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楊素恭敬行禮,范鯉盯著楊素道:“你準備遊學何處?”
楊素想了想,正色道:“大江之濱,天理聖心;大山之地,浩然正氣。學生想去看看。”
范鯉笑了笑,指著自己問楊素道:“那你覺得,為師一身所學,是二聖的儒學,還是那江左山右、被後世‘潤色’過的儒學?”
“學生不敢評判師父。”楊素低下頭,恭敬道。
“你我師徒,不必拘泥。”范搖頭鯉道。
“師父的思想與二聖相同,主張‘民重君輕’,自然是二聖的正統儒學。師父門下,大師兄得師父兵法真傳,二師兄喜縱橫之術。至於學生,師父自從蒙時將學生領入山門,栽培學生便不拘泥於一家之學。”
楊素頓了頓,接著道:“師父以道家養學生心性,卻借法家教學生治仁。師父不喜陰陽,喜用縱橫輔兵,更讓學生駁習百家,卻隻是要學生尋利而去弊……不過學生自幼得師父言傳身教,如今細細想來,師父雖然融會百家於一身,可骨子裡又似乎隻是一個想要‘為生民立命’的純粹書生……”
“哈哈哈哈……”聽到楊素的話,范鯉豪邁大笑,說不出的寫意風流。
此時的他就像一位蒼蒼玉匠,十四年悉心雕琢,一朝琢去堅厚石衣,終於看到了石中的連城之璧!
范鯉拍了拍楊素肩膀,對他道:“為師去拿樣東西。”說完他走出了粥室。
沒過多久,范鯉回返,手裡端著一個檀木盒子,盒子上還放著一個四尺多長的青布包裹。
范鯉走到楊素面前,對楊素道:“打開看看。”
楊素小心揭開蒙布,一把古樸長劍歷盡塵世悲喜憂樂,終於再見天日。
“這把劍名為‘寧鳴’,知不知道它的來歷?”范鯉從楊素手裡接過長劍,拔劍出鞘。
伴著一聲清鳴,一抹寒光如清水流於石上,映室生輝。
楊素心底一震。
劍在師父手裡,又名“寧鳴”,毫無疑問,這把劍與恩師的九世祖范履霜有關!
范鯉輕撫劍身,無喜無悲,仿佛在說著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九世祖那時,讀書人還在佩劍。在他之前,文人尚武,書生意氣。那時的讀書人,有人臥冰飲雪,義不屈節;有人投筆從戎,萬裡封侯;有人詩劍風流,權閹脫靴;有人錚錚鐵骨,丹心汗青......”
“二聖之時,讀書人重百姓而輕君王;九世祖那時,讀書人重百姓亦重君王。不知從何時起,讀書人折了自己的脊梁,他們眼裡再無蒼生黎庶,而是滿目的榮華富貴、蠅營狗苟。於是,文章成了歌功頌德的喉舌、成了文人相輕的白眼、成了文人相殺的刀劍。”
范鯉望著手中劍,歎了口氣,接著道:“九世祖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把劍是他一生的寫照。楊素,為師再問你,劍名‘寧鳴’,你可敢接劍?”
楊素跪在地上,雙手托於頭頂,目光堅定。
范鯉豪邁大笑,快慰平生:
“一生所求兩三事,
百姓生來百姓安。
若有余錢換閑酒,
不做神仙做酒仙。
楊素,其實為師的性子,與你師祖一樣豪放不羈。你師娘走後,為師就再也沒飲過酒。院中埋有你師祖依古法釀的驪酒,今日你我師徒二人,叫上你大師兄,咱們一醉方休?”
“學生從命。”楊素恭敬道。
“嗯。”范鯉點頭:“既然決意出我鳳鳴,自當胸懷天下。
楊素,為師問你,若有權臣傾於朝,有汙吏從於野,如何自處?” “學生堅守本心,不生枝節。小善雖小,於民不小。”
“為何隱忍?”
“但求一日,蕩滌寰宇,以正清流。”
范鯉又問:“若你權傾天下,與人意見相左,如何自處?”
“君子之爭,從善如流;小人之爭,斬草除根!”
“為何趕盡殺絕?”
“君子之爭,不傷國本;小人得道,禍國殃民!”
“若君王言語不端、所行非正,如何自處?”
“若遇無道昏君,自當退而求自保;若遇通達之君,以死諫之!”
“為何區別事之?”
“死既死,死得其所!”
范鯉點頭:“如此,為師再無顧慮。”
楊素跪下,對范鯉行大禮道:“學生楊素,叩謝恩師授業之恩!”
范鯉把楊素從地上扶起,大笑道:“楊素,去吧!到了外面,你才會明白什麽是大漠孤煙、天高雲闊!”
“當然,你也會明白什麽是世態炎涼、人命如草。”范鯉在心底歎息道。
然後,范鯉拍了拍楊素肩膀,諄諄道:“楊素,你選擇的這條路上,會有欺騙,會有利用,當然,也會有背叛。但無論如何,都請你不要對這個世道絕望。因為人心險惡,但人性本善。”
“學生謹遵教誨。”楊素恭敬道。
當晚,范鯉大醉。說是大醉,其實也隻喝了四壇酒。
天下。 蒼生。楊素。小雪。
四壇酒下肚,范鯉癲狂醉倒,再無牽掛。
……
寒冬過去,小溪漲水,轉眼又是一春。
自去年楊素提過親後,小雪就再沒有給楊素送過早飯。
可她知道楊素今天要下山遠行,小雪又提著食盒來到了湖心亭。
原本活潑可人的小雪沒了以往的俏皮,顯得與楊素生疏了許多。
可楊素卻在小雪的眼中看到了滿滿的不舍與依戀。
見小雪不說話,楊素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好沉默不語。
他默默喝完師妹為他煮的湯,想像從前那樣牽起她的手。
可原本自然而然的動作,卻被小雪下意識躲開。
小雪神色猶豫,最終還是紅著臉把手遞了過去。
楊素牽著滿臉煙霞的小雪一起回書院去拜別范鯉。
一路上,小雪紅著臉,欲言又止。
其實她不想自己的小滿哥哥去考什麽功名,她隻想與他在一起。至於一起粗茶淡飯還是一起錦衣玉食,都還是要一起啊。
十幾年的形影不離,楊素早已成為她的喜怒哀樂,如今驟然分離,她既不安,又無助。
她懂楊素的志在四方,所以隻能欲言又止。
而此時的楊素,有壯志於胸、有豪情衝天,卻獨獨沒有用心去感受身邊人的不安與不舍。
多年後,楊素的大師兄――衛國公太傅太子太傅左都督領兵部尚書范長秦,曾在醉後問楊素,當年出鳳鳴,後不後悔。楊素答無悔。
但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