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迎親大隊繼續出發。
從蘇莊出來,蘇寬駕車緩緩西行一裡多地,送親隊伍的尾部才剛剛出了蘇莊。蘇寬回頭看看,然後驅車加速——禮儀規定,他得要先行到達澠池,然後準備做地接。
穿過新函谷關之後,路上行人漸漸稀少,蘇寬有時間整理一下思緒了。
他知道,後世有“一部春秋,半部晉國”的說法。
從詭諸的兒子重耳開始,春秋的歷史的主旋律就變成晉楚爭霸、晉秦爭霸。晉國歷文、襄、景、厲、悼等君,在一百多年裡稱霸中原,直到兩次弭兵之會告一段落。
之後就是晉國自我毀滅,分為趙、魏、韓三國。至此,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周天子完全失去了最後的尊嚴,天下逐鹿開始!
那是不是說晉就是周王朝禮製的最後支撐呢?
至少眼前不是!
此時的晉國,在虢國面前,無論是版圖還是軍事實力還完全不夠看的。晉國是在吞滅虢國之後,又同時取代了虢國的王室支柱的地位之後,才發展成一個令諸侯喪膽的巨無霸存在!
滅虢事件《春秋》上為什麽先寫的虞?是因為虞收受賄賂。同樣的邏輯,整部《春秋》從繻葛之戰寫起,是因為鄭國射傷周桓王,導致周王失去對諸侯的控制,天下才失去了秩序。
不過,所謂春秋筆法,筆的筆,削的削。沒有足夠的史料,真的搞明白眼前的這段歷史不是很容易。
而身處東周的蘇寬,其姐夫是如今的虢國君主。耳濡目染之下,蘇寬對春秋的歷史真實才慢慢有了些自己的一點認識。
蘇寬心想:孔子編春秋從鄭國亂政開始還真是沒錯啊!
所謂獨木難支!原先真正支撐起周王朝禮製的不是晉,也不是攪屎棍鄭,而是東虢、西虢兩個鐵杆哼哈二將!
平王新立,西虢站錯了隊,跟著偽王去了。平王東遷,東虢、鄭、晉出人、出力、出錢,再加上秦人護送。遷到洛陽之後,晉國就發生了綿延七十年的內亂,周王能倚仗的就毫無意外地只有東虢和鄭國。二虎相爭何如一家獨佔?鄭國尋機滅亡東虢,然後獨攬朝政。鄭國可沒有兩虢這樣忠誠不二,最後連矯詔伐宋、射傷周王的事情都幹了出來,此為東周亂政之始。
鄭國滅了東虢,然後又羞辱了周王,剩下一個西虢最後東征西討勞累而死也就不奇怪了。
這從周王的表現也能看出來,東虢被滅後,周王曾經希望依靠鄭國接替東虢,原樣維護王室,結果受盡欺壓,最後被鄭國射了一箭。無奈翻臉放棄鄭國,可是單單依靠幡然悔悟的西虢,又覺得力不從心。日益窘迫之下正巧碰上曲沃獻金,周王立即抓住機會,對曲沃的以庶代嫡視而不見,反而封賞為周伯。
以為從此恢復了二柱擎天的局面,沒想到晉國反倒把最忠誠無私的西虢也給滅了。虢國一亡,過了五年蘇國也被狄人所滅從此周王室再也無力回天!
晉國由此開始獨家佔用周王的品牌而飛速擴張地盤!可是晉侯太過凶殘,吃的太撐,最後自我爆炸,分為三家。周王室徹底淪為不入流的小國,原本齊國是周王室的婚姻之國,此後卻再也沒有齊女嫁給周,而王姬從此再也沒有什麽周王女兒不愁嫁的說法,變得沒有諸侯想要了。
“還好這些還沒有發生,周王室目前仍然還是個金字招牌!”蘇寬心裡默念道,對晉國的方略他心中已經有了定計。
對於歷史哲學,
蘇寬沒有什麽很深的研究,也不想去想太多。不是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麽?蘇寬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盡力維護華夏文明基石,讓自己的子孫後代能長久生活在一個沒有戰亂,繁榮安寧的土地上。 一路遐想,蘇寬遠遠看見澠池高高的箭樓在望了。
進入城門,蘇寬一眼看見黑夫站在城門口等著,於是跳下車問道:“黑夫,你怎麽沒去訓練?”
黑夫上前說道:“公子,吾乃下士之首,新兵訓練,吾有巡查職責。”說著湊近了低聲道“公子,齊國管夷吾來了!田太傅讓我看好了他的從人,勿使泄密。”
“哦?管仲來了?”蘇寬心中疑惑,當先向主殿走去。
進了大廳,蘇寬看見侍從示意西邊偏廳,走到偏廳門口,侍者高聲唱道:“澠池城主,西師旅帥,蘇國公子寬到!”隨即打開大門。
蘇寬帶著朝聖的心情步入廳堂,這位可是後世認為智商僅次於薑尚的牛人啊!
繞過門內的大屏風,蘇寬一眼就看到廳內朝南的窗前,席案邊有三人正在起身。當先離席的是一位面貌清臒的中年人,年約四十五歲,頭戴皮弁,上面飾滿三色珍珠;身著玄紅二色的禮服,刺以藻、火、粉米、黼黻紋飾,領口袖口露出裡面的狐裘。果然是天庭飽滿,三縷美髯;大耳垂輪,雙目炯炯。正是齊相管夷吾。
蘇寬緊走上前,舉手加額,弓腰九十度行了個深揖,口中說道:“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只是緣慳一面。不想今日得見,小子幸何如之!”
管仲同時還禮,也說道:“蘇寬公子之名也是傳遍天下,齊君多有讚譽,”說著看了眼蘇公,“齊君稱蘇寬公子為蘇家之麒麟子啊,呵呵呵!”語氣寬厚謙和。
“齊君謬讚了。”蘇寬說著,邀三人落座,將管仲讓與上首。
管仲哪裡肯坐,道:“公子乃城主,當居首座。”
蘇寬笑道:“先生乃周穆王之後,又被齊君視作肱骨,當居首座。大賢當面,哪有蘇寬的座位?何況尊師家嚴俱在,寬一旁侍立即可。”
“誒~!真說起來,蘇公、田太傅來到澠池也是客,哪有讓主人侍立一旁的道理?夷吾不作此惡客。”管仲這是表示認可蘇寬能與自己平等說話了。
最後還是蘇公居上座,管仲坐了客位,蘇寬坐在下首居於田丹之下。
“不知公子今日迎娶新婦,管仲作了這不速之客。幸好新婦乃本家侄女,吾這就算是送親來了,倒也不算失禮。”管仲開口道。
周王嫁女,按禮需三位以上卿士相送。管仲姓姬,管氏,是周穆王后裔,果然是本家族叔,又是大國相國,身份尊貴不弱於周王卿士。
春秋時婚禮不賀。《禮記·郊特牲》——婚禮不賀,人之序也。婚禮只是人生正常地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的儀禮,沒有必要特別地進行祝賀。要不說管仲智慧高絕,一下子就想到了合適的理由,不然縱使千裡而來,卻真不合適留下,那就真成了惡客了。
“蘇寬之幸也,蓬蓽生輝!”蘇寬說道,“小子知道先生善射,一箭射中個相國!”蘇寬開個玩笑,活躍下初次見面拘謹的氣氛。
果然管夷吾哈哈笑了起來。
這話有個典故:當年齊襄公和妹妹亂倫,又殺死妹夫魯國君,國政混亂。他的兄弟公子小白的老師鮑叔牙和公子糾的老師管仲、召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出國旅遊以避禍。小白投靠姥姥莒國太后、公子糾投靠姑姑魯國太后文薑,也就是齊襄公的那個妹妹。
不久齊襄公果然就把自己玩死了,留下了一個“瓜代”的著名國君作死攻略。於是薑小白和公子糾也上演了一出春秋版的“生死時速”!——誰先到臨淄誰就當國君,誰後到誰就死!
魯國得知消息,派兵護送公子糾火速回國搶位。管仲多算,另帶魯國兵截斷莒道。等公子小白急匆匆趕來時,管仲一箭射中小白。誰知此箭卻射中小白的皮帶扣,小白馬上咬破舌尖吐血裝死,騙過了管仲。
管仲以為小白已死,優哉遊哉六日才至齊國,結果小白已入臨淄,齊國出動軍隊阻攔魯軍。
高傒立小白為國君而公子糾之後被魯國殺死。
這段史實是如此的精彩!間諜、刺客、美女、梟雄、飆車、戰爭、陰謀、愛情、倫理、巧合、大反轉等等所有好萊塢大片的所有要素全部都有。
齊桓公聽從他的建議,假裝要殺仇人,威逼之下把管仲從魯國接到齊國,然後拜相。
管仲聽了蘇寬說起這事,想起當年的崢嶸歲月,看著蘇寬含笑不語。世人都希望被人關注,管夷吾也不例外。
蘇寬接著說道:“寬最佩服先生所言‘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時刻銘記於心。”
“哦?蘇寬公子也認同此語?”管仲這下不認為蘇寬只是恭維自己了,這少年是真研究過自己啊!
田丹說話了:“只因蘇邢相鄰,邢被狄人侵襲甚勁,寬兒故有此語。”
蘇寬點頭,接著說道:“先生還有一句話寬深以為然,先生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
“哦?汝竟嘗聞此言?”管仲這下子驚奇了, 這話是十年前與鮑叔牙說過,目下正在起草的《管子》一書中也有編入,只是尚未流傳,這小子怎麽知道的呢?
這時,門外通稟,然後黑夫進來,走到蘇寬身邊輕聲說道:“公子,迎親車隊已到三裡之外。”
蘇寬對黑夫點點頭,然後又對管仲補充道:“不過寬以為此言尚不全面。還需要補充一句話。”
管仲聞言肅然,問道:“補充句什麽話?”
“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材,成天下之材者在教化,職教化者在師儒,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而教化之所本者在學宮。”蘇寬說完起身離席,告罪道,“送親隊伍到了,寬需要前去親迎。請先生暫住澠池,吾好朝夕請教!”說完再拜出門去了。
管仲口中默念:“人才,教化,弘教化,學宮……此子竟有如此見識,齊君果然有識人之明啊!教化,學宮……”忽而醒悟過來,發現蘇寬已經離去,轉而對蘇公道:“蘇公有此麒麟兒,何愁蘇國不興!蘇寬公子可有表字?”
蘇公和田丹對視一眼,說道:“犬子年方十五,尚未立表字。”
“蘇公,田太傅,蘇寬此子既已成名,豈可以凡子視之?寬者無邊無垠,表字就叫‘無垠’可好?此子將來前途無垠,不可限量啊!”
蘇公和田丹聞言大喜,道:“得管相國賜表字,實乃寬兒的大幸!多謝管相國!”
管仲仍在默念著:“人才,教化,學宮……”
而此時,蘇寬已經來到了澠池城門之外,等待著送親隊伍的到來。