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恆連日悶悶不樂。一是那天參加“大呂開典”,吊著黃鍾的架子突然崩塌,大典不了了之。二是逃回來的王淵被童貫以“奸細”之名投入了大獄。聽說王淵很快就伏罪,就等秋後問斬了。
他變得越來越孤獨了,他需要一個人為他出出主意,想想辦法。眼前的這位琴師是最合適的人選,可他畢竟只是個琴師,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於是,太子奏請吏部,授張馳詹事府少卿,入太子府參讚。
吏部很給面子,畢竟張馳是藝冠,詹事府少卿又只是一個五品小官。
直到吏部的委任狀下來,張馳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間,身份發生這麽大的變化,於是伏地跪拜道:“太子殿子隆恩,馳當銘刻在心。”
太子道:“入幕本府,你當多多直言。不必拘束。”
張馳道:“殿下一向待我親切,我並無拘束之感,只是有時言語不當,萬請殿下原諒。”
一晃就到了宣和五年,這位由藝冠而入幕太子府的張少卿,常常與太子論道,又在太子身邊一道接待各色人等,漸漸為人所知,就是從前線回來的將軍,在邊關也早已聽說過他的名字。
這天燕山府宣撫使王安中王將軍來訪,張馳也在一旁聽座。
王中安當然知道張馳的身份,卻似乎要說是軍國機密,見張馳在座,總是欲言又止。直到太子殿下挑明,張少卿就是本府參讚軍機的,才道出原委:原來金國平州留守張覺本是漢人,有歸順宋朝之意。此事是否可行,接納張覺必與金國生隙,不接納則收復不了平州。
趙桓心中微微一怔,正品味著這件事的份量。
坐在一旁的張馳突然搖頭不已。王中安看見這個書生沒等太子殿下說話就先搖頭,心中已有幾份生氣,只是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好發作,便壓住火氣,問道:“張少卿何以搖頭?畢竟你不在軍中,許多事情並不明白。”
“旁觀者清……”張馳竟然脫口而出。
趙桓看到張馳堅毅的眼神,並不覺得吃驚,這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參讚,遇事果然,從不含糊,但缺點是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此刻,太子本人拿不定主意,正不知這事如何發表意見,既然張馳覺得不妥,便對王中安道:“兼聽則明,我們不妨聽聽張少卿的意見。”
“既然太子殿子說了,我也想聽聽。”王中安轉口道。
張馳此刻確實想一吐為快。但畢竟太子殿下並沒表態,於是壓了性子,平靜道:
“馳一介書生,本不該在將軍面前放肆,但有句古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張覺有意歸順大宋,誠乃美事,不僅增添一支隊伍,還可收歸平州之地。但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別。我朝之急在於內修朝政,外惑金遼,縻緩時間把內功練強,方可收放自如。今我軍馬糧草均不充足。張覺來降,必讓金國動怒。前次我朝與遼國一戰,面對強弩之末的遼國,尚只能連連敗退。金人早已窺我底細。故目前之策,還是要暗中助遼。遼在,金國難以分心攻我,遼亡,金人必定南進。總之,我朝必須假以時日,厲兵秣馬,方可立於不敗之地。過早與金國為敵,金國正愁沒有借口……”
王中安本想喝斥他為書生之見,卻發現太子殿下傾身靜聽,便知此時不能發作。便道:“張師說的也不無道理。”
趙桓拿不定主張,便道:“此事暫可緩緩。”
聽了這句,王中安也不勉強,點頭應了。出了太子府,他連吐了三個“呸”字。
過了幾日,太子殿下被父皇召去,回來後,臉色有些難看。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從太子冷淡的臉上,張馳明白這肯定是太子被父皇罵了一頓。
好幾天,太子並沒有召他彈琴。從這個結果看,張馳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朝廷好大喜功,連吃敗仗之後,有人連人帶領土來投奔是一件極有面子的事,朝廷可以借機鼓舞軍心民心。
果然不出所料。太子確實是因為這件事受訓。父皇訓導他,東宮是養氣之地,太子也是學理政事,不可外聯將軍,內結大臣,乾預朝政。張馳是何等的玲瓏心竅?隻掃一眼就便知太子心事,也不多言,只是暗暗地在心裡擔憂,只怕前方真的傳來消息——張覺歸順大宋。
越擔心的事,就越發生。這年七月,張覺降宋的事果然發生了。
太子府也得到這消息。趙桓一時也拿不定主意,隻好找來張馳詢問:“這次張覺已主動來降,不知你有何看法。”
張馳雖然已聽說了這事,但從太子口中說出,還是吃了一驚。他果斷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即殺了張覺,將人頭送給金國。”
“啊?”趙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借此機會,與金國訂立互不侵犯和約。十年,二十年,時間最好長一些。”張馳道。
能夠和平共處是趙桓夢寐以求的,時間越長越好。父皇今年剛剛四十一歲,正值旺年,接班還不知何年何月。 若能和平個十年二十年,國家慢慢圖強。再說,依張馳的,暗中支持遼國,讓西北之股勢力存在,再圖收拾金國。
趙桓知道這個青年說的是大實話。可是,殺掉張覺,未免讓人太覺得喪氣了。難道堂堂大宋,就這樣畏金人如考虎嗎?半天道:“你的說法有道理。只是……實行起來不易。”
“太子殿下可以面聖,當面陳說利弊。否則……”
“否則什麽?”
“會釀成大錯。”
趙桓揮揮手:“你先退下,讓我想想。”
趙桓已見識了這個琴師如此任俠。不禁有所觸動,但去和父皇面陳,這……
“傳耿師來府。”他對侍女道。
半個時辰,耿南仲就到了,趙桓道:“張覺降宋之事,少傅有何看法?”
“非國家之福。”
“那少傅的意思是?”
“此事由王中安而起,他想建威揚名,因吃過幾次敗仗,急於想向朝廷表功,暗中策劃此事。金人正找不到借口,必以此為借口來攻我朝。萬事和為貴。所以,應將張覺綁縛送給金國,將王中安降職自處分。”
趙桓看見耿師的額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說話時,身子有些發抖。他明顯感覺到,張馳的神態堅毅而鎮定,而耿師的樣子害怕而慌亂。
“少傅的想法,怕是難以行通。”
“此事,我可以陪你一起面聖。”說這話的時候,耿南仲很堅決,很迫切。
一向遇事下不了決心的趙桓,這一次有了底氣。
“備車,我要進宮。”他對侍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