更低,但府中不缺木炭,房間裡總是供著紅紅的炭火,也不必自己動手,下人會來照料更換的。每日三餐比起他在外面吃過的美食,府中精細得多,品種花樣繁多。
張馳想著自己竟然住著這麽好的地方,還有這麽多的仆人,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常常覺得像夢境似的。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人對他說:“除了你的智商、才藝、見識比人高超以外,其他的一切會從你的記憶中永遠消失。”他醒來,老想著這句話,漸漸地,他連這句話也想不起了。過去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以至切底地失憶。次日早晨起床後,他就對他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空的一切模糊起來。
其實張馳已進入時空的怪圈。
人總是現實的產物。當他來到大宋之後,他就像一張磁卡,曾經時空的磁場在他的卡上漸漸消磁,目前生活的磁場在他的卡上漸漸增強。
不知為什麽,他漸漸地過得不快樂了。這裡不是豐樂院,豐樂院見到的都是一群一群的美女,在這裡見到的是太子那張苦瓜臉。他視察出太子其實很孤獨。
並不是說太子府寂寞,每天來見太子的人不少。有前線回來的將軍,有各部的官員,有社會名流。但太子除了見見他們,說些例行的官話外,平時極少說話。他不愛琴棋書畫,也似乎不喜女色。按說換成別人,叫一群女人來跳跳舞,鋪幾張紙寫寫字,彈幾曲音樂放松放松心情。每天怕是忙得不亦樂乎。
太子不喜歡和別人說話,但每天喜歡叫他去坐半個時辰。來了客人,他想回避,太子卻不他走,總是向別人介紹說這是今年的冠首,大晟院的樂令。
有時候,一些人來稟報事情,見張馳在坐,欲言又止。太子看出來了就道,說吧!也不解釋為什麽要讓一個琴師坐在旁邊。久之,客人明白了,那個琴師是太子很信任的人。
張馳也弄不清太子為什麽這樣信任他。有一天,太子莫明其妙地說了一句:“你越看越像我的表弟。”
“我?”張馳指指自己。
太子道:“你的性格,我不是指你的樣子。”
“他現在呢?在哪?”
“可惜他已經過世了。”
張馳從太子幽幽的神色中看出他很傷心,就不再問下去。他想,也許在深宮中,他的表弟是和他玩得最好的夥伴。
有些是自己聽到的,有些是下人議論的,反正進了太子府,他才知道大宋並不是他在外面看到的那樣繁華。比如東京時不時辦節慶,好像無比幸福,前線將軍回來說的是另一番景象,快過冬了, 士兵竟然沒有避寒的衣服。比如盛世宴扎一個觀禮台,要花上十來萬銀子,山西來的官員說黃河奪堤,幾十萬人口被淹,流離所失,江西來的官員說蝗蟲把糧食吃盡了,沒糧救濟,弄到人食人的地步。有的人來,說到升職要靠買,不買就一輩子也升不上,大約這些情況也向朝廷報告了,朝廷不當成事,他們窩著一肚子火,到太子府來吐吐怨氣。
張馳慢慢地知曉,原來朝政是由童貫蔡攸這些人把持。原來朝廷很黑。黑得有點觸目驚心。那皇上幹什麽去了呢?這就是一個結,所有的人都不敢非議皇上。但這些意見其實就是針對皇上。為什麽要和太子說呢?因為,隻有太子在皇上面前說句真話,皇上也許能聽進去,其他人不是阿諛奉承,就是閉口不言。有幾個敢說的,不是削職就是充軍。
有一天,太子散步遇到他,沒頭沒尾地問:“都說‘盛世宴’不好。你說呢?”
這話問得太突然,他有些不解,問道:“殿下是說不再舉行‘專科取士’?”
太子道:“專科取士不取消,就是演唱會,觀禮,放焰火之類。”
如果在以前,他覺得東京這種生活太幸福。但現在,他忽然覺得應該堅決取消。這些錢何不用到救災上去,用到給士兵添置衣服上去?張馳說:“東京的節會太多,花錢太多,應該取消。我聽說大晟府又接到了朝廷的旨令,明年的元宵又要大辦。大晟府正在造一口巨鍾,叫黃鍾大呂,要花上一百萬兩銀子。這麽大的鍾有什麽用?”
太子點點頭,沒有多說。獨自一人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